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萬戶皆春色。不辭長作嶺南人。
——蘇軾
自有一束光
廣東是這樣一個地方,裡面活得有滋有味,外面總覺得陌生、遙遠、荒蠻、混亂,有點異樣。除非你親見親歷。
這種印象當然是有原因的。早在南越王趙佗(前240年-前137年)時就上書秦始皇,要求遣送中原居民遷居南越,使「蠻夷漸見禮化」。可見當時確實比較蠻荒。從中原徵調來的,要麼是被治罪的官吏,要麼是「四本之末」的商人及其家屬,還有就是未婚的婦女。
趙佗是秦統一六國後進軍嶺南的副帥,秦亡後他建立了南越國,後臣服於漢。他奉行「和輯百越」政策,毛澤東曾說他是「南下幹部第一人」。為促進融合,趙佗脫掉中原官服,穿戴越人服飾,給中原朝廷上書時也自稱「蠻夷大氏老」。
歷史上,廣東曾長期是犯人流放之地。如唐代的韓愈,因反對憲宗皇帝大辦佛事勞民傷財,寫了《諫佛骨表》,被貶到廣東潮州當刺史。侄子前來送別,他寫下「夕貶潮州路八千」「好收吾骨瘴江邊」的詩句,意思是潮州有瘴癘之氣,他已做好赴死準備。
不過潮州人對韓愈卻是感念有加。雖然他在此只幹了8個月,但他興修水利,興辦教育,為潮州百姓永記,當地的山山水水也改稱「韓埔」、「韓渡」、「韓江」、「韓山」等等。
到了宋代,又一個大學者被貶到廣東惠州,即蘇軾。他非常達觀,一到惠州就詠嘆「海山蔥花氣佳哉」,把仕途失意拋到一邊,因為荔枝甚至想「不辭長作嶺南人」。惠州有豐湖,他覺得像杭州西湖,就寫下「人間勝絕略已遍,匡廬南嶺並西湖」,當地人自此把豐湖叫西湖。蘇軾是美食家,惠州餐桌上也留下了「東坡西湖蓮」、「炒東坡」(炒大腸)等佳餚。
皇帝把知識精英貶到嶺南,讓他們受苦,誰知他們過得都挺好。「一自坡公謫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他們的存在,也提振了廣東的形象。
這就是廣東,你可以對它誤解、譏諷、忽略,但當你融入其中,它自有一束光,溫暖你的人生。
開放的光
想到廣東,首先會想到開放的光。
廣東襟山帶海。廣州是開埠兩千多年從未關閉的通商口岸,潮汕、江門等地是重要僑鄉,珠三角和港澳更有千絲萬縷的聯繫。我去過江門臺山,那裡的鬥山鎮有5萬多人口,旅外的華僑、港澳臺同胞則多達8萬多人。
大海有風險,也意味著出路,如果陸地走投無路,出海就是一種選擇。潮汕歌謠說,「無錢無米無奈何,背個包袱過暹羅(即泰國)」,很是悲壯,但只要有闖蕩的機會,就有出人頭地的可能。如今東南亞尤其泰國的富商,不少祖籍都在潮汕。
大海帶你去看外面的世界,所以人的思維不易僵化,不會固守一端,以為世界只有腳下這一種形態。
梁啓超說,瀕海之民比起陸居者「活氣較勝,進取較銳」,「海也者,能發人進取之雄心」。眼界開闊而又進取,人就能不斷創新而非守舊。
幾個月前我到南海調研,去了西樵鎮的簡村。我想去緬懷一個人,近代民族工業家陳啟沅,簡村是他的家鄉,1874年他在這裡創辦了繼昌隆繅絲廠。
