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合適譯員如此難求,結果馬戛爾尼副使斯當東(G.L. Staunton)的十二歲兒子亦被聘為譯員……這樣的譯員陣容,又如何能夠增進中、英邦誼?
中文大學翻譯系教授兼翻譯研究中心主任王宏志主編的《翻譯史研究》,2016年一輯收廣州大學外國語學院葉靄雲的《廣東通事「老湯姆」及其寬和通學館考》一文,記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開海禁後唐人如何與番人溝通種切。
《翻譯史研究》(2016年)
未入正題,先說「老湯姆」之名何所得。原來「老湯姆」之外,還有「小湯姆」和「阿蘭仔」……兩個「湯姆」其實姓譚(Tan)和董(Tung),老番搞不清楚,一律稱之為英美最常見的「湯姆」——年紀大的加「老」,年幼的稱「小」。據葉君考據,文中的「老湯姆」,真名葉懋,他經營的「翻譯社」,便叫「葉懋通事館」。
是年清廷頒布《一口通商》諭令,指定西、荷、瑞、英、法、美等國商人,只能在廣州做買賣,並且只準居於廣州城西的「十三行商館區」(此規定直至鴉片戰爭後的1842年才取消)。由於清廷拒絕與外商直接交往,遂委任一批廣州人與外打交道,並負責為雙方傳譯的「通事」。
岔開一筆,廣州最早走向世界,與「西洋之國」通商(沿海潮閩地區人士則最早「過番」),華洋雜處、艫舢雲集,「舌人」需求殷切,儲有「通事」人才,不足為奇;1853年7月帶領美國艦隊(「黑船」)打開日本鎖國大禁的伯裡船長(Captain M.C. Perry;伯裡是日本官式譯名),便有廣州人譯員羅森,極可能是艦隊於1853年4月在香港停泊十多天為伯裡所物色的「香港仔」!筆者細閱陳雅晴的《亦趨亦離——早期港英殖民政府的華人譯員(1843-1900)》(收王宏志2015年《翻譯史研究》),並無所見。這亦難怪,以陳文寫的主要是當時港府通中英雙語的「口譯人員」,沒有通英日文譯員的記載。
「十三行」那些未受過正式訓練的「通事」如何完成繁重的翻譯工作,「構成中國翻譯史上一道獨特的風景線」。這道「風景線」精彩紛呈,以「通事」都是不學自通,說的是自創的「廣東英語」,當中烏龍百出,事不可免;然而,大體而言,十八世紀廣州十三行商人與雜亂如聯合國「番人」的溝通,雖不圓滿卻可說成功,不然何以雙方能夠順暢做成交易。換句話說,葉文指「廣東通事是群待遇不高的『出類拔萃』人物」,一點亦不誇張。
不過,經商貿易,只要雙方各有所得,不管譯員如何曲解誤譯,問題不大,但政治交涉「茲事體大」,錯譯便不得了!
2015年《翻譯史研究》所收王宏志教授《一八一六年阿美士德使團的翻譯問題》,大有可觀。比如,1793年英國的馬戛爾尼使團(Macartney Mission)和1816年的阿美士德使團(Amherst Mission)與清廷交涉後均無功而返,其中一個原因便是使團「沒有合格的譯員」,因此雙方無法「有效溝通」……事實上,馬戛爾尼成行前,曾派幹員赴歐洲物色譯員,幾經尋覓,終在義大利那不勒斯傳道會所辦的「華人書院」(College for Chinese)找到兩名願當譯員的中國傳教士,「但他們不懂英語,中文水平也頗成問題……」此事惹得通曉中文的使團「翻譯主任」、彙編《廣東省土話字彙》的馬禮遜大為不滿。
合適譯員如此難求,結果馬戛爾尼副使斯當東(G.L. Staunton)的十二歲兒子亦被聘為譯員……這樣的譯員陣容,又如何能夠增進中、英邦誼?
值得注意的是,兩百多年前那不勒斯已有「華人書院」,可知義大利教會一早會致力「開拓」中國「市場」!
