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本文原載《古典文學知識》2019年第1期,惜有刪節。現經作者授權,將全文刊出,以饗讀者。
程千帆先生
北京大學陳平原說:「王瑤先生在世時,曾多次提及『程千帆很會帶學生』,要我們關注南大這一迅速崛起的學術群體。」程千帆培養學生的辦法很多,我覺得最基本、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精心布置與批改作業。
記得1979年9月28日,就在我們三位碩士生入學不久,程先生就給我留了一個條子:「徐有富同志:我已代你們在大館借到《舊唐(書)》一至十冊。我問過大館人員,研究生每人可借十冊。那麼,其餘部分三人去借,就可全部借出。到了期,可去續借。」此外,他還將自己所藏的范文瀾《中國經學史的演變》與金毓黻《中國史學史》借給我們閱讀。這顯然是告訴我們學習古代文學不要只讀文學方面的書,還要具備史學知識與經學知識。
為了了解我們的讀書情況,他還要我們將讀書筆記交給他批閱。程先生批改作業,非常注意對研究生進行基本訓練,連一個錯別字也不放過。他曾說過:「凡是發現一個錯別字,我就用紅筆打一個大『×』,有一寸長,小了怕他們看不見;當然,語法不通我也要給他改。嚴格的基本訓練行不行得通,關鍵就在於導師怕不怕麻煩。因為你要發現錯字,就得非常仔細地看,否則錯字就往往被忽略了。」我最近將程先生為我批改過的作業重新看了一遍,發現有不少錯別字,程先生都毫無例外地用紅筆打了一個「×」,有的還寫了批語。如我將「道士陳摶」,錯寫成了「道士陳博」,程先生批曰:「注意錯字」。我將「讚賞」錯寫成了「贊嘗」,程先生批曰:「嘗是嘗的簡化,念cháng,賞念shǎng,不能通用。」這顯然是要求我們讀書治學要有一絲不苟的精神。
程先生批閱過的作者聽課筆記
程先生還注意利用批改作業,來培養我們的學風,我在讀金毓黼《中國史學史》的筆記中,摘錄了一段話:「孔子曰:『君子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治古史者不可不知此義。」程先生在這段話中,連續畫了四個圈,表示充分肯定,顯然是要我們學習與研究古典文學,也要抱「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的實事求是的態度。
程先生還特別注意利用批改作業,啟發我們在讀書時要認真思考。我讀范文瀾《中國經學史的演變》,在筆記中摘抄了一條原文「齊學比較浮誇,好講陰陽五行」,程先生批曰:「因其濱海,多見水天幻景,故有迂怪之談。古方士出燕齊,皆濱海域也。」批語告訴我們讀書不僅要知其然,還要知其所以然,只有認真思考才會有更多的收穫。
程先生甚至還利用批改作業來指導我們的努力方向。我在《新唐書·蘇味道傳》中讀到一段話:「其為相,特具位,未嘗有所發明,脂韋自營而已。常謂人曰;『決事不欲明白,誤則有悔,模稜持兩端可也。』故世號『模稜手』。」我便寫了篇題為《談『模稜手』》的讀史札記交了上去,程先生批曰:「這種文章,可以作為練筆,偶然寫寫,不要花多的時間在這上面。」讀研究生的時間很短,要特別珍惜。此後,我便集中精力學寫專業論文,不再寫此類文章了。