我在簡村了解到,陳啟沅能辦成繅絲廠,是因為之前十幾年,他追隨二哥去越南經商,做過絲綢生意,在越南的繅絲廠看到在用法國機器繅絲,效率高,絲質好,1872年他回到盛產原料繭的家鄉,仿效在越南看到的機器,繪製了兩套機器圖樣,造出自己的繅絲機,投產後工效和質量都大大提高,很快名揚天下。
繅絲機模型
沒有開放,沒有海外聯繫,可能不會有陳啟沅的繅絲廠。
陳啟沅的故事100多年後又在廣東重演。無論是蛇口工業區還是東莞、順德、中山,無論是「三來一補」還是外商投資,因為開放,廣東先行一步。今天不少人嘲笑香港沒有什麼工業,其實改革開放初期,香港電子工業對珠三角的外溢和促進是巨大的。
1990年我剛到廣州時,對開放的最感性體會來自白天鵝賓館、花園酒店、中國大酒店這三座五星級酒店。白天鵝賓館由霍英東投資,是內地第一家中外合作的五星級賓館。
我聽親歷者說,1983年2月6日正式開業時,因為市民不用登記不用消費就可隨意進出,非常轟動,擠掉的鞋子裝了幾籮筐。霍英東聽說公廁裡的捲紙一天用了400多筒,平靜地說:「用完,那再去買吧。」過了一段,參觀的市民不拿捲紙了,住在附近喜歡來「嘆冷氣」的居民也少了。
開放總會帶來一定衝擊,在1980年代,廣東曾頗受爭議,「香三年,臭三年,香香臭臭又三年」,但從未動搖開放決心,而是秉持任仲夷所說的「排汙不排外,引好不引壞」,在建設性調整後繼續開放,大路朝天,越走越寬。
廣東不僅對外開放,也對內開放,「四門打開,歡迎八方客」「東西南北中,發財到廣東」,孔雀東南飛,百萬移民下珠江。農村外出務工人員多年被叫「盲流」,但1991年廣州電視臺就播出了電視劇《外來妹》,展示了這一群體辛酸奮鬥的真實命運,那首楊鈺瑩演唱的主題曲《我不想說》也紅遍了大江南北。
自立的光
開放帶來機會。但資本積累過程中的艱辛、血淚與殘酷也會隨之而來,很難逾越。
20多年前我受親戚之託到中山的製鞋廠看他們的女兒,正是午飯時,飯堂口是長長的隊伍,一樣的工裝,一樣的眼神。我說:「你爸很擔心,還是回去吧。」她回了一句:「我覺得挺好,回去也沒什麼可幹,種地也不需要我。」
無數打工兒女的青春在流水線上流逝。這場在田間地頭的工廠、在建築工地、在市場網點所進行的長徵,換得的是「中國製造」走向世界,以及城市化的興起,雖然很粗放。打工兒女在長徵中也有掉隊的,有絕望的,至今想來也覺殘忍,但正是在這個過程中,不靠誰恩賜,不等著誰來包辦自己的命運,這種自強自立的中國現代職業精神崛起了。
為了改變命運,造福家人,再苦再累也不放棄,也要堅持,自己就是自己的救世主,這就是廣東話所說的「食自己」!
靠自己,食自己,這也是廣東對我影響最大的地方。你可以在內心抱怨單位收入不如預期,但要是你在單位多抱怨幾次,廣東人就會拖著長長的腔調說「走了」,那個「走」的音節是向上的,特別長,意思是那就離開嘛。你可以跳槽,可以炒更(兼職),可以辭職,抱怨有什麼用呢?
