關於書法學習的問題,歷來有一些人喜歡說得很玄妙,更有一些書法理論講得高深莫測,對於初學者來說,有很多人雖然喜歡書法,卻將其視為畏途,不敢花時間和精力去嘗試。
啟功先生是原中國書法家協會主席,西泠印社社長,當代書法泰鬥,著名文物學家和教育家,一直強調要破除書法迷信,扔掉那些不切實際的說法,解除初學者的心理壓力。啟功先生認為寫字沒有那麼玄妙,核心其實就這三句話,我們可以理解為書法學習的三大要領——
第一,寫出來的字,首先要能認識。
能認識是最基本的要求,自己認識,別人也能認識。宋朝有個人叫張商英,官至丞相。他起草寫文稿,讓家裡的兒子、侄子去抄寫,或者讓秘書幫他抄寫謄清。誰知抄寫的人第二天拿來問他,問這個字念什麼?他瞧了半天,一拍桌子:「早不來問,你要早來問我,我還沒忘,我寫完了,交給你們抄去了,我也忘了是什麼字了。早來問我,我還沒忘。」
這樣的情況不是個案,現在也不是沒有。有一位老前輩,寫出字來就是不大好認,他的稿子有人就怕認。他寫一條幅給人,我們看了不認得是什麼,據說有時候他自己也不大認得。所以寫字第一要務是要能認識,讓抄寫的人過一天再來問你也不算太晚,自己也還認得,別人也還認得,這是最好的、最起碼的條件。
第二,書法要講究一定的法度和規矩。
無規矩不成方圓,不管真草篆隸,都要講究法度。寫草書的更要講究規則。有本《草字彙》,還有編草書的許多書,其中收錄的都是歷代合乎大家公認的標準寫法,也就是大家公認的好的。如果脫離法度和規矩,也不管《草字彙》還是《草韻辨體》上是怎麼寫的,偏寫那些隨便臆造出來的字,偏要跟別人不一樣,那你也甭想讓人認得。
第三,書法要有特殊的美感。
特殊的美感簡單理解就是使人看起來覺得好看,往深層次講就是藝術美感,符合美學原理。書法的美也是多種多樣的,好比我們看見一個人,有人說婦女年輕的時候才美,其實不完全這樣。不管是男的是女的,是老的是少的,老年人也有很美的,比如說,鬍子頭髮都白了,挺長的白鬍子,可很精神,那你會說這老頭兒很漂亮。有些老太太她精神十足,不管是多大歲數,慈眉善目的,讓人尊敬,讓人覺得可親近,那也是美感。
你寫一篇字掛在牆上,你自己先看得過去,不至於自己先看著不敢給人家看。自己都感覺不到美,捂著眼睛躲在一邊,這就不行了。
啟功先生的才情堪稱大師時代的遺產,代表著真正的、純粹的國學文化和精神。縱觀其一生,雖出身滿清皇族,卻走過了一條坎坷之路,落魄皇族的清苦、做文學的寂寥、失去摯愛的傷痛、時代的碾壓、神壇的輝煌……
一切最好與最壞的,他都一一路過,但不管如何沉浮,啟功先生始終秉承著民國文士之風,如冰壑玉壺、雲中白鶴,不與俗世「同流合汙」,淡泊高潔令人高山仰止。啟功先生的一生,是一本無字書。
落魄的皇族遺孤,艱難的成長之路
啟功先生全名愛新覺羅·啟功,是雍正第九世孫。因分封官爵和待遇日漸衰微,啟功的曾祖溥良辭去皇族空銜,自己考了個翰林,官至禮部尚書,其祖父毓隆也自考翰林,主管修撰、主考,書法出眾。皇族裡一支連出兩代才子,父子翰林,在當時算得上傳奇,啟功出生在如此大儒之家,有幸繼承了祖上才德。
啟功1912年7月26日出生,因為一脈單傳,家中長輩對他十分疼愛。但僅過了一年,啟功的父親便撒手人寰,姑姑疼惜幼子,主動承擔起了父親的角色,終生未嫁,為此啟功自幼便稱姑姑為「爹爹」。
毓隆篤信佛法,為修其心性、祈福求安,早早便將啟功送到雍和宮喇嘛跟前做了小弟子,取名「察格多爾扎布」。這段修行可以說影響了啟功終生,保證他之後在種種境遇下始終不改淡泊寬和之性。
