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金聖華形容翻譯如登山,而中文就是基石/大公報記者蔡文豪攝
「文學是我的畢生所愛,不分國度。」說這句話時,香港翻譯家金聖華語氣堅定。譯了多年書,翻譯始終是她的「老本行」,翻譯之外,尤鍾情寫作,曾出版多部翻譯理論書籍及散文著作。早年,她曾想跟隨臺灣作家白先勇等人的足跡,成為一名作家。後來,偏偏走上翻譯之路,從事翻譯五十年如一日,翻譯於她而言,如同登山:「愈行得深入,愈感到山勢陡峭,舉步維艱,而中文恰恰就是這座山的基石。」/大公報記者 劉 毅
接受本報記者專訪的下午,金聖華既談翻譯理念,也談人生經歷,談文學,更談崑曲。翻譯之外的她,重視生活情趣,熱愛電影、音樂、旅遊,曾出版旅遊文學著作《笑語千山外》。多年間,她亦訪問過不少大師級人物,計有鋼琴家(傅聰)、學者(季羨林、饒宗頤)、作家(余光中、白先勇)、翻譯家(喬志高、楊憲益)。當然還有她十分敬重的楊絳,金聖華稱:「我越來越希望像楊絳那樣,寫文章不需要很華麗的文字,但可以很溫馨、很平易,最觸動人心。」
她又表示:「從事翻譯,前提是你一定要學好自己的語言,否則一切都是空中樓閣,翻譯出來的東西也會是四不像。」
細數往事,金聖華很自然就談到她父親金信民製作的《孔夫子》,這部攝製於七十六年前的電影由費穆導演,拍攝歷時一年,父親當年對這部電影投入之認真,令她深受感動。從父親一輩談到兩岸三地的作家,金聖華認為,上一代的學者、作家,經歷過苦難日子、艱辛歲月,仍能擇善而固執之,治學嚴謹認真,那種堅持,那種修養,讓人敬佩。
談起父親,金聖華憶及自己的啟蒙書籍,就是父親時常翻閱的《大戲考》:「兒時生活在上海,我的兩位哥哥唸中學的時候,我還在幼稚園,沒有玩伴的日子,只好自己在家裡到處摸索。茶几上那本又大又重的黑皮厚書,既然跟大人們茶餘飯後哼哼唧唧的京曲有關,內中想必大有乾坤。冬日午後寂寥,窗外初雪紛飛,從書架上抽出書來,細細捧讀,就進入了中國民間傳說與歷史演義那引人入勝的天地,再也不感到孤獨。七、八歲的年紀,我便熟知了薛平貴、王寶釧、楊四郎……更讀到了《捉放曹》、《打漁殺家》、《蕭何月下追韓信》的故事。」
今日的金聖華,已然是香港的知名翻譯家,同時為香港中文大學榮譽院士及翻譯系榮休講座教授,以及香港翻譯學會榮譽會長。但成為一名翻譯家,並非金聖華少年時的理想,她憶道:「我想成為作家,因為很多出名的作家都是外文系的,例如余光中、白先勇等,我讀外文系的初衷就是想創作。」然而她修畢學業,既然兼通英法兩語,水到渠成,便從事了翻譯工作。
於她而言,翻譯如同一座文化之間的橋樑,讓不懂他國語言的人士有機會接觸到外國文學,她談起自己最為敬佩的一位翻譯家傅雷:「傅雷翻譯法國作家的作品,皆能達到他對翻譯的要求—行文流暢,用字豐富,色彩變化。」
提倡貼譯 尊重原意
以翻譯的原則來說,金聖華提倡「貼譯」,即儘量貼近原文,重現文章本身的風格,或高雅,或通俗。在她所著《齊向譯道行》一書中,曾如此形容何謂優秀的譯者:「做翻譯,需要有潛水人的能耐,面對原文,先要縱身投入,在碧海深處遨遊探索,遊目四顧,待尋得寶物,又能及時抽身,浮遊而上。」
金聖華第一本翻譯的書,是美國女作家卡森.麥克勒絲(Carson McCullers)的中篇小說《小酒館的悲歌》(The Ballad of the Sad Cafe),初譯時她有點抗拒,認為書中的三位主角不夠美:「女主角是一個男人婆,男主角駝背,另一個主角則是一名浪子,由他們譜寫的愛情故事會顯得不那麼浪漫。」誰知道硬?頭皮譯下去時,金聖華愈來愈發現書中之妙,作者在書裡描述的一番話:「愛情是兩人之間的共同經驗,但是說共同經驗,事實上並不表示這是兩個有關者相同的經驗。其中一個是愛人者,一個是被愛者,兩人來自不同的國度。被愛者通常只是一種導火索,激發起愛人者心中醞釀已久的愛意。」最令她記憶深刻。
