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燁與妻子鄭鈺都曾經是交大相聲協會的成員,如今則一起創業開辦了新語相聲俱樂部
與脫口秀達人黃西和經典喜劇角色憨豆先生等人不同,通過知乎突然火起來的李宏燁,沒有一張讓觀眾條件反射般自動把大腦調成大笑頻道的臉。2個多小時的交談中,他多數時候緊鎖雙眉,才29歲,眉心就隱約凸起一道「川」。
「這事實在是太痛苦了!就像一個人特別會踢球,就是腳不太好使。」坐在上海交通大學一個安靜的咖啡館裡,他說,自己的長相沒有特點,不好看也不算難看,這對於一名立志從事相聲事業的人來說,簡直是最大的打擊。
他是在交大讀了12年的工學博士,以科學的態度和方法研究相聲,引入「有限元」來表示相聲的「笑果預期」,還計算出一系列與之匹配的參數,用於相聲的具體笑果分析,並可以指導創作出更多笑果十足的原創作品。
這個本事在李宏燁看來,遠比博士期間的研究方向重要,也足以彌補「笑臉」的不足。因為,作為一名接受了嚴格學術訓練的工科男,抓住核心研發技術,就是抓住那些喜歡聽點有品質的相聲觀眾的心。李宏燁說,他的團隊就是由此原創力十足,一年就可以寫100多個作品。
這套自成一體的參數計算過程,固然曲高和寡。演出技巧也屢屢被業內人士批評不專業,並在選秀節目中多有碰壁。不過,當他拿出隨時放在汽車後備廂中的那本厚達475頁的《相聲的有限元》,把封面設計得類似高等物理或數學的大書一翻開,龐雜的公式、曲線圖、表格相繼跳出來時,沒有人會否認,李宏燁就是相聲界的「技術帝」。
理工家族的「另類」
李宏燁苦苦思考何為相聲的「說、學、逗、唱」那兩年,經常想起高考前一段時間,自己什麼功課也不複習,就趟在家中床上琢磨何為相對論的情景。
他在臺上是開心果,卻自言從小性格中就有強烈的兩面性。一度性格孤僻,沒有什麼好朋友,「總覺得周圍的人和我想得不一樣」。父親是大學教授,對他一直很寬鬆。爺爺奶奶也是新中國第一批理工類大學生。這個看起來不太會遺傳喜劇基因的家庭,誰知卻出了一個「另類」。
他從小就喜歡創作,小學一年級寫過動畫片劇本,姥爺還教寫兒歌。小學三年級,回到父親工作的城市天津。這是一個以產生眾多知名相聲演員聞名的城市,茶館的空氣中都蕩漾著笑聲。順其自然,李宏燁也對相聲產生了興趣,初中開始寫相聲段子。初二時,還參加了一場比賽,結果卻是講老段子的人得了獎,絞盡腦汁想出的原創作品名落孫山。
這對青春期自信滿滿的少年打擊可是夠大,多年後看到相聲,仍覺滿身傷痕,「都什麼破玩意兒。」大一時相聲協會招新,他三次路過也並未報名。
直到後來,一個學長說臺灣相聲不錯。與賴聲川合作成立表演工作坊,推出了《那一夜,我們說相聲》、《暗戀桃花源》等相聲作品的李立群,另一個身份是演員,經典角色之一是電影《新龍門客棧》中的魏忠賢。李立群的經歷讓李宏燁對相聲有了新的理解,「並非業內的人或者有功底的人才有資格」。
博士論文答辯時,敏感的他注意到,與是否創新相比,老師的問題明顯更關注實際,「這個工藝有什麼實用價值,能帶來多大的收益?」這一度讓他的論文無法通過答辯。
他再次想起中學時,滿腔熱血原創被直接忽視的往事。「我很在意別人對我的看法。」身材高大的李宏燁向《第一財經日報》記者承認,臉上一副憤世嫉俗的表情。正是遭遇了種種對原創作品的「不公」,他才對原創有了不一樣的執著。具體到比學術研究更能發揮原創熱情的相聲創作,他在劇本寫作上甚至有些「語言潔癖」,反感並拒絕使用網絡段子,就像「好的廚師不用半成品,一定是要最好的原始原料」。
