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一隻細小的老鼠就渾身起雞皮疙瘩的人(我屬於其中一位)。我是一位從省城來到這座偏遠山區支教的女教師,工作兩年餘,精神卻日趨崩潰,並不是那些調皮倔傲的學生令我心煩,對於他們我尚還有承受的能力,然而那些滿屋子亂竄體型肥碩的老鼠,大得如同一隻小型犬且異常兇猛,誰惹急了它們,便會發了瘋似的胡亂咬人。剛來那陣子我鬥志昂揚,一見到鄉村美麗的風景常常流連忘返,特別是黃昏時,夕陽像綢緞鋪蓋在那些成片成片金黃的稻田上,珍珠鳥在草叢間自由穿梭,蜻蜓於黃昏時扇動著金燦燦的翅膀.這都是我在城裡所見不到的,原先我家住在城郊,周邊零星散布著煙塵四起的磚廠石灰廠,導致路旁樹身上、屋頂上掛滿了厚厚的灰塵,後來我父親患了肺病,舉家搬遷到城中一所小學附近。大概從小耳濡目染,骨子裡對校園有種親切感,我特別喜歡和學生打成一片,學生們見到我也是親如好友,拉著我和他們一起踢毽子,玩得不亦樂乎。這本身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後來不知怎麼弄得滿城風雨,整座青山縣城人盡皆知,就連縣報紙上也莫名地登載了一則新聞《女鄉村教師因上訴滅鼠,頻遭性騷擾欲辭職》,我走在路上,村民碰見我都會好奇地問:「江老師,你要走了?」我說:「沒有的事。」他們仍舊不信,瞪著眼睛繼續問:「你可千萬別走啊,這山區缺老師,你走了,我孩子可就沒書讀了。」說完全不想走,那是自欺欺人,特別是一到了夜晚,那些老鼠一溜串兒跑出來,窸窸窣窣地咬碎了衣裳和鞋子,那些擱在桌上的糧食也不能倖免,更令人惱怒的是,好幾次老鼠囂張地爬上床,鑽進被窩,在我腹部爬來爬去,我一掀開被子,它們竟然像人那樣站立,齜牙咧嘴,我嚇得滾落地上,胳膊摔得青一塊紫一塊。後來,有位學生不顧家長反對,抱來他家一隻狸花貓,剛來那幾天,那些老鼠按兵不動,不敢猖狂,可過了不久,有天夜裡,只聽得一聲慘叫,第二天我屋裡屋外四處尋找,都不見那隻狸花貓,只在柜子後那個黑邃的空洞裡,發現了一小撮貓毛。我想,這事真的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了。
那天早晨,大雪封住了通往校長家的路。我穿著黑色長筒靴,披著厚頭巾,艱難地朝校長家方向走。雪地上到處都是碩鼠的腳印,它們紛紛朝著森林那邊延伸,很有可能,洞穴就在那片茂密的樅樹林裡。我渾身嚇得發抖,立馬加快了腳步。開門的是一位大叔,年紀看著只比我大十來歲,他是女校長的丈夫。女校長年紀五十來歲,臉上看不見任何皺紋,她正躺在炕上,周身裹著被子,戴著金絲框老年眼鏡,正看著一本言情小說,桌子上放著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她對於我大雪天造訪毫無意外,仍舊漫不經心地翻著書頁。我說:「汪校長,老鼠越來越猖狂,再不解決的話,根本就沒法兒上課。」結果,跟我先前所預料的那樣,汪校長同之前的王校長一樣,她壓根兒對這件事情漠不關心,她甚至覺得我再編造一個荒謬的故事,她倒是相信有老鼠,但我一描述貓被老鼠吃了時,她眼裡露出一種質疑,一種藐視於我的不贊同,接著,她優雅地呷了一口咖啡,說:「些許是你眼花了,哪有那種老鼠。」為了讓她相信,我著力描述詳細入微,我說,那天晚上老鼠爬到我肚子上,我跌下床,胳膊上還有傷,我將胳膊露出來,並讓她察看,但她覺得那是我睡迷糊了自己落下來的。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解釋半天,甚至差點哭了出來,我說:「你只需如實反饋給上級就行了,他們會派人來處理這事的。」她搖搖頭,繼續看她的書去了。
