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志達憶程千帆:「程先生上課,三分鐘就可以把學生帶進藝術的境界」

2021-03-02 高校人文界
不思量 自難忘 ——憶千帆老師的幾件事

文/吳志達

1956年,在「向科學進軍」的氛圍中,我和北師大的同窗郝延霖君,同時考取了武漢大學古代文學專業研究生(當時學習蘇聯稱副博士研究生),導師就是我們仰慕的程千帆教授。我們的研究方向是宋元明清文學史。還有兩位「老武大」吳代芳、蘇德雲君,也是程門弟子,而研究方向則是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文學史。在我們報到後的第二天晚上,由代芳陪同我和延霖,登程門拜見導師。程先生當時才四十出頭,容光煥發,風度瀟灑,熱情爽朗,和藹可親。而對我們學業上的要求,又是極其嚴格的。在他聽了我們簡要的情況介紹後,明確地指出:第一,在對本研究方向學術領域有較全面了解的基礎上,結合國家所賦予的使命——在高校獨立任課或科研機構承擔科研任務,擬訂研究計劃,交一份給他,然後約定時間專談研究計劃的問題。第二,學術研究,當然要出成果,但是切不可急功近利,把基礎打得寬厚一些,要像金字塔那樣,絕不能像根電線桿。你們是經高教部統一命題考試錄取經我考察同意才進來的,無論你們在讀本科時期的成績如何,但研究生是一個新的起點,要有新的奮鬥目標。你們的研究方向是宋元明清文學,但也須熟悉先秦兩漢的主要典籍,不然,以後就會吃虧。漢魏六朝小說,唐人傳奇,對後來的戲曲、小說,影響深遠,不溯源難以窮流,廣博才能專精。第三,視野要寬闊,從事古代文學研究,要懂古代文學理論批評,外國的文藝理論也要學,但是不能生搬硬套,中國有自己的理論批評特色,系裡特請劉弘老(永濟先生)為青年教師和研究生講授《文心雕龍》,認真學,必有收穫。理論批評要與文獻考據相結合,既不能作空疏之論,也要避免煩瑣的史料堆砌。他強調要注意文學與歷史、哲學的關係,把文學放到一個特定的文化背景中來研究。聽師一席話,頗有茅塞頓開之感。我們每周聽他講三次宋元文學史課,隔一周匯報一次學習情況,談學習心得和有關問題。從他的講話和布置的工作中,我們感受到程先生既重視培養研究生獨立思考和研究問題的能力,又重視基本功的嚴格訓練。先從分析某篇有一定難度的具體作品做起,然後寫讀一個作家集的札記,對他的《宋代文學史》寫出最簡煉的《四庫全書提要》式的評述,能提出自己不同的意見,進而選擇一個作家或某個有爭論的學術問題寫論文。儘管他的工作很繁重,但凡是我們交的各類性質的文稿,他都仔細批閱。我的課程論文選題是《王安石詩初探》,郝延霖的選題是《論蘇軾詩》,他贊同我們的選題,隨即從他的藏書中抽出李壁《王荊文公詩集箋注》和蔡上翔《王荊公年譜考略》借給我;將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和《蘇詩總案》借給郝延霖,這些都是線裝善本書。他還用大牛皮紙資料袋裝了一大袋芝麻花生糖給我們。臨別時饒有風趣地說:「各有所攜,滿載而歸。」爽朗的笑聲,仿佛猶在耳際。我的處女作《王安石詩初探》,他批閱後親自送到我們的宿舍來。在他的鼓勵下,我將文稿寄到《文史哲》編輯部,當年(1957)12月號就發表了,而程先生卻因誤入「陽謀」的羅網已被貶至系資料室工作。據在場的人說:「當時程先生看到你在《文史哲》上發表的文章,真是喜顏於色,好像比他自己發表文章更高興。」