數據分析笑果
在臺上表演的同時,李宏燁開始探索相聲藝術的內在。尤其是他意識到因為陳佩斯離開相聲舞臺、喜劇大師梁左的去世,中國相聲界已經很糟糕了,「如果這個業內或團隊都是他們自己的人,這個團隊就是很封閉。」
他在意包括姜昆等相聲界一言九鼎人物的點評,但又不諱言自己總是站在傳統相聲界的對面。在他沉迷於相聲有限元研究理論時,相聲界同時也掀起了一場針對郭德綱「三俗」作品的公開批評。李宏燁認為,關鍵就在於,大多數相聲演員並不具備原創能力,所以才只好劍走偏鋒,用低俗吸引觀眾。但這又加劇了相聲演出市場的惡劣。
「我從小到大的人生總結是,要不停地改變周圍環境。」李宏燁露出難得的笑容,開始談論自己試圖拯救中國相聲界的雄心。他按照有限元對事物的劃分規律,把一段相聲的整體評價標準分為8條,包括單包袱數、捧哏參與度、單元單包袱數、搞笑雅俗程度、相聲的節奏等。
尤為關鍵的搞笑機理又細分為11種。通過對有1000人以上觀眾的相聲表演錄像進行反覆統計,對每種搞笑產生的笑聲時長進行測算,從而分析出實際效果。有時光是一段數據分析,就要重看錄像達200遍以上。
他注意到,裝傻充愣、男扮女聲等是不少相聲演員喜歡使用的搞笑手段。但測試卻發現,這類單純譁眾取寵表演的搞笑能力其實一般,觀眾產生的笑聲標準測試效果僅為0.6s(秒)。
而相聲抬槓中常見的損人,尤其是演員的自損,觀眾雖然也在笑,但其實是嘲笑。標準笑果量竟在所有搞笑機理中最低,僅為0.5s。
作為一名工科博士,李宏燁最推崇的是邏輯搞笑。這類相聲的魅力要笑點高的人才能領悟,且搞笑度與燒腦度成正比。尤其是因邏輯大錯誤產生的笑果,標準笑果量最高,達到2.0s。
相聲表演不僅要掌握該選擇抖哪類包袱,還要掌握節奏。包袱抖得太快觀眾消化不過來,抖得太慢又拖沓,很快觀眾就有厭惡情緒。李宏燁在家中調整電視的亮度和對比度時靈光一現,在相聲中也引入對比度的概念,測算出新包袱的最佳對比度是0.35,這時節奏明快,適合現代人的特點。而當對比度接近0.65時,傳統相聲的特色就會非常明顯。
以侯寶林的經典相聲《猜謎語》為例,長度是23分鐘。裡面有大量「你猜?猜不出來?你再猜。你怎麼會猜不出來呢」這種鋪墊。李宏燁等人重新創作了一段8分半鐘的《猜謎語》,在說「你猜這是什麼」時直接量出謎底,結果觀眾笑聲還多一倍。「以前生活節奏本來就慢,侯先生已經加快節奏了,我們不是要照他學,是要按他的路向前走。」
「他的理論是對相聲表演經驗的總結,還是挺到位的。」蟈蟈也畢業於交大電氣工程和自動化專業,在校時是相聲社的主要活躍成員。他說,以前相聲創作主要憑感覺,但是用了李宏燁的參數測試,雖然有時得出的數據精確度有待商榷,但確實能發現哪部分存在笑果不足。
「技術帝」固然長於嚴密的邏輯推理、精準的參數計算,不過,就像姜昆為《相聲有限元》作序時隱約透出的擔憂,「相聲的笑果是演員與觀眾靠表現的優劣、理解的程度,表達的方式以及共鳴的大小,共同創造出來的。靠計算是解決不了的」,蟈蟈也說,即便是一段嚴格按照「李式參數」寫出的相聲作品,演出的節奏、表達方式的不同,還有編排等,最終都會影響演出效果。
相聲寫作產業化?