為了這事,我足足做了幾個月的鬥爭。你知道,當我站在講臺專心致志講課,臺下突然傳來一聲驚恐的叫聲,擾亂了整個課堂秩序,僅僅因為老鼠,但是不容你小覷,剛開始我和學生們也是對此視而不見,後來事態如同蟻穴潰堤,一發不可收拾,老鼠們大白天跑進教室,嚇得女學生們四處逃竄,膽子大的男學生,操起椅子砸,結果老鼠急了眼,跳起來咬了一位男學生的手指,自那以後,整個學校被老鼠鬧得人心惶惶。為了滅鼠,我使盡了渾身解數,由於我不是滅鼠專家,所以老鼠一隻都沒幹掉,反而促使它們變得賊精,碰見老鼠夾跳了過去,下了藥的糧食絲毫不碰。聽村裡一位老婆子說,先前這片學校舊址是墳場,埋葬了無數怨靈,這些老鼠就八成是他們變化的。當然了,我並不信服,好歹我也是一個篤信科學的人。
我在原地踱步,因窗戶緊閉,屋內空氣渾濁,讓人待著有些難受。我起身站在窗邊,望著飄飄灑灑的雪花。想到幾個月前,有天夜裡,我被老鼠嚇得衝出屋子,跑去王校長家求助,當時比較著急,只穿了一件棉絨睡衣,一開始他還認真聆聽我的訴求,並跟隨我回到房間,像只貓那樣弓著身子滿屋搜尋,但一隻老鼠都沒發現。他假裝氣喘籲籲,仰面躺在我床上,氣氛開始有些不對,我說:「老鼠一日不剿,便不得一日安寧,煩勞王校長儘快解決此事。」他挪動屁股,朝我靠近,我也挪了下位置。他眯著眼,笑嘻嘻說:「小事,不就一些老鼠嘛,明天我就派人去滅掉!」說完,他又挪動他的屁股,緊挨著我。我迅速抽身起來,儘量與他保持著距離,說:「可是找不到鼠巢,根本就滅不乾淨。」就在我背朝著他的時候,他猥瑣地問:「在這窮山疙瘩,你一個人不寂寞嗎?」然後,他那隻糙手揉捏了一下我的屁股,頓時,我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噁心的差點嘔吐,我伺機假裝大叫:「啊!老老鼠!」他嚇得抱頭鼠竄,三兩步逃出了我的臥室。後來,我將這事告訴了另一位女老師,這消息卻不脛而走,很快傳到縣領導耳裡,王校長也很快被撤了職,取而代之的是這位正躺在床上的汪校長。不可否認的是,她有足夠的威嚴和學歷,聽說是某一類大學的教授,但在處理這件事情的態度上,她同王校長似乎別無二致。
「雪地上到處是老鼠的腳印,目測隊伍龐大,此時若不解決後顧之憂,以後恐怕就難上加難了。」我說這話時,並手指向雪地,以此暗示她我所說的一切屬實,但她依然埋頭看書,冷不丁地回道:「也有可能是兔子的腳印,天一下雪,這山上的野兔就四處覓食。」「老鼠腳印呈半扇形狀,比兔子的小得多。」「不不不,小兔子就那麼大。」我百口莫辯,在她潛意識裡,壓根兒就否認了老鼠的存在,我作更多解釋都不過是徒勞罷了。
我知此行又得空手而歸,但仍不忍立馬放棄。於是,那個兔眼女孩(她是我教的一位學生,眼睛像兔子眼水汪汪的)瞬間浮現在我腦海裡,上個禮拜,她被老鼠咬傷,住進了縣醫院,全身浮腫,肉色淤紫,呼吸十分困難,像一條涸轍之魚,性命岌岌可危。我說:」四班那個小女孩,她住進了醫院。」王校長問:「哪位?「「就西邊那村,王大頭的小女兒。」她這才意識到問題現已迫在眉睫,臉上瞬間掛滿了陰雲。
「我經常聽見狼嚎,在那片山上,它們總發出悽厲的嗥叫。假如我不是個女人,體力夠強壯,我就可以拿著棍子一個人進山。」我說,「只要搗毀了鼠穴,一切就會太平。」
她終於不耐煩地從床上下來,動身穿衣,坐在梳妝檯上搗鼓頭髮,說:「同是女人,我理解你,但是女人啊,往往太感情用事了。馬上臨近中考,我們應著力於眼前,滅鼠之事,往後緩緩吧。省教育廳派我來這兒當校長,對我委以重任,多少得做出點成績,不然,該用何顏面去見他們。」