不久,我們便轉入了專業文獻閱讀與論文習作階段,程先生特地為我們開了《專業文獻選讀書目》。該書目分為詩話;藝術分析論文;專題專書研究;作家生平、作品系年;考證論文、專書、札記;注例等七個部分。每個部分都少而精地列了一些代表作。此外,還給了我們一份《習作論文格式簡例》。程先生還於1979年11月20日,讓我們寫5篇學詩札記。錢鍾書的《宋詩選註》選了王安石的七絕《泊船瓜州》,並就「春風又綠江南岸」中的「綠」字提出了一連串疑問,但是未作回答。於是,我便寫了篇札記《對「綠」字的探索》,試圖回答他的問題。我覺得這句詩中的「綠」字用得特別好,除了洪邁在《容齋隨筆》中講了那個有名的王安石改詩的故事外 ,還好在「綠」字採用了詞性活用的修辭手法用作動詞,既起了動詞的作用,又收到了形容詞的效果。王安石《書湖陰先生壁》中「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中的「綠」字與「青」字,也採用了詞性活用的方法用作名詞,既起了名詞的作用,又收到了形容詞的效果。這篇札記聯繫含有「綠」字的古典詩歌,對「綠」字的詞性活用現象作了探索。程先生將題目改為《古典詩歌中的「綠」字》,並核對了引文,潤飾了詞句,將其推薦給《長江文藝》發表了。
新版《讀宋詩隨筆》
當時,我並不理解程先生要我們寫學詩札記的深意,直到讀了程先生《讀宋詩隨筆》後,才意識到《讀宋詩隨筆》實際上就是讀詩札記。程先生在該書《前言》中說,「只是在每首或幾首詩後,就其所知,隨手寫下一點讀後感,既無統一的規範,也無內容的限制。」寫讀詩札記或讀詩隨筆,顯然是詩歌欣賞各類著作中的一種生動活潑的新形式。退休後,我又寫了幾篇學詩札記,如《「望南山」與「見南山」》《杜詩中的鳥雀》《古詩中的犬吠聲》《秦淮河畔話詠蟬》《生活經驗與詩歌欣賞》等。我覺得當年程先生指出的這條路還可以繼續走下去。
這一階段的作業,每人還要寫一篇學術論文。我交上去的是《簡談宋詩中的議論》,程先生一如既往,作了精批細改,除有所增刪外,還要我換一些例子,增加一些引文出處的注釋,並補充一些材料,都很具體。此外,還在第一頁寫了三條總批:「例子,小詩太多,可適當考慮換一些。以後,抄寫過,要再仔細看一遍。改的,提的,僅供參考,修改時可自行決定。」依據程先生的意見,我認真修改後,交了上去。他先讓我在系裡的學術報告會上發言,然後又將這篇習作推薦給《南京大學學報》於1981年第1期發表了,還被人民大學報刊複印資料《中國古代近代文學研究》1981年第6期以頭條位置轉載了,這對一位在讀研究生來說,當然是很大的鼓舞,也增強了我們學寫專業論文的熱情與信心。
1980年4月3日,程先生與我們三位研究生專門談碩士學位論文的選題問題,程先生指出:「其原則是有一定難度,角度新,無人做過;要廣泛佔有資料,經過努力能夠完成。」接著提供了九個碩士論文選題,並對每個選題都做了分析。如關於《唐詩中的婦女形象》,程先生分析道:「可分階級篇、服飾篇。上層婦女、女道士、尼姑、商人婦的社會地位。看唐人傳奇,用作旁證。把婦女服飾摘錄下來考證。注意馬列論婦女。注意唐人婦女畫像。白居易《母別子》對多妻制的揭露。《長恨歌》對愛情專一加以肯定。」這裡依據的是我當時對程先生談話的記錄,實際上內容當然更豐富、語言當然更流暢。
從此,我們便轉入了碩士論文寫作階段。我選的題目是《唐詩中的婦女形象》,寫好一部分就請程先生批改一部分。程先生批改時對我的論文寫作目的很在意,如我在碩士論文初稿中寫道:「杜甫、張祜、杜牧、韓偓、錢珝都曾以貢荔枝為題材,寫出了不少優秀詩篇。略舉一二,以餉讀者。」程先生將後面八個字刪去,批曰:「你是做論文,研究一個唐詩方面的問題。暫時不要考慮『餉讀者』。」我在後來交上去的碩士論文的寫作提綱中,關於研究目的寫道:「概括介紹研究唐詩中的婦女形象的意義,引起人們對這個問題的興趣。」程先生將這兩句話刪去,改寫為「系統地敘述、研究唐代詩人描寫婦女的詩篇,科學地評價其思想性、藝術性。」並且批曰:「不要心裡老是想到是在寫一本一般讀物(如上次所云『以餉讀者』)。要時刻記住是科學研究,是論文。『避免枯燥』很好,但主要是深刻、準確。」
程先生批閱論文非常仔細,甚至我將注釋的序號弄錯了,他也會將其糾正過來。如我的論文有一頁注釋為《全唐詩》卷一百六十四,注釋為《全唐詩》卷一百六十五,程先生居然糾正為注釋:《全唐詩》卷一百六十五;注釋:《全唐詩》卷一百六十四。顯然,程先生發現了問題,並將引文與注釋仔細核對過。如此認真,真讓我感到汗顏。
