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濃蔭遮蔽,仿佛是天地間開了掛,從烈日下鑽入的瞬間,三維立體式的清涼消暑效果,是空調房所不能比擬的自然慰藉。
至少,在火爐南京,再沒有比滿城的法國梧桐樹更善解人意的了,中山東、南、北路,御道街,漢中路,莫愁路、陵園路……
梧桐樹蔭下,籠罩的是數米乃至十多米寬的車水馬龍,以及這座城市最繁忙的身影,縱使快節奏的生活讓人行色匆匆,但行走在有法國梧桐樹下的這一段,大概是沒脾氣的。雖然,春天的時候,惱人的梧桐飛絮,也沒少被怨懟。
更何況,關於法國梧桐,還流傳著浪漫的「美玲項鍊」說,只可惜,蔣介石與宋美齡的愛情摻雜著太多政治、家族的情非得已,而故事的本身也站不住腳。
無論是南京與法國梧桐的結緣的1872年,法國傳教士郎懷仁乘船帶來這顆樹;還是孫中山1917年發表了《建國方略》以及之後的「首都計劃」,為了迎接中山先生的奉安大典,南京一舉在中山大道等城市主幹道的兩側栽下了兩萬棵法國梧桐;亦或是,解放後南京首任市長劉伯承對其情有獨鍾,1953年法國梧桐的「種植熱潮」的直接結果是,當時的法國梧桐數量達到了十萬棵;在此之後,歷經歲月成長,梧桐樹成為了南京城、南京人心中的信仰,挪樹傷樹毀樹者等同於犯罪,哪怕是某棵梧桐樹已經囂張地長到了路中間。
你看,哪裡有蔣宋愛情什麼事,何況,今天南京城內的梧桐樹,只有2%左右是民國時期種下的。
這一切都不是重點,因為法國梧桐,並不是真正的梧桐,它的學名叫做三球懸鈴木,屬於薔薇目,只是當年被引進中國的時候,因為葉子長得像中國本土的梧桐葉而得名。
也許是「外來的和尚好念經」,以法國梧桐為代表的的懸鈴木家族,不僅在中國成為「行道樹之王」,甚至更有進一步偷梁換柱之嫌,讓我們逐漸混淆、忘卻了本應高貴無比的本土梧桐樹。
在梧桐見諸於詩詞歌賦、文獻記載時,青桐、碧梧、青玉、庭梧之別稱,就可見地位的顯赫。《詩經》中的《大雅·生民之什·卷阿》就有「鳳凰鳴矣,於彼高崗。梧桐生矣,於彼朝陽」之句,栽梧引鳳、鳳棲梧桐的典故至少在商末周初就已經成型。
在遠古莊嚴肅穆的曲樂聲中,鳳凰和鳴,歌聲嘹亮且迴蕩在高高的山崗之上,而梧桐生長,沐浴著燦爛朝陽,是何等的旖旎與心之嚮往。
似乎是為了對仗,鳳與凰,梧與桐,都是分雌雄的。在古代傳說中,梧為雄,桐為雌,梧桐樹幹挺拔、根深葉茂,同生同長、同生共死,用以形容忠貞完美的愛情,最是入心。
其實,回過頭想想,懸鈴木、法國梧桐之類的,大概很難讓人聯想到愛情吧。這就是區別,葉有相似,但神韻和底蘊相差遠矣。
今天,鳳凰已是只存在於傳說中的百鳥之王,但梧桐樹還能得以親見賞玩,獨這一份留有想像的空間,就值得珍惜,且怎麼都不為過。
梧桐顏值高,葉碧樹幹直,光潔惹人愛,最高能長到15到20米。北魏的賈思勰在《齊名要術》中提到種植梧桐樹是「華淨妍雅,極為可愛」,南朝著名文人謝眺有詩《遊東堂詠桐》云:
孤桐北窗外,高枝百尺餘;葉生既婀娜,落葉更扶疏。無華復無實。何以贈離居。裁為珪與瑞。足可命參墟。
可以靠顏值,梧桐樹卻偏偏靠實力,能做樂器、能榨油、能製藥、能編繩、能造紙、能做土農藥……這讓人如何能放過。因此,在先秦的典籍文獻《尚書》、《莊子》、《呂氏春秋》中都能找到梧桐樹的蹤跡。
春秋時期,吳王夫差不僅愛美人西施,也愛屋及烏地愛上了她所愛的梧桐樹,於是就建了梧桐園,南朝梁任防在《述異記》載:「梧桐園在吳宮,本吳王夫差舊園也,一名琴川。古樂府云:『梧桐秋,吳王愁。』」這大概是和梧桐善做古琴的屬性是分不開的。
傳說中,人類文明的始祖炎帝神農氏有八大經天緯地之功績:
始作耒耜,教民耕種;遍嘗百草,發明醫藥;治麻為布,製作衣裳;日中為市,首倡交易;削桐為琴,練絲為弦;弦木為弧,剡木為矢;作陶為器,冶制斤斧;臺榭而居,安居樂業。
神農是南方之神,南方有蠶絲可製成弦,所以南方的樂器的典型代表是絲類樂器,大琴叫離,正對應了南方的離卦。
東周春秋末期的左丘明在《世本·作篇》記載:「神農作琴。神農琴長三尺六寸分。上有五弦,曰宮、商、角、徵、羽。」
做琴的老祖宗,選用什麼木材,是很有講究的,非梧桐木不可。
漢代學者桓譚在琴論專著《新論·琴道篇》中雲:
「琴,神農造也。琴之言,禁也。君子守以自禁也。昔神農氏繼宓羲而王天下。上觀法於天,下取法於地。於是始削桐為琴,練絲為弦,以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焉。神農氏為琴七弦,足以通萬物而考理亂也。」
「削桐為琴,練絲為弦」就是這麼來的。
今天呢,琴川之名,是常熟的別稱,這就是另一個和琴有關的地方志故事了,宋代袁說友的《次常熟縣》詩云:「衝寒一舸下琴川,小纜依依市柳邊。」今天讀來依然是詩中有畫、畫中有樂的感覺。
在明代王賓的《梧桐園》(故吳宮吳王夫差園,一名琴川。古詩云:「梧桐秋,吳王愁。」)中:
七月交秋未變秋,輕輕一葉下枝頭。君王不在當時悟,直到凋殘後始愁。
梧桐樹的「悲秋」屬性,似乎也是起源於秋吳王的琴川。把梧桐悲情寫到極致蕭索的,除了李煜的《相見歡》,好像也沒誰了: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南唐後主的寂寞哀愁,我們也許無法感同身受,但是「別有一般滋味在心頭」的微妙情緒,倒是古今同。
陳繼儒在《小窗幽記》對庭院中的梧桐樹感慨道:
「凡靜室,前栽碧梧,後栽翠竹。前簷放步,北用暗窗,春冬閉之,以避風雨,夏秋可以開通涼爽。然碧梧之趣:春冬落葉,以舒負暄融和之樂;夏秋交蔭,以蔽炎爍蒸烈之威」。
古人喜歡在庭院和水井邊種植梧桐樹,今人喜歡在寬闊的道路旁栽滿兩排,不管是為了濃蔭遮蔽還是為了依仗風範,那一地的梧桐樹影才是最惹人心醉的,為此,北宋李之儀的《蝶戀花》寫得唯美而風清:
天淡雲閒晴晝永。庭戶深沈,滿地梧桐影。骨冷魂清如夢醒。夢回猶是前時景。取次杯盤催酩酊。醉帽頻欹,又被風吹正。踏月歸來人已靜。恍疑身在蓬萊頂。
李之儀曾擔任過蘇軾的幕僚,在蘇軾筆下,關於梧桐可能最廣為人知的是那一首《木蘭花令》:
梧桐葉上三更雨。驚破夢魂無覓處。夜涼枕簟已知秋,更聽寒蛩促機杼。夢中歷歷來時路。猶在江亭醉歌舞。尊前必有問君人,為道別來心與緒。
不過,比起梧桐雨的悽切與驚魂,還是梧桐樹影更日常且慰藉人心。宋代的曹冠的一句「夜永風微煙淡,梧桐影,碎明月」,是月光下的黑白分明;李至的「梧桐影裡蟬聲急,菡萏香中雨氣昏」,是三伏天苦熱中的解救;宋代無名氏《金落索》中的「風撼梧桐影碎」,是風過時的斑駁;趙長卿的「翠搖鈿砌梧桐影,暖透羅襦芍藥風」,是清晨被世間萬物喚醒的悅見;還有,李曾伯的那句「人立梧桐影下,身在桂花香裡,疑是玉為州」是如此的迤邐入畫……
說來有趣,「立盡梧桐影」這一句在諸君的詩詞中出現率很高,無關於重複,因為這就是從古至今,中國人的日常風景。依靠著梧桐樹,任樹影的斑駁落滿全身,思、戀、愁、憂或者是等待、喜悅……就是詩意在靜靜流淌。
即使是今天,當我們行走在並非梧桐的「法國梧桐」的樹影下,心中念念不忘或者感懷的,依舊是我們中國本土梧桐樹的庇佑和天長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