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3月,高華到廣州參加廣東美術館組織的論壇,接受時代周報記者的專訪,不喜拍照的他卻很喜歡這組照片,後來還要求編輯將照片寄去。 單雄 攝
高華遠行:嚴謹一生開創近代史研究新路 清白守己摒卻學術界流俗歪風
高華 1954.5-2011.12.26
江蘇南京人,歷史學家,中國當代著名的中共黨史、毛澤東研究專家,其代表作《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被贊「震撼無以言說」。另有《革命年代》、《階級身份和差異:1949-1965年中國社會的政治分層》、《在歷史的「風陵渡」口》等著作。2011年12月26日在南京病逝,享年57歲。
他可能是當代中國其中一個最有勇氣的歷史學家。他專注研究冷門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史,在黨史研究和歷史研究涇渭分明的其時,跨界聯結兩個學科,開創了中國近代史研究的一個範例,僅有的幾本著作影響廣泛深遠。他生活清貧,耐得住寂寞,所做研究不申請課題,不拉項目,甘心守在體制的邊緣。未及花甲卻罹患絕症,臥床四年多從未中斷研究,驟然離世,最大的遺憾卻是許多研究還未完成。
罹患肝癌,艱難抗爭四年零八個月之後,著名歷史學家、南京大學歷史系高華教授於2011年12月26日病逝。被譽為「近代史研究排頭兵」的高華,一生著述雖不多,但極具分量,聲名廣布海內外。正當學術大盛之年,高華卻英年早逝,令人扼腕。
離開得突然
2011年12月26日晚7時多,纏綿病榻的高華開始吐血。晚8時多,他對守候一旁的家人說,他非常難受。不久,他再度吐血,旋即陷於昏迷。晚10時15分,57歲的高華走完了生命的最後歷程。「他是睜著眼睛走的,沒有留下一句遺言。」南京學者範泓介紹。
他走得很突然,親友震驚。清華大學教授秦暉12月25日上午還給高華打過電話:「他的聲音還是很宏亮,底氣很足。我想找機會去南京,打算住幾天,每天跟他聊半小時,我知道他身體狀況不適合長談。他說最近身體有些新情況,過段時間再說。對他的辭世,我一點預感都沒有。」
高華最後一次入院是在11月中旬。此次入院,並非緣於癌症,家人表示,癌症的控制一直非常非常好,至今都沒有發現有轉移的情況。而是肝功能出了問題,出現了黃疸,主要是做人工肝治療,設法使肝功能恢復正常。
12月16日,北京大學教授楊奎松與沈志華、李丹慧、張濟順赴寧探視高華。楊奎松回憶,「病床上的高華同我們上次探視時幾乎沒有兩樣,雖因黃疸面色略黃,人稍顯削瘦,卻仍舊談笑風生,兩眼炯炯有神。連輸了三次血之後,黃疸已經明顯消退了,因此看到高華當時黃疸的情況,真的覺得他已經度過了最危險的階段。」
師從高華8年的學生蔣瑞也於11月26日探望病床上的高華,得知就在當月下旬,高華即報了兩次病危。但他聊起來像別人的事一樣,用南京話說:「我煩不了(我管不了那麼多),我還沒覺得上氣不接下氣。」
對病魔一向樂觀的高華,也認為自己會闖過這次難關。最後一次住院,他還如往常住院一般,帶了厚厚兩袋書閱讀。其間,高華有時晚上還回家過夜。在走道裡遇到鄰居,還告之,他過幾天就回家了,打算在家裡過新年。
12月14日,在病床前,他還告訴去探視的範泓:「你放心,我一定會闖過這關。」「他輸血的右臂很疼,而且渾身發癢。他說他第一次知道原來輸別人的血是要癢的。」範泓說。
然而,情況並不這麼樂觀。兩月前,醫生就已暗示高華的家人,他的生命可能只剩下兩個月了。在高華去世前三天,他的好友、中國人民大學教授張鳴去探訪他,高華的妻子劉韶洪即把張鳴拉到一邊,說:「你可能是最後一次見他了,你和他好好聊聊。」「我和他聊了三個小時,他也聊得很多。他臉色蠟黃,嚴重腹水讓他腹部鼓脹,我過去做過獸醫,對生命有一種敏感,聊完後,我心情非常不好,預感到他可能不行了。但真得到消息,還是受不了。」張鳴告訴時代周報記者。
就在去世前幾天,有友人拍下了高華在病榻上的照片,他笑得很開朗。「看他當時的眼神,那種樂觀的神情,我自問,我做不到。」華東師範大學教授許紀霖稱。
追悼會參加者比院士多
2011年12月27日上午,高華病逝的消息開始廣為傳布。「頭腦一片空白」,是高華的許多知交好友和學生的第一反應。上午9時剛過,楊奎松正叫快遞員上門,給高華快遞太太為其特製的相冊,電話響起,噩耗驚聞,楊奎松稱,他的頭「嗡」了一下,一時沒能明白怎麼回事,不知所措。放下電話,他在書桌前悶坐了好長一段時間……