這就是一個教師的心情。程先生很注意學術動態,為了準確掌握學術發展歷程,培養我們寫卡片的習慣。他設計了卡片樣式,印發給我們研究生和幾位助教,在他指導下,對中國古代文學史從辛亥革命以來的研究資料,作了普查,分工協作,做出系統的、較為完整的資料索引卡,經複製,我們每人都有一套。我參加工作後,住在湖邊三舍,在「文革」中,把教師集中到學生宿舍,讓學生監管教師,而「宣傳隊」佔住湖邊教師宿舍,把我積累十年滿抽屜的卡片,當作生爐子的佳品燒光了。聽程先生講課,真是高層次的藝術享受。他學識淵博,才華橫溢,語言雄辯,使聽眾深為感佩。他總是在講課前,把講義鉛印發給學生。這對學生來說,無疑是方便多了。但對教師來說,把自己的「秘密武器」事前交給學生,卻是一種高度自信的表現。在當時(1956—1957)我們所見到過的文學史著作中,還沒有如此詳備豐贍的同類著作。由於眾所周知原因,這部到1988年10月才定稿的《兩宋文學史》的和2013年才出版的《元代文學史》,雖然前者經吳新雷教授、後者經我協助修訂,對某些章節「做了填平補缺的工作」,宋元文學史總字數近八十萬,但其初稿即當年所印發給學生的講義規模,已頗為宏大,涉及此前同類著作中許多不曾或甚少論述的領域。儘管論點、史料、考據、鑑析諸方面,在講義上都已備載,而千帆老師的講課卻仍然具有很強的魅力,總覺得聽他講課有新的收穫,講義之外還大有學問。他的課堂語言,流暢精警而遊刃有餘,抑揚頓挫,觸處生春;比譬形象生動,而又具有雄辯的邏輯力量;批判反面人物或醜惡現象語言犀利而又富幽默感。神態嚴肅而又自然。內容比講義上所寫的更深化、更豐富了。「老武大」的友人說:「程先生上課,三分鐘就可以把學生帶進藝術的境界。」信不虛也。千帆先生才思之敏捷、記憶力之強,也是令人佩服的。如果說在課堂上很少看講稿,能把講義的內容既熟練又生動、引人入勝、條理清晰,有如行雲流水似地表述出來,可以理解為備課充分;那麼在課外,例如我們和他談研究計劃、論文綱要,或是談某個學術問題,每當涉及某個作家的作品或相關史料,他隨口就能指出見於某書第幾卷,甚至把原文背了出來,對版本的優劣,也很熟悉。這固然與他早年在堂伯父君碩先生辦的「有恆齋」私塾學習我國古代主要經典著作有關,即所謂「童子功」很紮實【1】,也與天賦的聰明才智分不開。我們今天沒有重走讀私塾的可能與必要,但凡有志於研究我國傳統文化之士,在上中學、乃至大學時期,在我國古代主要典籍方面,多下點功夫,也是能見成效的。這裡需要特別指出的是:程先生之所以能成為當代大師級的學者,具有廣闊視野和高度開放的現代意識的學界領軍人物,與他從初中三年級開始到大學畢業,去南京接受現代教育密切相關。當時的金陵大學(包括附中)和中央大學可謂大師雲集,教師可以在兩校兼課,學生可以在兩校聽課,像黃季剛、胡小石、劉衡如、胡翔冬、吳梅、汪闢疆、林公鐸、汪東、王曉湘等名師的課,他都認真的聽了,轉益多師,融會貫通,與時俱進,終成大家。他的專業是古代文學,但對中外文藝理論和現當代文學創作都很關注。因此,在他(1947—1952)當系主任期間,凡是無人肯教的課,他都自己來承擔,例如應歷史系系主任吳於廑之邀,講一年制每周三節課《中國文學通史》,沒有人願意接受這種製作「壓縮餅乾」似的任務,吳於廑先生是他的好友,盛情難卻,他就自己去講這門課,因他取捨得當,突出重點,講授生動,效果很好。收在他的全集第十二卷的《程氏漢語中國文學通史》,就是在當年講義基礎上修訂的,具有鮮明的特色。