屋外的雪停了,光禿禿的樹杈在晃蕩,風從西北邊刮來,它們扑打著木門哐當作響。她和丈夫坐在客廳裡,一邊喝著牛奶,一邊吃著蛋黃餡兒麵包。我起來太早,還沒來得及吃早餐,這會兒肚子餓得咕呱響,像只快憋了氣的鴨子在叫。「你吃點麼?」她問。「我不餓。」我說。我現在滿腦子都是滅鼠之事,一日不解決此事,便一日茶飯不思。突然,有什麼成群的東西在撞擊著大門,我拔開門閂,嚇得頭皮發麻,門外黑壓壓地排成一長溜鼠軍,我迅速關上門扇,但有一隻老鼠已經偷溜了進來,朝著飯桌底下跑去,汪校長像只母猴,雙手一撐,屁股一翹,登上了桌子,她臉色蠟黃,顫抖著嘴巴說:「啊呀呀,趕出去!快趕出去!」她丈夫拿著條板凳,我抄起鐵鍬,並將大門打開一條縫,費了半天功夫,終於將那隻老鼠驅趕了出去。汪校長呆坐在桌上,額頭冒著豆大的汗珠,仍舊不信眼前發生的一切,說:「活見鬼,大白天怎麼會有老鼠.」我說:「它們應該是在大雪中迷了路,跑錯了道,繞到這邊來了。」她於是跳下桌,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校長身份,然後咳嗽幾聲,打理剛才驚慌中凌亂的衣裳,為了掩飾尷尬,她試圖聊聊別的話題,說:「我們那兒的人常吃鼠肉,幼時我吃過,還別說,味道蠻不錯。」此時,正是開口談滅鼠的好機會,我說:「汪校長,滅鼠事態嚴峻,還請.」我話未說完,卻被她打斷了,她用瓢舀水漱口,然後將口水吐在地上,說:「你該回去好好休息,待會兒我得進城,這幾天沒啥大事別來找我,來了我也不在家。」漱完口,她又回到梳妝檯打扮起來,抹完辣椒色口紅,後用眉筆塗眉毛。眼看她即將出門,我迫不得已使出最後一招。
「我要辭職了。」我說,「解決不掉學生的困擾,鼠患不除,我不配在這兒當老師。」
「打住!別要挾我。」她轉過身來,滿臉嚴肅說,「如果實在不想幹了,辭職書拿來,我立馬給你籤字,我熟悉的教師很多,他們隨時願意聽我調遣。」
我實在憋不住,胸中無數話語像絕提之水洶湧而出:
「我只是個來山區支教的普普通通的女老師,我沒任何欲望和野心,也壓根兒不想當什麼校長,我只想帶好學生,讓他們用心讀書,以後能走出大山,去城裡風風光光生活,可眼下鼠患肆虐,學生們害怕上學,我也整夜睡不好覺,時間一久,這學校就要荒廢了。我知道您以「大局」為重,滅鼠乃小事一樁,可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鼠患不除何以將這座學校聲名遠播?還有,滅鼠和你認為的升學率根本不相違背,甚至它們之間還有促進作用。如果你怕聲名受損,省教育廳領導追責你時,你大可以推到我身上,只要那些學生平安無事,正常回到課堂,讓我付出再多都無所謂了。我本來就空空如也,何懼什麼失去。我真的愛這兒,所以兩年多了我依然沒離開這裡,大學畢業那會兒,我很迷茫,不知道做什麼,我父母都不贊同去偏遠山區支教,他們擔心我,也不放心我一個人去那麼遠的地方。我這人性子倔,一旦決定要去做的事,任何人都阻攔不了我。人生苦短,及時去做於自己有意義的事吧,所以,我就義無反顧地來到了這兒。同你說這麼多,並不是炫耀自己多麼高尚無私,而是我願意坦誠真實的自己,這就是我。事態還沒嚴重到不可挽救的地步,一切尚有機會,只要稍微努力下,眼前的困難都可以如願解決!我所說的就是這麼多,最後的決定取決於你,告辭,打擾您了。」
這是我活了二十多年來,做得最膽大的一件事。我敢和領導正面對抗了。沒等她接話,我就仰天長嘯準備出門去。
我推開她家的大門,北風呼嘯,時間催促著我趕緊離開,這兒令人心悶,且並非久留之地。無論如何,我得振作精神,和那些可憐的學生們並肩站在一起。我剛停留在門外,不一會兒,身後傳來了悽厲的尖叫聲。當我轉過身子,發現屋頂上密密麻麻地爬滿了老鼠,像落滿了成片成片的烏鴉。借著屋裡的暖氣,它們排成了一長溜小隊伍,踏著整齊的步伐,衝進了屋裡去。
順著雪地鼠跡,我向那片廣袤的森林走去.
寫於2020年.11.23 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