程先生批改碩士論文非常重視對我們進行基本功訓練。基本功訓練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要言必有據,並詳細而準確地註明引文出處。程先生曾說過:「凡是引書,一定要註明卷數、版本,這也是基本訓練的一個極為重要的方面。如果學生引個什麼材料,來歷不明,我就給他勾出來,打一個大『?』號,問他從哪裡引來的?有個學生寫了一篇論文,一上來就說,『恍惚記得恩格斯在什麼地方說過』,那我當然要給他退回去。在這樣的要求之下,他們就會慢慢地覺得做學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在行文中曾隨手引用過一些詩文名句,自以為無需註明出處就未注,程先生都一一指了出來。如我在文中引用了兩句詩「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程先生批曰:「出處」。經查,出自李白《妾薄命》。我在文中還引用了「報國欲死無戰場」一句,程先生批曰:「引文出處?」經查,出自陸遊《隴頭水》。
作者碩士論文《唐代婦女生活與詩》
程先生反對轉引別人的資料。我在文中轉引了一條資料,程先生批曰:「凡是查得到的書,都應當去查,儘可能不轉引。」在學生難以查到引文的原始出處時,他自己也找不到,甚至會寫信向專家請教。如程先生在寫給陳貽焮的一封信中說:「有一生寫論文,引黃白山《杜詩說》云:『讀唐詩,一讀瞭然,再過亦無異解。惟讀杜詩,屢進屢得。』而南大無此書,乃從他人著作中轉引,既不知其卷第(似出引言、凡例之類),亦不知文字有無訛奪。不知先生能就北大藏本為註明卷第頁數並校正文字否?」
程先生還特別強調要運用原始資料,我在碩士論文初稿中談到陳皇后時,引用了《資治通鑑》中的一條材料,程先生批曰:「此處應用《漢書》,凡是史料相同的,應儘量用最原始的。原始資料有不足處,則以後出者補充或糾正之。」再如,我在碩士論文初稿中分析唐代女道士魚玄機時,引用了《全唐詩》中的作者小傳,程先生批曰:「此處可用唐人小說中原始材料,記在《三水小牘》中。」查皇甫枚《三水小牘·綠翹》篇,果然對魚玄機作了詳細介紹。
程先生還說過:「對於鑑定材料,使用文獻,總該不至於不辨真偽、先後,以及實證和推測的區分吧。」程先生在改作業時,對這些方面也是十分注意的。如我在碩士論文的初稿中寫道:「班婕妤之所以成為失寵的典型,一方面因為她才德姿容兼備,相反受到排擠而失寵;另一方面則因為她寫過一首《怨歌行》。」文中將《怨歌行》的著作權歸於班婕妤,未免真偽不分。程先生將之改為「另一方面則因為蕭統編輯《文選》,將一首本為無名氏所作的《怨歌行》歸入了她名下。」這樣一改就準確無誤了。
程先生在批閱論文時,也十分注意提高我的分析水平,如我在分析陳皇后形象時,引用了劉禹錫的《阿嬌怨》:「望見葳蕤舉翠華,試開金屋掃庭花。須臾宮女傳來信,言幸平陽公主家。」並分析道:「從『試開金屋掃庭花』的細節中,我們可以看到阿嬌本來是抱著武帝來幸的希望的,然而宮女卻傳來了令她失望的消息。」程先生批曰:「分析此詩要強調用衛子夫作陪襯。」
再如我在碩士論文最後一章,分析唐詩中的婦女形象繼承與發展問題時,引用了梁代詩人庾肩吾的《詠長信宮中草》:「委翠似知節,含芳如有情。全由履跡少,並欲上階生。」並分析道:「這首詩以宮中草的茂盛來反襯長信宮的冷落,以宮中草的有情來反襯漢成帝的無情,構思頗有特色。這些藝術性比較高的作品對唐代大量優秀的宮怨詩的產生當然起了較好的促進作用。」分析到此為止,程先生批曰:「崔國輔《長信草》全從此詩出,可以比較。」受到啟發,我在修改時接著分析道:「崔國輔也寫過一首《長信草》:『長信宮中草,年年愁處生。會由履跡少,不使玉階行。』這首詩後兩句表達的意思同上首後兩句是一樣的,但是把上首詩後兩句的因果關係顛倒過來寫就很含蓄,耐人咀嚼。讀罷我們自然會感到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分析水平也因而有所提高。