美國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校區人類學教授周永明也著文稱,「噩耗傳來,仍然覺得高華走得太早,太快。告訴妻子時,一時竟不知說什麼為好。大哀無言,唯有一幕幕回憶在腦中跳躍飛轉。三十多年的跨度,在那片刻,我只感到沉重和心痛。」
著名經濟學家、年逾九旬的馮蘭瑞老人,當天恰好致電南京曉莊學院教授邵建,回憶當年為高華在雲南買藥的情形。邵建告知哀訊,老人一時竟半晌無語。邵建說:「我過45分鐘再電話您。」第二次在電話中,老人已撰好一副輓聯。
同濟大學教授朱大可以「無限驚駭」來形容初聞此事的感受,「前日高華兄還發來『大可聖誕快樂』的簡訊。惟願只是誤傳……」
在江陰工作的高華的學生範敏,中午時分接到了簡訊。「我當時正走在街上吃肯德基漢堡,聽到消息,手一下子軟了,漢堡掉到了地上。實在控制不住,我蹲在地上就大哭起來。後來我跟幾個同學交流過,他們也都感到很突然和傷心。」
微博上,高華病逝的消息也迅速發酵繁衍。短短一天,僅騰訊網就有1.5萬條相應微博,許多普通人都為高華點燃一盞燭光。一時間,高華的名字從學術圈內迅速漫溢至公眾空間。「南大小百合BBS上的一條悼念高華老師的帖子,一天之內竟然有了800多條回帖,這是一個很少有的景觀。很多南大現在和過去的學生那天都將自己的QQ籤名改成了『悼念高華老師』,真的很感人。這其中大部分學生可能沒跟高老師有過直接交往。」蔣瑞告訴時代周報。
12月30日上午8時30分,高華教授的追悼會在石子崗南京殯儀館舉行。「29號我從深圳趕到南京,參與追悼會準備事宜。那天,我們估算了一下,有600-800人自發來悼念,其中200多親友和同事,別的全是學生,很多是從外地特地趕來。」蔣瑞說。
記者親見,寬敞的大廳擠得滿滿當當,許多人甚至只能擠在門外,面色哀戚,更有不少悼念者泣不成聲。據當天從南大開來的校車司機說,高華教授追悼會的規格和南大的院士相當,但參加者的規模甚至可能超過了院士。
一副副舊友新知的輓聯,盡顯惋惜與悼念。著名歷史學者餘英時教授輓聯稱:「讀過高華先生的書,很佩服。」學者崔衛平與徐友漁痛挽:「高風亮節/華章永存。」張鳴的輓聯則深蓄友情:「神聊定交你抽菸來我喝酒奈何菸酒日月竟有期/胡侃學問天掌燈兮地為床悲哉燈床空餘人無蹤。」歷史學家章立凡輓聯:「斯人有斯疾一朝穹宇逍遙羈臥廟堂煩厲鬼/青史得青煙半世陽燧磨礪炳燃社火化兇神。」
裡程碑式的研究方法
被譽為「近代史研究排頭兵」的高華,一生著述雖不多,但極具分量,聲名廣布海內外。他主要從事中國現代史、民國史、中國左翼文化史以及當代中國史的研究,代表作有《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延安整風運動的來龍去脈》、《身份的差異:1949-1965年中國社會的政治分層》、《在歷史的「風陵渡」口》等。其《革命年代》一書2010年1月由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
「在相應研究領域,高華是國際一流的專家。他的文章從史料出發,這是研究歷史的人的最基本的特點。他的整個研究都是非常客觀的。他的史料解讀的功夫在國內是一流的,從史料的解讀,到整個歷史還原,他做得是非常漂亮的。另外,他對中華人民共和國史的研究有一種開拓性的意義,成果是最深入的。我們現在講的國史,最早的研究是黨史範疇,主觀性很強,而且基本上是以黨為基本線索,不是國的概念。他的研究是歷史學界第一個,用歷史學的方法來做國史的研究。」楊奎松告訴時代周報記者。
12月30日中午,在《看歷史》雜誌舉辦的高華教授追思會上,眾多學者也對高華的學術地位高度評價。
「上世紀90年代,我們一幫學界朋友,想參照《劍橋中國史》的模式,攜手重新書寫中國的近現代歷史,高華作出了很大貢獻。他的《紅太陽》一書是裡程碑式的,他以自己出色的歷史理解和想像力,還原出權力的內在邏輯,這個邏輯對已有的歷史正當性是摧毀性的。高華本不是一個豪傑,他只是一介書生,但他內心裏面有書生的純粹和意志的韌勁。」許紀霖表示。
美國漢學家與歷史學家傅高義在發來的悼文中也表示:「高華逝世,當代中國歷史研究領域失去一位最傑出的學者。高華善用迄今可獲得的資料,將史料的原始素材,如此完美地建構為學術表述;他對延安時代的研究,令大家重新認識了這段歷史。」
美國威斯康星大學政治系教授愛德華·弗裡德曼也在悼詞中稱:「高華人格純美,是一位傑出的學者,他甚至是我的良師,我有幸成為他的朋友。他心胸寬廣,頭腦敏銳,他現在並將永遠鼓舞著勇敢追求真理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