例如明代興起的八股文,以往的文學史著作大都視八股文為反面教材,花極少篇幅,點到為止;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後期,我接受教育部授予編寫《明清文學史·明代卷》的任務,千帆老師就曾囑咐我:「應將八股文列專章」,我從明代文學的全局考慮,原則上接受老師的意見,八股文的篇幅、內容相當於一章,但在編目上卻列為節。程氏著文學史則把八股文列為專章,敘論允當,在眾多文學史著作中可謂首創。再如原由麗尼(郭安仁)教文藝學,人調北京後,這門課沒人承擔,程先生就自己來教。還有當時四年級的寫作課,教寫總結、寫報告之類,也沒人願意幹,他也就自己去教,效果都很好。這都與他豐富的知識結構、廣闊的視野、接受新事物新知識的能力密切相關。在上個世紀那場「擴大化」運動之前,武大中文系教師陣容之強盛,在全國都是頗有名望的。老先生有以劉永濟、劉博平、徐天閔、黃焯、席魯思為代表的「五老」,中年教師有以程千帆、劉綬松、袁昌英、沈祖棻、李健章、周大璞、胡國瑞、李格非為代表的「八中」。1956年《文學研究》(後來改名為《文學評論》)初創,特聘劉永濟、程千帆兩先生為編委,由此可見一斑。「反右」之後的所謂「五老」、「八中」,恕我直言,已有降格湊數之嫌,有的「老」或「中」,實在不敢恭維。從發展的角度看,現在文學院的教師隊伍頗為可觀,不乏名師、大家,稍感不足的就是尚缺大師級的領軍人物。其實現在的物質條件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好,為什麼從全國高校或社科系統來看,似罕見公認的正活躍於文壇的大師呢?(但願這純屬於我的孤陋寡聞)也許受一些不必要的幹擾、流於形式的繁文縟節有關。程先生既是學識廣博的通才,又是由博返約,學有專精的專家,畢生著作等身。他作為教師,與科學院的學者在科研項目方面有明顯的區別。教師所面臨的任務,首先是教學,科研方向與教學活動密切相關。宋代思想家、文學家朱熹《觀書有感》詩云:「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教學活動過程,正是教師從事學術研究的「源頭活水」,程老師的絕大多數學術著作是在授課的講義基礎上,不斷修訂、充實、提高而成為佳作的。每部著作都有其鮮明的特色,具有學術個性。特別是像文學史這類著作,無論是通史還是斷代史,在有幾家著作問世的情況下,難免會有所雷同,而他卻能在略有所同的情況下突出其所異。這在前面提及的《程氏漢語文學通史》、《兩宋文學史》、《元代文學史》等著作中,就足以見出其學術共性與個性。武大在四川樂山時期,他為教學而寫的《文論十箋》、《史通箋記》、《校讎廣義》等專著,別人似無同類著作,其學術個性似更突出。1957年參與「鳴放」而獲罪,冠以「右派元帥」稱號,先後下放八裡湖、沙洋農場勞動,其間有一段時間,正是1961年大饑荒之時,放寬政策,讓「右派」回校做教輔工作,程先生回到中文系資料室,他不僅把資料工作做得非常出色,各個學術專題剪報、資料卡片齊全,還利用掌握學術信息的有利條件,在業餘時間作學術研究。收在先生《全集》第八卷的《唐代進士行卷與文學》和《古詩考索》中的若干具有代表性的考據文章,就是在這期間寫的(每篇末尾,標明寫作年月)。他是那種得一支點就能創造奇蹟的人。「史無前例的浩劫」,他當然在劫難逃,豐富的藏書被抄散,《金瓶梅》、《西廂記》之類小說、戲曲通俗讀物,被造反者搶劫,著作手稿當作罪證沒收。