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硯」事不見唐人記敘,但北宋時已有之。
文載劉斧《青瑣高議·後集》卷二:
唐李白,字太白。離翰苑,適遊華山,過華陰,縣宰方開門審案決事。李太白乘醉跨驢入縣內,宰不知,遂怒,命吏引來。太白至廳亦不言。宰曰:「爾是何人,安敢無禮?」太白曰:「乞供狀。」宰命供,太白不書姓名,只云:「曾得龍巾拭唾,御手調羹,力士抹靴,貴妃捧硯;天子門前尚容吾走馬,華陰縣裡不許我騎驢?」宰見大驚,起愧謝揖曰:「不知翰林至此,有失迎謁。」欲留,太白不顧,復跨驢而去。
劉斧生卒年及生平事跡不詳,所著《青瑣高議》內容龐雜,多系輯錄或改編前人著述而成,志怪、傳奇、瑣事、異聞、論議、紀傳等無所不包,敘事難免捕風捉影,添油加醋。故李白過華陰一條,未必可信。從孫沔知杭州時,斧嘗自京城至杭謁見,求為其《青瑣高議》作序一事可知,劉斧生活在北宋中葉,與編撰《新唐書》的宋祁、歐陽修是同時人,《青瑣高議》敘李白事有「貴妃捧硯」而《新唐書》為李白立傳卻對此隻字未提,也說明「捧硯」乃沒有的事。
「捧硯」事還見於元人辛文房《唐才子傳·李白傳》:
白浮遊四方,欲登華山,乘醉跨驢經縣治,宰不知,怒,引至庭下曰:「汝何人,敢無禮!」白供狀不書姓名,曰:「曾令龍巾拭吐,御手調羹,貴妃捧硯,力士脫靴。天子門前,尚容走馬;華陰縣裡,不得騎驢?」宰驚愧,拜謝曰:「不知翰林至此。」白長笑而去。
顯然,辛文房為李白作傳的上述內容當取材於《青瑣高議》。然而由於《青瑣高議》所敘未必是事實,辛文房所述自然也就靠不住了。
那麼,「捧硯」又是怎麼來的呢?我以為,這或與古人追求行文的駢儷有關。劉斧給李白安排的「供狀」就是很好的證明。「龍巾拭唾」與「御手調羹」,「力士抹靴」與「貴妃捧硯」,「 天子門前尚容吾走馬」與「華陰縣裡不許我騎驢」不僅互為駢偶,而且連平仄也兩兩相對。其中「御手調羹」「力士抹靴」唐人是有記載的,而「龍巾拭唾」「貴妃捧硯」卻找不到出處,很有可能是劉斧的編造。
那麼,給李白「捧硯」(或「磨墨」)之事在歷史上是否一點端倪也沒有呢?也不是。只不過這與楊貴妃無關。唐孟棨《本事詩·高逸第三》云:
白才逸氣高,與陳拾遺齊名……玄宗聞之,召入翰林。以其才藻絕人,器識兼茂,欲以上位處之,故未命以官。嘗因宮人行樂,謂高力士曰:「對此良辰美景,豈可獨以聲伎為娛,倘時得逸才詞人吟詠之,可以誇耀於後。」遂命召白。時寧王邀白飲酒,已醉。既至,拜舞頹然。上知其薄聲律,謂非所長,命為宮中行樂五言律詩十首。白頓首曰:「寧王賜臣酒,今已醉。倘陛下賜臣無畏,始可盡臣薄技。」上曰:「可。」即遣二內臣掖扶之,命研墨濡筆以授之。又令二人張朱絲欄於其前。白取筆抒思,略不停綴,十篇立就,更無加點。筆跡遒利,鳳跱龍拏。律度對屬,無不精絕。
孟棨的記敘表明,唐玄宗曾命二內臣「掖扶」醉酒的李白,給他「研墨濡筆」,並「張朱絲欄於其前」,確實算得上「優寵」了。由二內臣「研墨濡筆」,演變成楊貴妃「磨墨」(或「捧硯」),張冠李戴,當是後來的事。
要之,高力士為李白脫靴之事,應該不假,至少無法輕易被否定;而楊貴妃為李白捧硯之事,則不是歷史的真實。
其實,易中天先生把李白歸入他所圈定的文人一類,與「脫靴」「捧硯」(或「捧靴」「磨墨」)是否是歷史的真實並沒有多大關係。退一步說,即使這兩件事全都如易先生所說是「坊間流傳的」「文人狂傲的故事」,但「不才明主棄」與「天子呼來不上船」可不是民間傳說,而是出自唐朝兩位著名詩人的筆下。
「不才明主棄」是孟浩然《歲暮歸南山》詩中的句子,《新唐書·文藝列傳·孟浩然傳》云:
孟浩然,字浩然,襄州襄陽人。少好節義,喜振人患難,隱鹿門山。年四十,乃遊京師。嘗於太學賦詩,一座嗟伏,無敢抗。張九齡、王維雅稱道之。維私邀入內署,俄而玄宗至,浩然匿床下,維以實對。帝喜曰:「朕聞其人而未見也,何懼.而匿?」詔浩然出。帝問其詩,浩然再拜,自誦所為,至「不才明主棄」之句,帝曰:「卿不求仕,而朕未嘗棄卿,奈何誣我?」因放還。採訪使韓朝宗約浩然偕至京師,欲薦諸朝。會故人至,劇飲歡甚,或曰:「君與韓公有期。」浩然叱曰:.「業已飲,遑恤他!」卒不赴。朝宗怒,辭行,浩然不悔也。
從「少好節義,喜拯人患難」看,孟浩然的為人,無疑當值得肯定;從「嘗於太學賦詩,一座嗟伏,無敢抗」看,孟浩然的詩也寫得很好。或許因為他覺得唐玄宗缺乏寬廣的胸懷,僅僅因為一句詩就對他棄之不用,實在沒有容人之量,所以後來他才對韓朝宗約他「偕至京師」並不熱心,只顧跟朋友喝酒。有人提醒他,他也全然不當回事;韓朝宗生氣地走了,他也不後悔。照此來看,孟浩然應是很有骨氣的。
