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秀峰.
圖:來自網絡
從地圖上查詢,蘇北的豐縣和貴州的畢節市,有3600裡路,原本沒有任何相關的兩個地方,因著小姨,將其連在了一起。
1987年的秋天,年方19歲的小姨和其她的三個小夥伴,被人販子騙至豐縣,到了地方才知道,這裡哪是人間天堂,而是和老家差不多的偏僻村莊,只不過這裡是一望無際的平原罷了。
半年之後,那三個小夥伴先後偷偷地逃離,而小姨則選擇了留下,因為,小姨夫雖然有些殘疾,但卻是一個心靈手巧且吃苦耐勞的實在人,小姨「介紹」給姨夫的時候,他的養豬場剛剛有了輪廓,小姨在他身上看到了希望。
四年之後,小姨家成了當地的「萬元戶」,回娘家的時候,一臉幸福。小姨來看我們的時候,母親正坐在院子裡暗自垂淚,早上她還在遭受父親的拳打腳踢,此刻,她還沒有從疼痛中緩過神來。
小姨勸慰著母親,但也給母親指明了一條出路——跟她去豐縣,在那裡找個人家。
於是,小姨回去的時候,就多了兩個人,一個是母親,一個是五歲的我。
到了豐縣歡口鎮,我和母親吃住都在小姨家,姨夫很熱情,他除了把家裡的六間豬舍的井井有條之外,還帶我們去鎮上買吃的穿的。而小姨和婆婆,則忙著聯繫當地的媒婆,給母親介紹對象。
我沒來到這個小村之前,是在納雍縣的一個偏僻的小山村裡,父親經常打罵母親,抓起頭髮就是一頓暴揍,手上無論是什麼東西,隨即當作武器襲擊母親瘦小的身體。
母親和父親結婚時,才20歲,兩人也沒領結婚證。當時父親家裡很窮,穿的一套新衣還是向鄰居家借的。
母親很勤勞,由於家裡都是山地,來來回回要走很遠的路,因此,母親天不亮就早早的起床,有一次幹活時,母親在下面墾荒,殊不知從堤上滾下一個石塊,砸在母親的胳膊上,為了省錢,她用兩個木塊綁在受傷的部位,在家裡躺了三個多月。
母親說,父親先前也是一個務實的人,但在廣東佛山市打工時,染上了賭博,打工數年,一分錢也沒有帶回家。後來回家,收斂了一段時間後,又故態復萌,頻頻出入賭場,在老家的山村,幾乎村村都有個賭場,父親每天陶醉在麻將子的脆響喧譁中,漸漸沉湎其中,無法自拔。
人種的是什麼,收的也是什麼。在父親的放縱中,家裡稍微有些值錢的東西,都被前來討要賭債的人搬得精光。母親苦口婆心的規勸,換來的卻是父親失去理智的拳打腳踢。
在我三歲的時候,母親鼻青臉腫已經成了家裡的常態。而這次我和媽媽跟著小姨離家,對幼小的我而言,簡直是一種最徹底的釋放。
母親也對父親徹底絕望了,就這樣,她匆匆收拾了幾件隨身衣服,一步三回首地離開了那個小山村。
帶著一個孩子找對象,無疑增加了難度,母親說,他不介意男方的長相和家庭條件,只要安心過日子,待自己女兒好就可以了。
母親的相親持續了大概半個月的時間,先後見了八九個男人,經過多方面的比較和權衡,母親選擇了我現在的繼父。
繼父是一個鄉村小學老師,比母親大12歲。由於兩個人都是二婚,母親和繼父沒有辦婚禮,只是在小姨夫的帶領下,全家在鎮上的犇羴鱻飯店吃了一餐飯。
第一次去繼父家,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天很藍很藍,萬裡無雲。姨夫開著新買的三輪車,帶著我和母親,大家都開開心心的。
繼父的個子不高,大概一米七的樣子,長相淳樸敦厚,他有一個11歲的兒子,聽說他的母親是和繼父大吵一架之後,含怒上吊死的,所以,村裡人談到繼父,也頗有微詞,不管咋說,妻子的死他難逃干係……
母親和繼父一起生活後,按照母親的交待,我隨了繼父的姓,並改口喊繼父「大大」,喊繼父的兒子「哥哥」,說真的,繼父看我的眼神充滿了包容和慈愛,可能是看我比較嘴甜聽話,也可能因為我是女孩。