大約1973年前後,原中文系所在地「工農樓」一間堆放雜物的房子,發現一口鐵鍋中堆滿寫有程先生姓名的手稿,沈先生得知,如獲失而復得的至寶,抱回家去,其中就包括上述書稿,《校讎廣義》稿已黴爛不堪【2】,劫後倖存,亦是奇蹟。他文史哲兼修,學貫古今中外,在文獻學、古代文學、古代文論三大專業領域,都取得被學術界公認的建樹。在古代文學方面,貫通文學史,尤精於詩,特別是唐宋詩,這是有豐厚家學淵源的,他的叔伯祖父、父親,都是著名的詩人。他不願意搞選本,只因為教學工作需要,才與先師母沈祖棻合作搞了從漢魏六朝以迄唐宋的《古詩今選》,具有鮮明的特色,選篇精當,一些藝術性可謂上乘而一般人認為思想性不強的,他們選了,例如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程先生曾多次講授《杜甫研究》,也出版過《宋詩選》,但最後作為專項科研成果收入《程千帆全集》的是《杜詩鏡銓批鈔》、《讀宋詩隨筆》。還值得一提的是《被開拓的詩世界》一書,是與莫礪鋒、張宏生合作的,但最具創意的一篇,《一個醒的和八個醉的——讀杜甫《飲中八仙歌〉》,為程先生所獨撰。據我所知,還有一些論文,例如研究辛棄疾、元好問的論文,均未收入《全集》,我體會其用意是:去除一般,獨存精髓,不追求字數之多,而重視質量之高,保留真正是獨創性的成果。前《文學遺產》主編徐公持曾說:「當代學者,研究中國文學取得最高成就的是南方程千帆,北方錢鍾書。」這是很公允的評價。無論在武大,還是晚年到南大,凡是經他傳授的入門弟子,在教學與科研事業上都有所成。我國的第一個文學博士莫礪鋒,就是他培養的。他的人格魅力,具有極強的凝聚力。誠如王瑤先生所稱讚:「程千帆很善於帶學生。」在他指導下學習和工作,有如沐春風之感。每當我在治學上遇到困難或有所猶豫時,他就用巧妙的方法開導我。例如我感到撰著《中國文言小說史》戰線太長時,他就引用荀卿名言寫了條幅「鍥而不捨,金石可鏤」,託張三夕師弟帶給我,並題寫我的書齋名為「穿石居」,每當抬頭見此教誨,懈怠頓消。此書完稿後,他審閱了書稿,並撰序一篇,以示鼓勵;同時交給我一副重擔:任《中華大典·文學典·明清文學分典》主編,1200萬字,由我推薦副主編和選聘編纂人員,經費包幹,並囑我去南京參加相關學術會議。其間我向他提及一些棘手的問題,臨別時他將宋人方子通的一首七絕,寫成條幅贈給我:「溪流亂石礙通津,一一操舟若有神。自是世間無妙手,古來何事不由人。」我當然心領神會,要有善於處理複雜困難問題的方法和毅力。在一定的時間內,要完成巨大的文化工程,必須掌握一個方向性的基本原則,以確保《大典》的質量。他在來信中明確地提出衡量與把握質量的標準是:不誤、不漏,這個順序不能顛倒,力求不出錯誤是第一位的,因受字數限制,絕對不漏實際上是不可能的,但不該漏的儘可能不漏。我算是比較勤奮的,但也不免有偷閒懶散之時,為免誤《大典》重任,在給先生的信中,我請他寫一副鞭策性的對聯,他認為我有這種精神很合他的心意,很快就把對聯寄來了:「恪勤在朝夕;俯仰愧古今。」程先生組織、協調、領導學術群體的才能,確實不同凡響,具有大師超凡的氣度,是學術上真正的帥才。可告慰老師的是:付出我們四代人辛勞的文化工程——整個《文學典》的六個分典,均已如期出版。