早年通外語的譯員,不少是不學無術的市井之徒,既不精通「雙語」,亦無職業道德可言,因此常有居中作弊假公濟私鼠假貓威的事發生。讀臺灣「第一饞人」唐魯孫的《說東道西》(臺北大地出版社),意外發現兩處(118頁及147頁)提及「舌人」為非作歹的事,不期然令人想起大陸及港臺地區的抗日小說和電影中,那些日本人所僱地痞似的中國「舌人」……於《我所認識的還珠樓主》一文,作者說及這位以寫《蜀山劍俠傳》為國人所知、「風採雍穆」的小說大家,因版權問題與某出版社有爭執,那位出版商竟通過在日本憲兵隊當翻譯的親戚,在日本人面前亂說一通,大扣帽子,讓日本憲兵把還珠樓主捉將官裡;在《張織雲的遭遇》,唐氏亦有類似的記述:「早年翻譯地位雖然不高,可是做了捕房的舌人,就能出賣風雲雷雨了;他(譯員)的太太也就借乃夫的『特殊地位』,胡作非為……」
1963年三十一歲歸化美國、兩年後成為外交譯員、於1997年以「國務院語言服務部」總監(director)身份退休的奧斯特(Harry Obst),五六年前出版的《白宮通譯——翻譯的經驗》(White House Interpreter:The Art of Interpretation),述說他充當數位美國總統如詹森、尼克遜、福特、卡特、裡根譯員的經驗,筆者懷很大期盼購此書,以為奧斯特必會「大爆內幕」,哪知他寫來十分平淡,想來守秘是「白宮譯員」不可越雷池半步的最高指引,即使去職退休,亦不得說、寫那些未見諸新聞報導的「內幕」。
《白宮通譯——翻譯的經驗》
原籍德國的奧斯特,認為做個稱職的「舌人」,除精通有關語文、還須具「萬事通」式的常識,因為領袖會談,很多時會逸出主題,尤其是那些「已建立私人友誼」的,因此,譯員須不斷進修,當然得天天讀報、博覽群籍及學習「潮語」……保密是另一項不可踰越的禁條;「政治審查」過關的「譯員」,接受和總統相同的「簡報」(Briefing),全屬「國家機密」,因此對其有份參與的會見、談判的內容,絕不能告知非與會者,這即是說,其所見所聞,不得向外人透露;「譯員」有時會用筆記錄一些重要的內容,這些「筆記」,不能作為「私產」而須於會後交給國家檔案室(National Archives)保管……
在他服務過的政要中,他說詹森「不易服侍」而海格將軍(A. Haig;尼克遜的幕僚長、裡根的國務卿)是語言天才,掌握大量生僻詞彙且「常說些模稜兩可的話」,當他的「譯員」如考試。
在一般人印象中,「譯員」常識豐富,口舌便給,作起文來,必有可觀,哪知事實並不如此,《白宮通譯》既欠文採,當然沒有太多令人有耳目一新之感的內容。本書最後一旁寫美國的通譯培訓,亦寫不出所以然,僅知至世紀初美國只有一兩家大學設譯員專科……有一點應該一提的是,作者說在美國,不少人包括《華盛頓郵報》,「譯員」與「通譯」不分(252頁),混淆了兩者的工作性質。事實上,前者Translator後者Interpreter,一為筆耕一為舌人,用筆用口(當然都要用腦)大有分別,但一般人就是分不清楚!
本文主要談「口譯」(實時傳譯),但既是翻譯,便有直譯與意譯的考究,因而拉雜補上一段。2016年《翻譯史研究》收復旦大學歷史學系陶磊的日譯西書《解體新書》中的「直譯」和「義譯」,對此兩種譯法,說之甚詳,所涉雖為「醫書」,亦具參考價值。陶氏說日本翻譯家大槻玄澤(Otsuki Gentaku,1757-1827年)在所譯德國解剖學《解體新書》中,提出「直譯」、「義譯」和「對譯」三種譯法。「直譯」是指「用現成漢語詞彙替換原詞中的語素」,想與今天理解的「直接譯出」相同;至於「對譯」,指的是「音譯」,而「義譯」當然是「意譯」……
此事讓筆者記起多年前翻閱《甲寅》曾見有關翻譯的文章,上下求索,果有所得。章士釗在日本時編匯純文言的《甲寅》月刊(註明日本編行;英文名為The Tiger),第一卷第六號(1915年1月)有以「致甲寅雜誌記者」(外稿皆以此形式出之)的短文《譯名》,開篇便說:「從來譯名之道。不出於義。則出於音。義譯為常。音譯例變……」作者張振民與編者秋桐討論「義譯」和「音譯」的優劣,於今看來,平常至極,不去說它;有趣的是,文內提出「依康怒密」一詞,看「上文下理」,估計為Economics的「音譯」(經濟學便是「義譯」),張氏認為「依康老密」可譯為學,「使見之者見一新字,即起一種義之觀念」。說的真不錯,因為Economics的音譯(「依康老密」似較恰可),對不通英文者有如謎語,令人望之卻步,若譯為「學」,便令人有一探究竟的興趣!
順便一提,原來9月30日是「法定」的「國際翻譯日」(International Translation Day)。9月30日是「聖哲羅姆日」(St. Jerome Day),此公義大利人,神學生、虔誠天主教徒,因把《聖經》從希伯萊文譯成拉丁文,大有功於《聖經》普及化,而於去世後約一千一百年獲教皇封聖。「國際譯員聯會」(FIT)1991年定此日為「國際翻譯日」,今年5月24日獲聯合國確認。(文/林行止 )
本文轉自澎湃新聞 http://www.thepaper.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