從小在充滿暴力的家庭中長大,心裡總想找到一絲依傍,雖然那時只有五歲,但是我卻很會察言觀色,討繼父開心。
聽別人說繼父脾氣很不好,但他卻從未對我發過脾氣,也正是在他那裡,我第一次真正的感受到父愛,在那裡我可以肆無忌憚的說笑,我可以騎在他的脖子上,我可以毫無顧忌的撒嬌賣萌,而母親也可以完全按照她自己的思路,打理家裡的一切事務。
在那時,我所在的村裡,有七個像母親一樣的「蠻子」,但像母親這樣被親戚帶來重新嫁人的,應該是村裡的第一例,她們即使是生了幾個孩子後,還是照樣逃跑。
也不知道什麼原因,那些外嫁的女子,逃跑的決心,一直如繃緊的弦,在她們內心始終堅持著,離開這個無論生活了多久的地方,逃離這個屈辱的被拐賣的地方,無論什麼牽絆,也動搖不了她們堅強的意志。
一些近門給繼父說,家裡的錢要管牢,外邊的「蠻子」大多不講人情,弄不好,母親也會像那些女人一樣,成為一去不返的黃鶴。繼父只是這樣淡淡的回應:第一,我家裡也沒什麼錢,一個月也就一百多元,僅僅夠家裡的開支;第二,她是一個有腿的大活人,如果她想跑,我也沒辦法阻止。
有一天,父親半開玩笑地問母親,你會像那些四川的婦女一樣,離家出走嗎?母親說的也乾脆,人心都是互換的,那要看你的表現了。
哥哥的性格有些倔強,任憑繼父怎樣勸說,他都不改口喊「娘」,母親對繼父說,不急不急,我初來乍到,總要給他一個緩衝的時間。
而我,則竭盡全力拍哥哥的馬屁,繼父給我買好吃的,我就留下來偷偷的給哥哥,半個月下來,他對我的戒備慢慢「鬆綁」,有時周日,他還騎著自行車帶我去趕集,用自己私藏的零花錢給我買冰棍,買小人書,漸漸的,我們的情感升溫,他也不再排斥母親了。
哥哥的性格屬於比較好動的那種,由於喜歡體育,學習成績基本處於中下遊的水平,初三考高中那年,繼父託了關係,才勉強進入鎮裡的普高,在他高考落榜後,繼父讓他復讀,他說啥也不幹,直接跟著他的舅舅去崑山去打工了。
繼父和母親的關係,還算是融洽,吃過生活之苦的母親,在嶽父發脾氣時,避其鋒芒,匆匆走開。而我,則成了他們情感的潤滑劑。
繼父在我身上有很大的耐心,有一次,我說想去看火車,他竟然帶著我,騎車三十多裡,一路直奔沛縣大屯。我們在那裡玩了半天,來回的路上,他的衣服都溼透了。
還有,山東魚臺縣的供銷大廈開業時,他竟然一口氣給我買了近500元的衣物,這讓一旁的哥哥吃醋不已。
撤村並校時,我在育英中學讀初二,父親則調到中心小學。兩者的距離可謂近在咫尺,因此,父親趁著午休的時間,經常到校去看我,有時,也帶我去鎮裡吃煎包,喝羊肉湯。
母親用心打理著家裡的一切,繼父每天騎著電瓶車往往返返,日子簡單而愜意。
我成績很好,當年中考時,竟然過了豐中的分數線,成績下來的那晚,我們一家三口在自家的校園裡舉杯慶祝,母親和繼父都喝多了,繼父說著語無倫次的話,眉宇之間寫滿了欣喜。
2005年,我不負眾望,考上了徐州師範大學。在父親送我報導的時候,村裡人背後指指點點,說繼父是個死憨熊,不供自己的兒子讀大學,反而供別人家的女兒......我相信父親也聽到了那些聲音,只是他充耳不聞。
大學的四年,儘管我省吃儉用,但也是一筆不小的花費,但繼父從來沒有等我開口索要,每月,他都會定時把錢打進我的銀行卡裡。每次學校放假,他都會早早地等在豐縣汽車站,然後我們一同坐車回家。
母親也時常叮嚀,咱做人可不能忘本。為了給繼父買好點的禮物,我在下課之餘,兼職做家教,用積攢的錢,在大二那年,給繼父買了一件皮衣。
記得我把皮衣交給繼父時,他激動的眼圈都紅了。雖然我和他沒有血緣關係,但自我五歲那年進入他家,被他抱著親了又親時,他就已把我當成他的親生女兒了。