1996年5月,程千帆在吳志達的陪同下為沈祖棻掃墓。千帆老師的心,是灼熱赤誠的,像爐火似的熱,又像秋水似的清。他的心總是那樣坦蕩透明,年逾不惑而心無城府。對家人溫馨忠誠,對學生友人重信誼、篤真情,對事業執著追求,對國家和人民,具有高度的責任感和使命感。從1952年秋到1956年9月,沈祖棻先生應邀先後在蘇州江蘇師範學院和南京師大任教。沈先生的健康狀況不太好,所以總是程先生去蘇州或南京相聚。但他工作很忙,有一次為了能按約定的日期趕到南京,(當時一般只能坐船,需要兩天一夜34小時),他就急忙乘飛機如期赴約,那年代乘飛機可不像現在這樣容易。1956年10月,沈先生調回武漢大學中文系任教,為祝賀他們全家團聚,全系教師和研究生在行政大樓第一會議室舉行聯歡會。系領導和老師們作了熱情洋溢的講話,在一片掌聲中,程先生神採飛揚、滿腔激情地吟唱了沈先生作的一首詞[浪淘沙]四首中的第一首,以表達沈先生抗戰時期的憂國之情,而與眼前的幸福歡快作對照。這也是當代文壇佳話。在家庭生活中,正是這種高雅溫馨之愛的力量和傳統文化的精神支撐,使程先生在遭遇「擴大化」運動的沉重打擊,以及「史無前例」的浩劫中,能夠堅強地度越困阨不堪之境。千帆師被貶謫到農場從事懲罰性的勞動,在他們來往的書信或所作的詩歌中,抑或偶獲恩準得以回到學校最荒僻的窮巷陋室少聚,都洋溢著人間苦澀而又深摯的至情。他們既是患難夫妻,又是文章知己。先生秉性曠達爽朗,對於「以非罪獲嚴譴,廁身芻牧者垂二十年」的不公正待遇,並不十分介意。唯沈先生的不幸車禍慘死,心靈受到重創,既悲且憤。那是在1977年6月間,我聞此噩耗,顧不得會不會挨批判,前往他家弔唁。先生的愛女麗則在門外洗衣服,雙眼紅腫,哽咽著說:「爸爸在屋裡。」我走進房門,只見千帆師孤零悽涼地坐在書桌旁,左手纏著繃帶懸掛在脖子上。目視此情此景,黯然神傷。我們緊握著手,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唯淚眼相對,心靈共鳴,同命相憐。我們師生兩代人的命運何其相似,蒼天為什麼這樣冷酷!我國自古以來正直的知識分子,有關心國事民瘼、直言敢諫的傳統,而這種諍諫精神,又往往與對「聖君英主」的理想和希望聯繫起來。有一次,我和延霖去程先生家,與他談學術問題,談及宋明理學與士大夫的精神面貌,他對明代嘉靖年間一批正派士大夫為國家民生大計「苟利社稷,死生以之」的品格,深為讚賞。我們有一個共同的認識,就是每個時代,每個階級,都有自己的忠臣。所謂忠臣,就是意識到社會的憂患,具有責任心和使命感,為了國家和人民的利益,置個人榮辱得失於度外。正基於這種思想認識,當1957年春邀請知名人士出席整風座談會的時候,很多人都和程先生一樣,本著「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精神,坦誠地直抒己見,誰也沒有料想到,會上發的讜言,竟成了入另冊的罪狀。直到1975年,終於盼到了「烏頭白,馬生角」,程先生戴了十八年之久的右派大帽終於摘掉了。又立即奉命「自願退休」。說起摘帽,不能不令人對這位年逾花甲的老人產生由衷的敬意。那是在沙洋農場,程先生駕著牛車順著下坡路疾奔,前面卻來了一群放學歸家的小學生,眼看就將出現牛車撞倒一群小學生的慘劇,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先生毅然跳下牛車,牽著牛鼻子拐個彎,小學生免遭橫禍,而程先生自己卻折斷了腿骨,受重傷臥床幾近一年。正是這種捨己救人的壯烈行動,感動了「上帝」,在他所屬那個班組群眾的強烈呼籲下,才摘掉那個帽子。