當年在廣州夜市擺攤、開大排檔和士多店的,有些是公務員。白天上班,下班在檔口收銀,或者晚飯後到夜市幫手。一點也不覺得不好意思。
1988年我第一次到廣州是因為《足球報》,這份報紙的誕生也是炒更的結果。廣東人愛「打波」(踢足球),1979年《廣州日報》政文部體育組組長嚴俊君不甘寂寞,遊說報社和廣州市體委申請了一個刊號,帶著三個記者和兩個臨時找來的編輯,在正常發稿之餘給自己「造」了一件事。《足球報》試刊的紙張和印刷費是向報社賒的,第一期印了5萬份,老嚴帶著妻子和《廣州日報》的一些家屬到珠江兩岸、洪德路、寶崗球場、黃沙碼頭賣報,看到很多人坐在馬路邊或靠牆而立看報,覺得這事成了。
1980年1月1日《足球報》正式創刊,此後一直是炒更狀態,記者編輯承擔《廣州日報》體育版採編任務,同時辦《足球報》,辦出了一份百萬大報。1997年後,《足球報》才有了專職的記者編輯。
老嚴是有理想的人。但也非常實在。凡跟他炒更,每月均多開一筆稿費和編輯費,所以大家幹得不亦樂乎。
若干年後,《南風窗》劃入廣州日報報業集團,我和老嚴也算同事了。如果不是老嚴在不惑之年想多幹事辦了《足球報》,可能我和廣東今生也無緣。這裡我要謝謝中國專業體育報紙的開創者嚴俊君先生。
廣東人講究「夠勤力」,信奉「做成一件事勝過爭論一萬句」。我採訪過長隆集團創始人蘇志剛,他是番禺大石鎮人,十幾歲就當農民,改革開放之初到廣州當工人,後來宰豬去賣。第一天賣了一頭豬的1/4,然後是半頭、一頭、幾頭。他說:「宰豬時是半夜三更,賣完就到下午兩三點了,累得什麼力氣都沒有。後來覺得光宰幾頭豬賣掉不行,就想著搞一個餐館,1989年向銀行貸款開了一家酒樓,1994年又開了香江酒店。有一天林業部的領導陪非洲一個總統在廣州參觀,到香江酒店吃飯,我就問能不能私人搞一個野生動物園?領導說搞野生動物園非常難,但如果你要搞,我們會支持你。」
所有的路都有一個開始,路是走出來的,空談無益。
前不久我去深圳龍華的工業富聯參觀。我們聊起富士康的很多往事,郭臺銘1988年在深圳寶安建了在大陸的第一個生產基地——深圳海洋精密電腦接插件廠。第一批招聘的150名女工來自粵東農村,20歲出頭的王來春就是其中一員,她來自澄海。她們睡大通鋪,夏天宿舍像蒸籠,電風扇吹熱風,碰到斷水,早晨要到一公裡外的村子才能刷牙洗臉,在流水線上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是常態。我說王來春可能是廣東最勵志的「打工妹」。她創辦的立訊精密市值最高時,她的財富超過900億元。
在廣東,無論是蘇志剛和王來春這樣的本地人,還是到廣東打拼的新客家人,都不怕吃苦。1993年廣州市委宣傳部要拍反映改革開放15年的專題片,新華社廣東分社王志綱主持,我是撰稿之一,王老師說廣州就像一個24小時不停的機器,一定要把這種氣氛拍出來,所以我們專門到東山口的洋服商店拍晚上11點卸下閘門的鏡頭,然後拍凌晨4點黃沙海鮮市場已經人車攢動的場景。
這就是廣東的氛圍。廣東的光是開放所帶來的機會之光,也是人人「食自己」、自立自強的光。
生活的光
再說一下廣東人的生活之光。
廣東本地企業家都很低調,特別不願被媒體曝光,他們注重生活品質,但並無那麼多嚴謹禮數。1990年夏天剛工作時正值世界盃足球賽,深夜看完電視直播到樓下大排檔吃點東西,就能看到從名車裡走出穿著拖鞋和大短褲的老闆,蒸條魚,炒個青菜,加碗粥或一份炒牛河。