金聖華另一個廣為人知的譯績是譯註《傅雷家書》的英文和法文部分。
「譯註《傅雷家書》中的外文時,初初覺得很容易,認為只是中文信中夾雜些許英語、法語詞句,可實際翻譯時,卻發現遠不止此。」金聖華說:「首先,信中需要譯註的地方,比原先估計的多出很多,全書共有有七、八百處之多,工作量相當大,不是預計中只花短短數日就可以完成的。其次,要譯註的外文,包括好幾種不同的性質,不可單一而論。」
金聖華一共翻譯過三批傅雷的書信。第一批是家書,是傅雷用法文及英文寫給兒媳彌拉(傅聰當年的妻子,也即是小提琴家梅紐因的女兒)的,金聖華全部用白話來翻譯,她譯完這批家書後,傅聰曾贊曰:「已經分不出來哪些是父親寫的,哪些是翻譯過來的了。」第二批書信,是傅雷用法文寫給傅聰老師傑維斯基的,金聖華全部用文言文來翻譯。而第三批書信最難,是傅聰寫給親家梅紐因的,有時閒話家常,談談小兒女,有時討論藝術與人生,時嚴肅、時親切,金聖華是採用半文半白的語調翻譯的。
推廣中文 不言放棄
雖然已經榮休,但金聖華仍時常返回中大教授學生翻譯課。金聖華直指,中文是翻譯的基礎,只有學好中文的人,才能做得好翻譯。但據她觀察,香港學生對中文學習不夠重視,連一些詞語的基本用法都搞錯,比如英文單詞「share」總會翻譯成「分享」,金聖華認為這樣譯不妥當,她闡釋道:「若share跟苦難連接在一起,應該怎麼翻譯呢?難不成也能分享嗎?講『share』幸福和苦難,中文就有一個非常好的成語—『同甘共苦』。」
她繼而指出,中華民族的文化,是非常注重謙虛精神的,自己的兒子,稱「犬子」,自己的家,稱「寒舍」;再如「榮休」、「喬遷之喜」等詞語,不可用在自己身上,而是稱對方。但某些人將這些表示尊謙的詞彙亂用一通,這樣的謬誤,用在翻譯上,也最是要不得。她建議學習翻譯的學生,可以多些涉獵中國文學,以豐富自己翻譯時的詞彙量:「例如家中父母,除了可以用『高堂』一詞,亦可以用『椿萱』,當翻譯『My parents are healthy』時,就可譯為『椿萱並茂』,如此譯來,既文且雅。提高中文學習,對於翻譯外國文學,也是大有裨益。」
對於時下很多人不重視中文學習,金聖華最是反對:「傅雷、林語堂兩位翻譯家本身也是成績斐然的大文學家,有深厚的國學根基。」她續稱,現在的學校都不提倡讀古書了,學生們更是認為只要學好英文足矣,余光中有句話說得很好:「英文沒有學好,中文反而給帶壞了。」年輕人的中文,愈寫愈像英文,以英文句式寫中文,英文也不見長進,到頭來,兩種語言都不行。純正的中文被嘲諷為「老土」,讀中國四大名著,還要看英文版的,令人汗顏。
翻譯是她的本行,但金聖華並不局限於此,更曾出版多部散文作品,語言優美不言而喻,其對中文運用之功力可見一斑。寫作以外,金聖華更不遺餘力推廣中國文學,曾策劃香港中文大學首屆「新紀元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華文獎」),並連續籌辦三屆,因為她認為:「中文很美,中華更有五千年文明史,身為中國人的我們沒有理由不熱愛自己的文學與文字。」
「生而為中國人,我好幸運,我與中國文學相識於少年,這是我的畢生財富。」專訪尾聲,金聖華說起這番話,情真意摯。「人說一世如羈旅,漫漫長途中投宿的一個又一個客棧,或簡陋,或舒適,此中的種種際遇,是浮光掠影,還是刻骨銘心,總會在生命中留下了或淺或深的記憶。」這是她寫在《笑語千山外》封面的一段文字,足見她對人生際遇領悟頗深。
翻譯外國文學,於金聖華而言,是畢生的事業;以中文進行文學創作,於金聖華而言,是畢生的信念與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