一個長於治學、才華出眾的學者,正當年富力強之時,被迫「放下了筆桿子,拿起了放牛鞭和糞耙子」,確實是非常令人惋惜的。我感到欽佩的是,在如此艱難的環境中,只要有可能,他就悄悄地拿起書本或揮動筆桿。在十八年間,大約將近一半時間是在校內農場或中文系資料室工作,白天放牧或到資料室坐班,晚間回家,與沈先生論詩談文,讀書寫作,照舊不誤。在沙洋農場勞動時,還利用晚上開放圖書館之機,認真地讀了漢隋八代史。特別是在奉命退休,成為街道居民後,更加專心致志地從事學術耕耘。1978年春,我去看望他時,看見在他書桌右側牆壁上,貼著一張毛筆寫的紙條,上書「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他對我說:「這看似老生常談,我就是要以惜分陰的精神,把失去的時光奪回來。」這不是空話。我每次去看他,他都在伏案寫作,以每天寫三千字左右的速度,整理沈先生遺留的論著和詩詞創作稿。左丘明、屈原、史馬遷等古人發憤著書,大概就是這種精神。明乎此,就不難理解,從1979年至1999年二十年間,程先生的學術成果,真可謂著作等身,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十五卷本《程千帆全集》是他生前定稿的,為紀念他百歲誕辰,又由武漢大學出版社出版經修訂的《元代文學史》,還有由師母陶芸編的《閒堂書簡》,從中可見對友人和學生的真摯情誼以及治學之道。他曾經用形象化的語言對我說:「一棵紮根深土的樹,即使把它的枝幹砍光了,也會萌發出新芽的」,實踐證明,這也是真理。在1957年之前,沈先生就曾與程先生相約:「要在喝採聲中退場。」於是程先生於1990年在一級教授的崗位上,聲望最為隆高之際,主動上書引退;而對培養青年學者和著書立說工作,仍然孜孜不倦。他是在2000年5月中旬主持通過《中華大典·文學典》最後兩個分典《魏晉南北朝文學》和《文學理論》的樣稿論證會後,於6月3日溘然長逝的。他對學生的遺囑是:「在我身後仍能恪守敬業、樂群、勤奮、謙虛之教,不墜宗風。」弟子們都銘記於心。                                    作者簡介:吳志達(1931—2020),男,生於南京,原籍浙江東陽,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國家級文化工程《中華大典·文學典》副主編,兼《明清文學分典》主編。著有教育部「七·五」社科規劃項目成果《中國文言小說史》及《明代文學史》《明代文學與文化》等。

注釋:

【1】詳見《程千帆全集》,第十五卷《桑榆憶往》,第7頁。

【2】《校讎廣義》分版本、校勘、目錄、典藏四卷,晚年由其弟子徐有富協助重寫。

來源:《長江學術》2016年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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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電影《英雄》秦始皇關於劍的三重境界論,亦是教育境界論!電影《英雄》中秦始皇曾說劍有三重境界:第一重境界,手中有劍,心中亦有劍;>第二重境界,手中無劍,心中有劍;第三重境界,手中無劍,心中亦無劍。劍術就是教育藝術,劍就是教育的工具和手段。作為教師,剛走上工作崗位、踏上三尺講臺的時候,我們總是藉助先進的教育技術裝備,藉助色彩絢爛、動畫豐富的多媒體吸引孩子的注意力,激發興趣,總是藉助讓人眼花繚亂的教具來進行教育。這就是用「利劍」來演練功夫第一重境界,「手中有劍,心中亦有劍。」但看上去精美華麗,卻浮於表面。