因為辛亥革命,溥良為明志棄權賜朝,決意離京。門生陳雲誥邀他到自己老家河北易縣安家,還為其買房置地。就這樣,年僅三四歲的啟功隨著一家人離開了京城,成了委身小城的落魄皇族。啟功十歲那年,曾祖父與祖父相繼離世,家裡全靠母親和姑姑維持,家財散盡,日子過得已十分拮据,眼看連供啟功讀書都成了問題,最後通過發公債才得以繼續學業。
1932年,20歲的啟功在母親和姑姑安排下娶了大自己兩歲的章寶琛,家庭責任更重,在私教館教課已難以養家,急於找個穩定的工作。第二年,在人引薦下,初中還未畢業的啟功拜訪了曾祖父門生傅增湘,傅增湘是輔仁大學的董事,見啟功才學可期,便又將其引薦給了輔仁大學校長陳垣。
陳垣非常欣賞啟功才華,又因父輩與啟功祖父同僚,拿他當孩子照顧,不僅做起了他的老師,還安排他到輔仁附中教起了國文。這一年,21歲的青年第一次站上正式講臺,開啟了之後一甲子的漫長教育生涯。
傷於國學,成於國學
啟功對於教書匠的工作熱忱而忠誠,授課生動又有深度,很受學生喜愛,但不到兩年後,輔仁附中的校長便以啟功沒有學歷為由將其辭退了。這給了一腔熱情的啟功很大打擊,好在陳垣對其篤信不棄,1935年,陳垣直接將啟功安排進輔仁大學做美術系助教。可惜啟功這次又倒在同一面壁障前——輔仁大學的美術系歸輔仁附中的校長管理,這位校長對啟功偏見已深,兩年後又以學歷為由將其辭退了。
兩度因學歷被趕,啟功的心酸可想而知,但他沒有就此放棄國學,開始一邊在私教館奔走,一邊繼續深造研修。當時北方淪陷,物價驚人,啟功雖已有了些名氣,拮据時可賣些畫作維持,但難以支撐一家人開銷。八叔祖見他生活艱難,舉薦他去市政府做文職,還給他交了報名卡。
當時的市政府被敵軍控制,其實就是做日偽工作。啟功本不想去,但北京暗流湧動,啟功因王克敏被刺、王光先被抓戰戰兢兢,怕拒不應聘被視為反日,全家跟著受迫害,便去做了助理。這一年半的時間成了啟功先生一生的黑點,後來還受到陳垣批評,讓他悔愧了終身。
1939年陳垣再次邀請啟功回輔仁大學教國文,啟功大喜過望,飛鳥投林般辭掉市政工作,第三次進了輔仁的大門,這一次終於沒有再離開。
之後,他相繼參與故宮博物院文物鑑定工作,在輔仁大學做國學、博物館專業副教授,建國後受北師大聘任繼續教授國學。多年間,啟功先生相繼出任過文史研究館館長、政協商會常務委員、博士生導師、書法協會名譽主席等工作,雖然在十年動蕩期間受到了迫害,但再也沒有因為文憑受過阻撓,反而因國學才華備受尊崇,直至離世名譽不隕。
至親至愛相繼而去,守著深情獨自終老
啟功年幼時,家中男性相繼而去,全靠女人們支撐。前有母親和姑姑,後有妻子章寶琛。
從40年代到80年代,啟功家裡一直過得十分拮据,母親和姑姑為供養他嘔心瀝血,獨身到終了,妻子則任勞任怨,不畏清苦操持家務,還無條件支持啟功做國學,處處維護他的尊嚴,代他賣畫代他照顧久病的母親和姑姑,兩人一生沒有後代,卻從未紅過臉,被視為伉儷典範。啟功重情重義,這三都是他至親,也被他視為恩人、貴人,一生珍視。
一般人看來,章寶琛相貌不美,出身不貴,早年喪母,還是帶著弟弟出嫁的,與啟功並不般配,但章寶琛性格溫和體貼、識大體,又深明大義,總是默默為家庭付出,對啟功更是敬愛、護佑,啟功對母親和姑姑給自己千挑萬選的這位妻子一萬個讚揚,只有自岑對不起妻子的份。