《歲暮歸南山》是孟浩然到長安應進士舉落第後心情苦悶時所作,詩曰:
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白髮催年老,青陽逼歲除。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
唐朝科舉有諸多弊端,很難做到公平。作者因科場失利,在這首詩中發了點牢騷是真;但要說「不才明主棄」是「撒嬌」就有些牽強了。撒嬌,指仗著受寵而故意作態。可是,孟浩然受寵了嗎?沒有啊!不知為什麼千餘年後孟浩然會因此躺槍,被易先生拿來作為「連幫閒和幫腔的份都沒有」的「文人」的一個證據加以批評。
「天子呼來不上船」是杜甫《飲中八仙歌》中的句子。這句子是寫酒仙李白的。當時,賀知章、李璡、李适之、崔宗之、蘇晉、李白、張旭、焦遂八人豪放曠達而且特別愛酒,故號「酒中八仙人」。在《飲中八仙歌》裡,杜甫用潑墨寫意的手法為他們繪出肖像並表現各自的醉趣。
詩曰: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陽三鬥始朝天,道逢麴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聖稱世賢。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蘇晉長齋繡佛前,醉中往往愛逃禪。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焦遂五鬥方卓然,高談雄辨驚四筵。
賀知章等「飲中八仙」,從王公大臣到市井布衣,儘管階層不同,但詩人都是以親切的口吻來以表現。這不僅反映了杜甫本人對他們的認同和欣賞,更是體現了唐代社會的開放和包容。
杜甫對「飲中八仙」的認同是杜甫的事,唐人對「飲中八仙」的包容是唐人的事,易中天先生也可以擁有自己獨特的眼光、不一樣的見解。他從杜甫的詩中看出「天子呼來不上船則其實是『撒氣』」來。撒氣,指借他人他物或他事發洩怒氣。可是在杜甫的詩裡,李白因天子呼喚發洩怒氣了嗎?沒有啊!不知為什麼千餘年後李白會因此背運,被易先生作為「連幫閒和幫腔的份都沒有」的「文人」的另一個證據加以撻伐。
如果說孟浩然被易先生平白燒一烙鐵是無辜,那麼李白被易先生一再鉗住不放則是好不冤哉!前文說過,「脫靴」「捧硯」是被易先生當做「文人狂傲」的典型事例來舉證的,儘管「脫靴」事極有可能是真,但易先生卻無視《唐國史補》《松窗雜錄》《舊唐書》《新唐書》及其他稗史的記載,而是把這事和「楊貴妃磨墨」一概納入「坊間流傳」,說是人們之所以對這類故事津津樂道,一是由於新奇,二是為了獲得「替代性滿足」。在《文人真面目》裡,易先生又說:
在民眾的內心深處,至少有某些統治者,比如昏君和暴君,奸臣和閹豎,是該罵的。或者,是可以表示一下蔑視的。但當真自己來罵,尤其是罵正在臺上的,又不敢。最好是有別人來罵,還罵得出彩;有別人來蔑視,最後又沒出問題。這就皆大歡喜。文人狂傲的傳奇,便滿足了這種心理需求。這當然有相當的合理性和正當性。可惜說到底,還是一種「意淫」。意淫也是有快感的,故很能迷惑一些人。而且,哪怕明知靠不住,也寧可信其有,不肯信其無。久而久之,便信以為真,把假象當成了真相。
不是「民眾」追求新奇,需要「替代性滿足」,喜歡得到「意淫」的快感,「哪怕明知靠不住」,也要信以為真,而是易先生自己想當然地寧可信其無,不肯信其有,閉著眼睛把某些真相當成了假象。因為只有這樣,他的「意淫」之說才能成立。意淫,指通過想像達到對某種現實需求的滿足,從而產生愉悅感。如果「脫靴」「捧硯」有一事是真,那還能叫「意淫」嗎?
誰都清楚,「脫靴」「捧硯」(易先生稱為「捧靴」「磨墨」)都是有關李白的。易先生把二者斥為「文人狂傲的故事」,不僅給了李白以「文人」的定義而且還給他加上了一頂「狂傲」的帽子。
儘管易中天先生指斥李白「狂傲」,唐人卻稱讚李白「高逸」,後世之人也承認李白「高逸」。「高逸」自然是褒義詞,而「狂傲」不是什麼好字眼。前人稱讚李白「高逸」主要還是因為他的詩好(即如賀知章驚呼其為「謫仙人」),易先生指斥李白「狂傲」卻是由於他蔑視權貴。這就有點讓人搞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