  • 王雙啟‖時雨春風——先師顧羨季先生的課堂教學藝術
    顧先生不僅是學者,而且是才子,是詩人,更是一位課堂教學的藝術大師,夙以「颱風」之美蜚聲學界。颱風就是講臺上的風格,指的是羨季師在課堂上特有的風度神採。顧先生講課,時而清談娓娓,洞幽發微;時而議論滔滔,妙語連珠,聽者如沐時雨,如坐春風,非只在學業上得到滋潤生發,而且還會感到一種獨特的藝術享受,留下終生難忘的深刻印象。
  • 莫礪鋒教授訪談錄(三篇)
    後來我得知導師程千帆先生高中畢業後考上了金陵大學的化學系,但是他家境貧寒,開學報到時發現化學系的學費昂貴,而中文系學費低廉,就改上中文系了。原來我們師生二人都是偶然與古代文學結緣的,要說成為師生是前生的緣分,我遇上程先生真是雙重的緣分! ●莫老師,您沒有讀過中文系的本科,怎麼會考上中國古代文學的研究生呢?您以前自學過中文系的課程嗎?
  • 不能體罰 這個金華老師為何還要帶戒尺上課?
    起初,他並沒有想到要帶戒尺進課堂,後來一名家長送來幾塊紅木邊角料做成的教鞭,於是才有了這把戒尺。鄭老師說,帶著戒尺上課,是他的習慣,也是我國古來有之的傳統。《學記》就說:「夏楚二物,收其威也」,意思就是「教鞭和戒尺,是教師鞭策學生以致整肅威儀之效果的。」作為四年級的古文老師, 各班每周僅一節課,怎樣讓學生在有限的時間裡學有所得,鄭老師花了一番心思。
  • 他是理工大學教師,被學生稱為神,上課不帶課本,為人太低調
    他是理工大學教師,被學生稱為神,上課不帶課本,為人太低調文/阿英傳媒如今,各個行業都有名人,但就教師而言,除了那些刻在輔導書和卷子上的人,經常出現在屏幕上的老師張雪峰更出名他是哈爾濱理工學院的王曉琮先生。事實上,他可以在百度上看到老師的信息不多!在哈爾濱理工大學的貼吧裡,許多學生發了一個問題:王曉琮先生的時間表誰有?許多從來不認識他的學生想聽他的講座,而那些聽過他講課的老學生說:「這是位神一樣的人物!因為王曉燕老師的教學水平已經達到了一個驚人的水平。他從來不帶課本來上課,所以他已經背熟了。
  • 霍松林先生談書法藝術(圖)
    《綱要》規定:從今年春季開學開始,書法教育將納入中小學教學體系,學生將分年齡、分階段修習硬筆和毛筆書法。制定《綱要》的「基本理念」是:漢字和以漢字為載體的中國書法是中華民族的文化瑰寶,是人類文明的寶貴財富。書法教育對培養學生的書寫能力、審美能力和文化品質具有重要作用。為推進中小學書法教育,傳承中華民族優秀文化,特制定本綱要。
  • 學生上課不專心怎麼辦?教你三招,輕鬆應對
    《專注力》教了我三招:拉伸練習、及時反饋、釋放空間。拉伸練習這個詞聽起來特別陌生,咱們可以這樣理解:一件事的難度如果高於能力,會讓人感到焦慮,產生逃避心理,則這件事就在處在恐慌區,;如果應對這件事遊刃有餘,人會覺得簡單,甚至感到無聊,產生一種懈怠心理,那這件事就處在舒適區。而處在這兩則之間的,便是拉伸區。學生上課不認真聽講,也分兩種。
  • 教育的最高境界是讓學生自育自學
    教育的最高境界是讓學生自育自學魏書生 | 文【教育拾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