1957年,母親克連珍和姑姑恆季華就相繼病倒,啟功忙於北師大的工作,家庭擔子都落到妻子身上。年過四十、家有醜妻卻無後的啟功被傳出師生戀,但章寶琛沒有多問半句,一直悉心照顧二老,衣藥無漏,端屎端尿,直至離世。啟功痛失至親,心痛之於感慨萬千,他的一生之責都在二老,卻都被妻子承擔了,對於妻子之恩無以言表,只能跪拜叩謝。
啟功與妻子琴瑟和睦,桃色新聞自然煙消雲散。但1957年之後,啟功又被扣上「激進分子」帽子,受了十幾年迫害。章寶琛為了保住啟功心血悄悄在院子裡埋了個大缸,精心藏起他的書畫。1971年章寶琛得了肝炎,1975年復發病重,那時她才告訴丈夫自己藏起了書畫,啟功心急如焚,夜夜看護,卻還是沒能留住妻子。彌留之際,章寶琛還不忘囑咐啟功自己走後再找個人照顧他。
章寶琛與啟功互相扶持走過四十載,既是他的摯愛,也是心靈伴侶和恩人。失去章寶琛,啟功長久無法走出悲痛,此後他謝絕了一切姻緣,獨守這份愛情和恩情三十年,深居簡出,樸素度日,直到離世。這份感情的純淨與堅韌,忠貞與深篤,令人動容。
世人眼中的聖人,自己心中的尋常人
人才華不難,難的是有才有德,有情有義,啟功先生可謂無一不全。人善良不難,難的是處處被生活為難,總是遭受不公,卻初心不改,依然願意對世界善良以待,啟功先生顯然也做到了。
啟功先生才學深厚,一生與國學為伍,從事了六十餘年教育工作,桃李滿天下,其書畫、詩作才華業界公認,對古書畫鑑定、碑帖解析也十分在行,對書法鑑賞、歷史文學研究都頗有心得,駁斥過著名的王羲之《曹娥碑》,獨闢蹊徑創造了「啟體」,
啟功先生被奉入神殿,卻始終自首自持,虛懷若谷。他吃住簡素,深居簡出,為自己的小書房取名「堅淨居」,取一拳之石取其堅,一勺之水取其淨之意,其人也始終謙恭堅韌,不為外物所擾。啟功先生拒絕承愛新覺羅姓,不承皇室餘威,當有人以皇姓為傲時,他笑稱那是枷鎖。
啟功先生也不承認自己是眾人口中的書畫大家,提自己身份時,首先說自己是個教書匠,然後勉強算個畫家,從不以書法家自居。對於仿他的字賣的人,他假意承認,因為體貼賣字之人一定遇到了困難,但對於以他的名頭做鑑定的人,他不肯退讓,直接發聲明此生再不鑑定,封了借他名聲招搖撞騙的路。
對一生對所遇貴人、恩人,啟功總是讚不絕口,無論在什麼場合提及都謙恭尊崇,成名之後敬畏也絲毫不減,晚年還用賣畫的錢設了獎學金,用的卻是陳垣名義,取號勵耘獎學金。他常常隨行國家領導參加國際交流,所作字畫也被當做國禮,但他卻玩笑說自己是禮品製造公司。
因病謝客時,外界傳言他在門上掛了牌子寫「大熊貓病了,謝絕參觀」,被人曲解出了自負,後來他解釋說,寫的是「啟功冬眠,謝絕參觀,敲門罰一元」,玩笑著化解了所謂自負之論。
參觀方正的電腦字體設計時,他也沒有絲毫迂腐酸氣,反而饒有興致,還為其提了詞。啟功先生一生睿智、豁達、包容、通透、情義兼備又滿懷少年人的熱忱,其思想之超脫兼有文學與佛學之靈;品性之貞飽含中華文明的千年精粹。
啟功先生曾做對聯:「能與諸賢齊品目,不將世故系情懷」,這種海納百川、不流世俗的精神是啟功先生一生為學、為人之道,也該是文學家們的警世之道,如今卻正在成為文學界最難抵達、最難保持的境界。
啟功先生留給世人清亮的書畫、深刻的國學、中正的鑑定之法、生活的智慧與哲思和爽朗慈祥的微笑,願不單純流於形式,化作拍賣行裡令人咋舌的價格,而能被提煉成一種精神,變成學者們自勉自修的戒尺,變成世人自持自重的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