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已是插隊的第五個年頭,我再次爭取上學的機會,依然由於「政審不過關」而落榜。但我申請時按要求必須寫的幾篇「心得體會」「思想認識」,卻引起了縣「五七」辦公室領導的注意。他們正需要一個「寫材料」的人,於是借調我去幫助工作。此後斷斷續續,有需要便隨時叫我。1975年初以後,我就基本「常駐」了,每天還給我七角錢生活補助,比在村裡掙工分還多。有了「身份」和收入,弟兄們笑稱我為「縣裡幹部」,其實就是個碼字的「農民工」。這樣的「打工」生活,直到1975年底我離開長子。
一
縣「五七」辦公室是專門負責知青工作的機構,有四五個幹部。我去了以後,發現他們好像並不是每天都上班,也不知都在忙些什麼。但我發現,坐辦公室與「修地球」確實有天壤之別,連我這個打工的都感到「升值」了。「五七辦」每天都是人來人往,雖然我只是個「臨時工」,但來人(主要是知青)對我也十分客氣。譬如司空見慣的遞煙打招呼,記得辦公桌上總是扔著抽不完的煙(那時人窮,從來都是遞上一支,沒有整盒的),後來索性找了個紙盒子,把散煙都扔在裡面,想抽菸了,就在裡面找稍微好一點的。這個「秘密」連我的幾個哥們兒都知道,沒煙抽了,盡可以來拿。
我寫的材料大致分兩種,一是文件,大多是上傳下達,照轉照抄,當然也要多少結合點本縣實際,引用些數據、事例,提出些辦法、措施之類,但基本沒有什麼創造性;二是總結,包括先進經驗、先進典型,既有集體的,也有個人的,寫作的基本套路大同小異。我也曾試圖改變某些寫法,譬如從我了解的知青真實情況中提煉一些材料或思路,至少不要寫得太脫離實際,但結果常常被領導否定,我也只好繼續循規蹈矩,照本宣科。
印象最深的是寫某位「先進典型」的「事跡材料」,寫得很不順利也很痛苦。因為,首先,我對「決裂」「紮根」之類有自己的看法,不認同當時的許多觀點;其次,寫人物卻不安排見他,無法了解他的真實情況和真實想法;最後,我不想把「先進」「拔」得太高,那對他個人並非好事,而且也會對更多的知青造成壓力。因此,我寫的稿子總是不能讓領導滿意,一再修改,仍不能通過。
材料是要上報地區革委會,並且準備送到省裡的,當然要「過得硬」。於是,縣領導決定抽調號稱「全縣第一秀才」的某「大筆桿子」來做一番改頭換面的「潤色」。我則成了修改稿的抄寫員。
「大筆桿子」重起爐灶,果然妙筆生花。「硬」材料首先要「高屋建瓴」,「緊扣時代脈搏」。當時正是批林批孔運動的高潮時段,「與舊觀念、舊傳統實行最徹底的決裂」自然就成了主題,捎帶著「批判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回潮」,一下子就「拔高」了人物的思想境界。對此,我只能自嘆弗如,私下裡卻無法認同。
先進人物總是在與落後的對立、對比中顯現出來的,於是又設計了若干落後的人和事以及反映出的思想。其中,為了突出其「先進」,不惜抹黑某些知青面貌的寫法,是我最不能接受的,我明確表示反對,認為有悖事實。或許因為考慮到我也是知青中的一員吧,類似的描寫最終被淡化了。
先進人物都有「豪言壯語」,因此也要給他「提煉」幾句。譬如「做填平三大差別鴻溝的小石子」之類。記得最清楚的一句是,「生做X村人,死做X村鬼,娶妻生子也是X村人。」(X村即他插隊的那個村子)這句話確實有點驚世駭俗,但我不相信這話出自他的口,除非他昏了頭。
材料就這樣報到上面去了。「寫」材料的過程也使我第一次領教了什麼叫做憑空臆造、文字做假,知道了某些「先進典型」是怎樣「樹」起來的……後來聽說,上面對稿子也不滿意,認為太過空泛,缺乏說服力。我想,造假怎麼會有說服力?即使是「第一秀才」,也不過爾爾。
二
我在「五七辦」期間,知青中又進行了兩次招工,我都沒有積極爭取。「政審」能否過關、工作是否中意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我依然沒有放棄上學的渴求,總希望夢想成真。不過,對於同學們參加招工,凡是我能夠幫上忙的,我都會盡力。(時過境遷,現在可以「交代」,我曾幫同學撤掉過其檔案裡的關於與村幹部打架寫的「檢討」等「黑材料」)有同學說,縣裡「有了自己人」,起碼是個心理安慰。同是天涯淪落人,沒有不幫忙的道理。
幫忙也有趣事。1975年夏天,好友吳量福轉到河北去插隊。那時我正在縣「五七」辦,遂以工作人員身份幫他到城關公社去辦理遷移手續。不記得是出於什麼考慮,也許僅僅是覺得「有權不用過期作廢」吧,竟把他的生日改小了兩歲,如此將錯就錯幾十年。後來量福定居美國,接近退休時才想起,這個「錯誤」將使他晚兩年才能享受美國政府的福利,因此幾次「埋怨」是我「害了」他。我說,這要是在國內,許多人還求之不得呢。