廣東人注重生活,擅長煲湯,喜歡喝涼茶,愛逛花市,愛吃新鮮的魚。所以廣州在全國最早進行了放開水產品市場價格的改革。放開河鮮雜魚價格,產銷見面,隨行就市,按質論價,議價成交。一開始塘魚價格猛漲,有人提出「恢復憑證供應」。但廣州相信市場調節。上面來電話問:「為何廣州市場上魚頭的價錢高於魚肉?」廣州回答:「廣州人普遍愛吃魚頭,因此魚頭價高。」當時在廣州當市長的葉選平說,對價格變化要「聞升不憂,聞降不喜」。水產品價格放開後,養魚人的積極性提高了,產量迅速增加,鮮魚越來越多,吃魚容易也便宜了。
吃在廣東,不少人把粵菜作為昂貴菜系的代表,在我看來,廣東菜也很平易近人,什麼食材資源都能被接納,高大上的食材能用,「下腳料」的牛雜能做出美食,沒有餡料的麵團壓扁下油鍋也可以做成酥脆的蛋散,魚的一身更是無一不成菜餚。特別是廣府菜這一脈,追求雞有雞味,魚有魚味,飯有飯味,菜有菜味,講究本味調和,不會讓調味料幹擾食材本色,儘量用簡單的烹飪方式帶出鮮美的味道,保持食材形態的完整性。就像在廣東生活,自然,自在,自由,自得其樂,又是精緻和有品味的。
廣東很現代,但也很傳統。章太炎研究過客家語言系統,他選了63條客家話,用古代典籍加以印證,說明客家方言的詞彙與古漢語同源,客家山歌有《詩經》的遺風。孔子說「禮失而求諸野」,當年的中土文明在北方大多已失傳,但廣東還保存了不少,如潮汕音樂就被稱為「隋唐絕響、華夏正聲」。
我認識的多位廣東企業家都特別重視家風,非常孝順,有的每日清晨必向老人問安(如長隆蘇志剛);有的和老人不在一個城市,只要周末有一兩天空閒必去看望老人(如TCL李東生);有的平時抽菸,回到家在母親面前從來不敢(如平安馬明哲)。
廣東民間燒香禮佛的不少,在家中擺設物件驅邪防災的多,注重風水的多,雖然不那麼「科學」,但也表明了他們的敬畏自然和傳統之心。
我在廣州時覺得最能體現廣東人幸福感的時刻是春節前逛花市,春節時派利是(紅包)。秦牧寫廣州花市,說「花街十裡一城春」,這裡有花,有鮮果,有盆栽,有金魚,有古董,有即席創作的書畫。花市就是幸福市。利是不在多,而在有,本質是一種深植於民間的文化。馬化騰每年都給員工發開門利是,站到腰疼也帶笑堅持。
光而不耀
以上就是我在過去30年感受到的廣東之光。在粵港澳大灣區新發展背景下,相信廣東還將繼續發光。
自1989年起廣東GDP就是各省市自治區的第一,1992年鄧小平南巡時提出20年趕超亞洲四小龍,現在只有韓國尚未超過,2019年GDP差距不到7%。我問過廣東做政策研究的朋友2020年能不能超過,他說廣東人口比韓國多一倍,超過了又能怎樣!廣東人並不關心超過誰,關心的是真實生活。要生活的好,越來越好。
前一段看到日本豐田汽車社長豐田章男在2019年財報發布後的講話,說無心打造強大企業,只想共克時艱,「量產幸福」。很觸動。他說重要的不是強大,而是「為何要變得強大」「如何變得強大」,讓自己成為「世界中人人都可以信賴的企業,必要的企業」,和世界的夥伴一起攜手變得更強,這才是企業存在的意義之所在。
豐田章男在演講中還說過這樣一段話——
「我收到一封信。信中這樣寫道:在池塘周圍散步,鳥、烏龜、魚匆忙遊動的景象映入眼帘。除了人以外的生物都一如往常地生活,只有人在左來右往地慌亂著。或許現在正是我們改變那種人才是地球的主人公的想法的好時機。」
鳥鳴山幽,魚翔淺底,自有光芒卻務實內斂,不作耀世之態,這是廣東人的風格吧。
水利萬物而不爭,但不爭也絕非無為。我自流淌,生生不息,芳華自現。
(作者為中國商業文明研究中心、秦朔朋友圈創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