事實也的確這樣,一個家庭的氛圍對孩子的影響是至關重要的。繼父喜歡寫作,偶爾也畫一些山水畫。於是,我戴上母親的老花鏡,也效仿他的樣子,拿著一隻毛筆,在報紙上裝模作樣的划來划去。母親每次看到我,總會忍不住說一句「十足的跟屁蟲」,而繼父聽了,則高興的把我舉起,用滿臉的胡茬,在我臉蛋上扎了又扎。
時間在拆毀著一切,也在重塑著一切,在貴州納雍時留下的傷痕,在繼父的愛裡,漸漸撫平。
我始終認為,繼父是我一生的貴人。
畢業後,我留在了徐州工作,哥哥先後輾轉了幾個城市,但也沒混出什麼名堂來,30歲那年,在歡口街上買了房,結婚生子。
但生活的路,總是充滿曲曲折折,2015年的8月,哥哥感覺身體不適,嫂子帶他到縣醫院去檢查時,卻發現已經是胃癌晚期。
我想盡一切辦法,讓哥哥來徐州治療,工作之餘,就去醫院陪伴哥哥,為了怕繼父擔憂,我就打電話給他,說著安慰的話。
在哥哥病情最嚴重的一個月,我在單位請了二十天的長假,讓老公接送孩子,全心照顧哥哥。
有一天,哥哥拉著我的手說:曉峰,這輩子有你這樣的好妹妹,真是我的福氣,如果還有來生,我希望你還做我的妹妹……
但我們最終沒能留住哥哥,36歲那年,還是離開了我們。他唯一的女兒佳佳,才5歲。
哥哥埋葬的那天,天徹骨的冷,5歲的小侄女抱著哥哥的遺像,被凍得忘記了哭泣。看到眼前的小侄女,我登時淚流滿面,我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那個內心充滿恐懼和焦慮的自己......
我上前把小侄女緊緊摟在懷裡,告訴她:爸爸不在了,但你還有媽媽,還有姑姑,還有疼你愛你的爺爺和奶奶......
2016年7月份,大嫂經過再三的考慮,隻身改嫁到沛縣的朱王莊,我尊重她的選擇。考慮到父母年邁,我把小侄女帶到徐州,我替哥哥擔當起照顧她的責任。
白髮人送黑髮人,那種痛苦我能讀懂。晚年喪子的繼父,哭的撕心裂肺,短短的幾個月裡,人憔悴了很多,母親講,他常常在夜半醒來,喊著哥哥的名字。我聽了,心疼不已。
前年國慶節,我再次做了媽媽,生的還是個兒子,我跟老公商量讓第二個孩子隨我姓,這樣繼父心裡也會得一些安慰,老公深明大義,同意了我的想法。
繼父得知這個消息時,激動的熱淚盈眶。第二天,他就帶著母親,買了很多禮物趕到了徐州。對於繼父,我所能做的,也只有這些。
我原想,等晚幾年手頭寬裕了,再換個更大的房子,到時接母親和繼父一塊兒住,讓他們的晚年幸福美滿。但我的夙願,卻因繼父的一場大病,戛然而止。
去年4月,繼父患了肺癌,在他生命的最後兩個月裡,我和母親盡心盡力,輪流照顧。臨終前,繼父抱著我和母親,動情地說:「真的感謝上帝,把你們母女賜給我,讓我這些年始終感受著被愛和幸福,我這輩子值了!」
繼父去世後,外人對繼父的評價依舊褒貶不一,有人說他傻,一輩子都在做無謂的付出,給被人做嫁衣。有人說他太摳,有那麼高的退休工資,卻光顧著子女,自己不捨得花錢體檢身體。
不管他人如何評價繼父,繼父在我心中,永遠都是值得我尊重的人。
時光流逝,我早已忘記了我生父的模樣,但惟一忘不了的是,繼父在我五歲那年的懷抱,溫暖如夢。
此刻,我獨自坐在書房,回望著繼父曾經的點點滴滴,聽著他生前錄製的親切鄉音,我禁不住悲從中來。
繼父,人常言,父愛如山,您真的當之無愧,我會帶著這份深深的愛繼續前行!
「姑姑,快來吃晚飯吧,奶奶已經燒好了!」小侄女的一聲深情的呼喚,打斷了我正馳騁的回憶,我趕緊把滿眼的淚水,擦了又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