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花,多有貴族。二月蘭,卻是世界上兩萬多種蘭花裡的平民。平民,當然易被忽視,常遭踐踏,只是愈抑愈揚,再大的強力也按捺不住,蓬勃的生命就在七八千年裡生生不息著。
如北大燕園中曾經伴著季羨林度過風雨的二月蘭,南京理工大學冷杉園裡常與市民耳鬢廝磨的二月蘭,都是那樣的氣象獨具,名傳於世。可是,最能動我心魄又讓我驚詫不已繼而深愛不止的,還是中國曲阜孔林的二月蘭。
清明前後,當你在夾道而列的千年檜柏裡,走過一千多米長的林前神道,再穿過高大的紅牆與森嚴的古側柏相夾的長長的甬道,當你終於停在孔林門下,仰面注視著林門上古韻滯重的 「至聖林」三個篆體大字,正讓胸間充溢著肅穆與滄桑之感的時候——你怎麼也不會想到,邁過這個短促而又高大的門洞,竟是一個如初生嬰兒般清新嬌嫩、又如新娘樣羞怯熱烈的紫藍色的世界!二百多萬平方米的二月蘭,正怒放著撲懷而來,讓你一下子投入在夢幻般的世界裡,莊嚴的孔林陡然親切生動。
十萬多座墳塋與四千多塊宋元明清以來的碑石,盡皆淹沒在二月蘭的花潮裡。隨著墓墳層疊高低,這花潮便有了起伏的動勢,僅只輕風撫過,就會掀起由近及遠、又從遠及近的紫藍色的波濤。擁來漫去間,博大精深、綿延了兩千五百多年的孔林,便有了乘風破浪奔向未來的氣象,每一座墳都成了一艘生命之舟,而那數十萬棵或古或新、或翠或蒼的樹木,則成了扯起雲帆的桅杆了。
人們也許會先入為主地直奔孔林的孔子墓園,而對這花的海洋視若無睹。但是二月蘭自在地開放著,不求聞達,不謀地位,無欲則靜地在天地之間釋放著也享受著自己生命的美麗與快樂。
紫裡泛著蔚藍,藍裡透出著雪白,白裡又浸染著淡紅,全沐在春日嫩黃的陽光裡,人就仿佛遠離了塵世,神遊於這彩色霧嵐般的夢幻之中。這時,隱約著卻是早已沁入在空氣裡與心脾間的爽冽和暢的清香,讓人忍不住一次次深長地呼吸吐納。這可是天上地下難以尋找的氣息啊,草香,泥土香,樹木香,去秋落入在草叢中的黃葉的香,全被二月蘭的清雅之氣釀成了一種非凡而又家常的聖潔之香。就連鳥的啼叫與太陽金色的光羽,都薰染著二月蘭的味道。真的,玉石琴鍵一般的各種鳥的鳴囀,那片棲息著成群鷺鷥的柏樹林的嗡嗡聲,為枯木再生出俊美翠冠的藤葉的細細的沙沙聲,還有風過耳旁時的呼呼聲,都似乎漂粘著二月蘭的淡卻悠長的體香。於是,人就醉了,好像自己就是一棵浪漫而又自由的二月蘭。莫非,吵嚷煩憂讓人的本性異化了的現實只是一種幻覺?而我的醉與夢幻,才是真正的生命的原色?
投身在這海洋之中以蘭為伍並以心相交吧。每一株單一的莖上,都誕生著長幼有序的十七八個花的兄弟姊妹——最幼的米粒大小地綠著,有白蒼的絨毛隱約在初綠間;稍大一點的花蕾,剛咧開星點的唇,閃爍著粉白的笑意;將開未開的,則將四片花瓣兩兩相疊捲成馬蹄型的筒狀,露著幾分調皮與待放的急切。一旦開放,就如縱情展翅,那恣意伸展的四片花瓣,會讓人以為是翩然的雙蝶在飛,六枚微顫的金蕊則儼然是蝴蝶的須了。時有真蝶飛臨,又恍若蘭的開放,竟惹得蜜蜂繞追,纏綿不去。
久久地與之相伴,便有了關於飛翔的對話,絮絮地在風中——「有根扯著,還會有關於飛的夢嗎?」「連焦黃的幹葉子都會像飛鳥一樣盤旋飛舞,何況我們花朵?開放就是一種飛翔,只要自由的靈性在。」「這樣不加收斂地盛開,難道不擔心盛極必衰後的蕭條與落漠?」 「蕭條之時,正是我們果實成熟、彈出大量的種子並撒播於地下的新的孕育之時。」我仿佛看到了還沒有來到的時間:不老的二月蘭,正飛進明年的春天,飛進下一個世紀,也飛進美、自由與愛的夢裡。
次第的開放,猶如前赴後繼,也就能在一兩個月裡,不管晨昏,只見精神抖擻的二月蘭,而不見它們的萎頓。看看它們,想想我們,光有採摘沒有綻放的生命當是多麼空虛與醜陋,而沒有前赴後繼爭相開放的花蕾的生命,又是多麼的寡淡與短促。以蘭為鏡,常常地照照自己,知美知醜、見潔見塵,真是不孬。
雖然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二月蘭的綻放肯定還會經過艱辛與封鎖的吧?在這片墳塋累累的死寂之地,是它們萬眾一心,奏響著生之交響。人世的黑暗是會將白日弄成黑夜的,它們的每一朵花,不就是一盞照世的明燈嗎?這其中的悲憫與惻隱,點點滴滴,都灑在我的心上。孔林東部的林深處,我遇到了一個高不過腿肚的小墳,墳的周遭圍著七八塊磚,墳前只有三四片殘石。看墳的顏色,當是最近十幾年裡築下的吧。這裡究竟埋著怎樣的一個曾經被忽略與輕視的生命?只有二月蘭鄭重地生長在這個小小的墳上,在風中搖曳著,向著這個或許於孤苦貧窮中告別人世的靈魂,慷慨地開放著。這時,我注意到它們下部葉子的葉基處呈現出心形,而上部葉子的葉基則抱莖呈著耳狀。莫非,二月蘭們真的能夠傾聽、感知並記憶這個世界的歡欣與悲苦?