我在「五七辦」「打工」,每天還有七毛錢的補助,不僅能夠解決自己的溫飽問題,而且使弟兄們在城裡又有了新的活動「據點」。
最初,我住在辦公室。弟兄們來了,晚上睡覺鋪蓋成為問題。為了誰睡床、誰躺桌子、誰能蓋被,誰只有一面旗子遮身,都要賭輸贏,最慘的就只好睡在地上了。賭的辦法是打撲克,「拱豬」分勝負。印象中似乎總是牟健輸得多,而恰恰他又比我們都高大,所以更顯得委屈。沒辦法,認賭服輸,牟健除了嘟囔,也只好屈就。後來,我可以記帳住縣招待所了,每天還有糊糊吃,因此,弟兄們來就更方便了,常常「高朋滿座」。我笑談,「咱可是一個人養了一大家子啊。」
住招待所,有大間通鋪,解決了鋪蓋問題,閒來無事,我們「拱豬」依舊。貼紙條、頂枕頭都不過癮了,就玩「掛槍」和「鑽自行車」。「五七」辦公室的牆上掛著一支抗戰時期的「三八大蓋」槍,估計早就報廢了,成了擺設。我們「拱豬」時,誰輸了誰就把那槍掛在脖子上。「三八大蓋」很重,俗稱「七斤半」,掛一會兒脖子就酸了,沒辦法,只能努力把另一個人拱成「豬」才能移交。「鑽自行車」,是指鑽過自行車橫梁以下的鐵三角。我和林子比較瘦,鑽起來方便些,牟健人高馬大,輪到他鑽,總是很痛苦的樣子,他不肯鑽,我們為此沒少「吵架」,直吵得同院也睡在辦公室的某主任發火了,把我們趕出去了事。
1975年底,我僥倖被錄取回天津讀書,臨行前最後一次進城時,縣招待所的人在街頭「抓」住了我,說我欠下招待所不少食宿費。想一想,這一年,除了我自己,還招來那麼多知青弟兄連吃帶住,卻忘了所有的開銷都是掛在我名下的,所以只能認帳。但我除了拿出所有的補助款,其餘的實在付不起了。好在招待所的人也沒有為難我,要我籤字畫押,他們去找「五七辦」討帳。
三
1975年春,我參加了晉東南地區知青工作會議,會後又帶隊去大寨參觀、學習。大寨與萬村的基本情況(人口、土地、自然條件)十分相近,經濟狀況卻有天壤之別。為什麼?思想觀念、精神面貌、艱苦奮鬥固然都是重要因素,但有幾個場景給我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也因此對「大寨經驗」產生了疑問。
首先,看到那麼多解放軍戰士在大寨義務勞動,人數甚至超過了大寨自有的勞動力。我懷疑,大寨出名後的發展完全是自己幹出來的嗎?除了人力支持,還有什麼?再有,當時大寨剛剛炸平了一個山頭,許多推土機正在平整新開墾的土地。大寨人介紹說,明年這裡就要長出莊稼來。我看著那一片夾雜著碎石的生土,半信半疑,覺得是吹牛。真正的莊稼人不會相信那是真的。第三,大寨人家的窯洞整齊劃一,確實有點新農村的氣象,但是,家家戶戶連日常擺設都高度統一,未免太「共產主義」了,全國有幾家學得起?總之,大寨沒有令我信服。
新世紀以後,我曾重返大寨參觀。村裡的舊窯洞已經被眾多新建的現代化房舍遮擋,一部分作為「歷史文物」供遊人參觀;當年花了大量人財物力開墾的七溝八梁,多數已經退耕還林;最大的變化是村裡農家飯店、旅館林立,商業氣息濃厚,大寨成了旅遊點,幾乎與農業無關了。這大約也是一種歷史的「反動」吧。
1975年7月,毛澤東發表了關於「批判資產階級法權」的33條「最新指示」,我奉命參加了「學習無產階級專政理論骨幹學習班」。隨後即投入了縣委組織的對全縣知青工作的一次全面檢查。按照分工,我跑了十多個村子,見到的知青卻沒有幾個(大多數都回家了),檢查也不過聽聽村幹部的匯報而已。不過,在幾個接收了來自長治新知青的村子裡,看到那些比我們年幼且單純的學生,我忽然有一種羨慕的感覺,羨慕他們的年輕、朝氣和純真,但同時也為他們擔憂,過不了多久,他們也會像我們一樣,被現實生活磨礪得失去這一切。
好笑的是到大李村檢查。那年春天,我曾去找林強、吳量福等玩,因為一樁小事驚動了村幹部,村支書「痛斥」我是「流竄分子」「破壞春耕生產」,差點扭送我去公社。夏天,我再到大李,是「代表縣革委會」來檢查工作的。同樣是那位支書,他尊稱我為「縣裡老張」,還特意吩咐做了炒角片招待。我把在村裡的幾個哥們兒都叫來,共享了一頓「大餐」。這個戲劇性的變化曾令我們很是開心。
這樣轉了一圈回到縣裡,寫了一份以「形勢大好、成績顯著」為主,簡略說幾條誰都知道卻都解決不了問題的報告,就算交了差。我心裡的結論是: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已經名存實亡,「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更是子虛烏有的事情。
本文作者 張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