程先生也非常關心我們的文風,他對作業的批改也反映了這一點。如我在一篇作業中,將宋人梅堯臣的《陶者》、張俞的《蠶婦》與唐人李紳的《憫農詩》二首、聶夷中的《傷田家》比較後說:「經過比較,我們會感到宋代的這兩首詩寫得更加痛快淋漓一些,它們與上述三首不朽的唐詩並傳千古可也。」程先生將「可也」刪去,批曰:「不要故意用些文言調子,在雜文中可以,一般不宜。」我在另一篇作業中,常在白話文中夾一些文言,程先生批曰:「行文不要文白夾雜。此類文,用淺近文言較方便,或儘可能用白話文,重寫時要注意。」從此,我便全用白話文寫作了。
程先生特別強調行文簡潔,他在我的碩士論文初稿第一頁分四行批曰:「注意:集中,簡練,嚴謹」。他將我碩士論文初稿中幾乎所有多餘的段落與詞句都刪去了,有些地方還加批作了說明,如:「必須愛惜筆墨,能不寫就不寫。」「儘量少說可有可無的話。」「不要拉得太遠了。」「講課可以拉扯得遠一點。寫論文,在沒有比較的任務時不宜說得太寬泛。」下面就舉一個例子。我在分析失寵后妃形象時引用了無名氏的《怨歌行》,並分析道:「這首詩用形象化的語言集中表現了妃嬪們的地位和怨情。在帝王眼裡,她們像團扇一樣,不過是具有某種使用價值的工具,一旦她們失去了某種使用價值,或者這種使用價值被其他人代替了,她們就只好落到被棄置的地位。」程先生將這段話刪改為:「這首詩用形象化的語言集中表現了棄婦的命運,猶如見指的秋扇。」你不能不承認,程先生的刪改簡潔明了,起了點鐵成金的作用。
作者與程先生
當然,程先生在批改作業時也會通過表揚來肯定他所主張的文風與寫作方法。如果我們在科研中抱著嚴謹踏實的態度,程先生也會加以肯定。如我在碩士論文寫作提綱中說:「能夠統計數字的儘量統計數字,在有關的全部材料中,選擇最恰當的例子進行論證。」「儘量把分析和考證結合起來,努力做到言必有據。」程先生都分別畫雙圈予以肯定。我在碩士論文初稿《引言》的開頭說:「在《全唐詩》近五萬首詩中,涉及婦女的佔五分之一左右。其中以描寫婦女為主的詩大約有六千六百首。」程先生連續畫了四個圈表示肯定,並批曰:「需要這種切實的數字,即使不大精密。」我為取得這些數據編制了索引,還鈔錄了卡片。這些扎紮實實的工作保證了我的碩士論文得以順利完成。
如果我在碩士論文初稿中,分析得還不錯,他也會利用批語來加以肯定。如:「像這樣比較具體的分析就好。」「如此仔細校訂,很好。」「這一段寫得好,就要這樣仔細體會。」「自己能看出嗎,後面幾章,廢話少了,具體分析多了,有時還分析得比較細緻。」試舉一例,我在分析宮女形象時,以王建《舊宮人》「先帝舊宮宮女在,亂絲猶掛鳳凰釵。霓裳法曲渾拋卻,獨自花間掃玉階」為例,並分析道:「第二句的『掛』字寫得十分傳神,它說明這位舊宮人隨著青春的消逝,境遇的變化,已經無心打扮自己。但『亂絲猶掛鳳凰釵』一句卻使讀者聯想起她也曾經歷過一些熱鬧的場面,而這正好同第四句所描繪的她那孤零零的形象形成鮮明的對比,從而大大加強了藝術感染力。」程先生對此段分析先後畫了六個圈表示肯定,並批曰:「就要這樣寫,沒有複述,也無廢話。」
可以說我們論文寫作水平的提高是程先生改作業改出來的,後來我們指導研究生也照此辦理,認認真真地為學生批改作業與論文。我們的學生當教師後也是這麼做的,繼承並發揚了程先生愛學生,把培養學生放在第一位的優良傳統是令人欣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