避開絡繹的遊客,一個人深入在花潮中,就會常常地遇見姿勢各異的殘碑,或撲或立著。風雨的剝蝕只會漸變出意味深長的滄桑,只有人為的殘害才會造成如此讓人驚心的毀壞。那是一個開花都要犯忌的「革命」年代,在這片林地裡,罪惡比荒草滋生得還快。於是這裡的每一座古墓,全被扒開,每一塊古碑石,全遭到索縛錘擊。印在這些石頭上的二月蘭的影子,當年就是與石頭一起遭受著蹂躪。而今,還是二月蘭在護著守著伴著,風裡雨裡、日裡夜裡,撫摸著無語的殘石。
這些石頭知道,二月蘭們也是脆弱的、容易受到傷害。為了春日的綻放,其莖的底端幾乎耗幹了水分,而接近花序的上部,則又嫩又脆,飽滿著血液般的汁水,一碰就斷的。仔細看,青亮的葉面上,有的竟留有著斑駁的溼意,那是花的淚水嗎?將心比心,我們應當獻出著珍愛與珍惜,並讓人與花的悲憫與惻隱交匯流通起來。
只是看似柔弱的二月蘭,比石頭更有著堅忍與柔韌的力量。那是個臨近黃昏的時辰,我於孔林東部的南牆下,發現了一段奇異的景象,在不到三米寬的地段上,竟然同時排列著界線分明的四個世界:又高又厚的林牆,牆下是青葉綠蕾不見一支花朵的二月蘭,緊挨著便是開得如火似錦的二月蘭,再往北則是一行剛剛掙脫冬之寒旱、稍稍透著疲憊的柏樹。二月蘭沒有柏樹的四季常青,卻能讓一個一個活潑嶄新的生命組成誰也無法撲滅的浩大的陣勢。而林牆再高大威武,也無法擋住全部的陽光,跳出牆之陰影的二月蘭當然盡著性子開放,就是處在牆的陰影之下從而晚開的二月蘭,也是毫不退讓,一直逼到牆的根部,不顧一切地生葉萌蕾。那種支支稜稜不怯不退的氣度,那種遲早也要綻放的倔強,倒直白地捅開了牆之虛弱的老底。
今年大旱,又冷的時間久長,連松柏都現著些鏽色。只有一株一株的二月蘭,努力地生與長,在這死別之地生聚成蓬勃的紫藍色的海洋,就連從林中穿過卻早已乾死了的洙水,也澎湃起紫藍色的潮汛。洙水之陽,就是孔林核心的孔子墓了。這個生時嘗盡了流亡之苦並讓心裡叢生著寂寞的布衣,最感欣慰的,也許不是每年九月熱鬧非凡的官辦誕慶,而是每年清明時節二月蘭用盛開對他的祭祀。在弱肉強食、狼煙不熄的時代,夫子曾經以身為燭,點燃起堪稱先鋒的仁愛的理想大旗。而今,又是黃鐘毀棄、瓦釜雷鳴,物質至上、精神委地。但是,孔林的二月蘭開著,開成了依然堪稱先鋒的紫藍色的旗幟。
孔林的冬之靜雪、秋之紅葉、夏之濃綠當然各有著非常的美妙,但是惟有這春天裡的二月蘭,已然成為一種「現象」,既能與鄉親百姓親密無間,又可以感動潤澤八方學人的心靈。改用唐人一句話,正可謂「生不用有名與錢,但願一識二月蘭」。
哪一天,我真的老了,痴了呆了迂了,只要有誰向我提起孔林的二月蘭,我那渾濁昏花的眼裡,也許又會爆起欣喜的火花。(李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