2015年5月,李宏燁博士論文答辯終於通過。論文結尾談及專業時說,「分手是必然的,對我們兩個都是好事,雖然我依舊那麼愛你」。
隨後,他正式創業成立新語相聲俱樂部。「他很有勇氣,這是要投入很多的,大多數人都做不到。」「非全職」相聲愛好者蟈蟈評價。
俱樂部的成員也都來自交大相聲協會。重要演員除了妻子鄭鈺,還有當了2年「程序猿」後辭職回來的王漢熊,以表情豐富著稱。以及2017年就要碩士畢業的郭敏,他長相呆萌,擅長邏輯搞笑,「幽默有時需要三個腦半球一起轉才能明白」。
「收支基本上是平衡吧。但這段時間幾位合伙人都還沒有領工資。」李宏燁說,最大的願望就是能發展得足夠好,到郭敏畢業時可以開得起讓他安心留下來的工資。
小有名氣後,李宏燁和團隊被應邀參加過一些衛視的節目錄製,拍攝過程被形容成是與節目組鬥智鬥勇。為了效果,導演會叫他們說「哇塞,你真是太牛了」等臺詞,並配以誇張的表情,這在他看來是很低俗的、無聊的搞笑。「後來我想了下,你以為那些農民不喜歡高雅的東西啊?即便有些人不懂高雅的東西,喜歡跟風,最後還是由少數有水平的人來引領大眾。」
還有熱門搞笑節目組也向他拋來繡球,邀請去參加節目海選,結果是連續3次都被直接刷掉了。14個導演圍坐現場,和搭檔上臺一分鐘就讓他們都笑了,還笑了10秒鐘。「但他們不承認,覺得這個東西放電視上沒人笑。」說起這些,李宏燁眉頭上的「川」字皺得更明顯了,他進而得出結論,「中國的搞笑,特別是電視搞笑,是掌握在那些對搞笑藝術的欣賞只能排在中下層次的人(手上)。」
不過也有聽過李宏燁演出現場的相聲愛好者告訴《第一財經日報》記者,很多笑果也只有在交大那種特定的氛圍才會產生,旁人聽起來共鳴性並不是那麼強。他也有反映社會生活的相聲,但畢竟對生活理解並不深刻。
精心研發的相聲笑果數值模擬,現實中更多是束之高閣。主要是應用起來太耽擱時間,以熟練掌握計算方法的他為例,對一段13分鐘長的相聲演出錄像分析大約需要5小時。如果是對未演出的相聲稿,更會耗時12個小時左右。
李宏燁說,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編寫一套相聲模擬軟體,讓電腦來完成複雜的笑果預期分析環節。在電腦的幫助下,每次改稿的笑果模擬時間可以縮短至1分鐘,省下大量時間。
在此之下,一個也更加龐大的計劃也可以展開:只要按照這些笑果預期數值參數寫相聲,就可以實現相聲寫作專業化,解決原創相聲作品動力不足的問題,甚至推動相聲寫作的產業化。
在相繼出版了3本相聲著作後,李宏燁還想把相聲有限元的理論不斷豐富完善,期待有朝一日能在交大開一門相聲研究課程,培養更多的相聲愛好者。「選上這個課程的學生可以演出基礎為零,但必須得學高等數學。」
當博士畢業後走上艱難的相聲創業時,當對演出要求嚴苛,甚至把協會新生會員罵哭時,李宏燁知道,他對相聲的執著甚至偏執,會不止一次讓人暗自思忖「這人腦子有毛病」。在那過於漫長的博士學位攻讀期間,他也無數次想要放棄,最後又堅持了下來。他總是想起自己迷戀並崇拜的有限元理論,從1947年理論萌芽到數值分析方式系統化,再到概念正式提出,前後17年。
「我一直覺得離夢想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