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晚報2004年8月3日16版介紹景德鎮瓷文化。其文說,宋元兩代景德鎮的制瓷技術已經傳到朝鮮、日本、越南。又說,明清兩代瓷器大量出口,經阿拉伯傳到歐洲。這些史實,我無異議。唯可疑者,其說china由來,文云:「民間歷來有幾種說法。一種說法是china系根據秦字讀音轉化而來。但在景德鎮最為流行的說法是china是漢語昌南(原景德鎮名)的音譯。隨著景德鎮精白瓷大量流傳到海外,才使得瓷(china)成為中國的代名詞。」
說china最初是昌南地名譯音,我覺得很新鮮。景德鎮原名昌南鎮,在宋真宗景德年間(1004年起)改名景德鎮。此時所制瓷器已負盛名,特供御用。按照「景德鎮最為流行的說法」推論,其後本鎮瓷器外銷朝鮮、日本、越南,又其後經阿拉伯遠銷到歐洲,皆以產地昌南作為商品名稱。昌南兩音,口碑遠播,寫成法文便是chine,寫成英文便是china。china又回譯成漢文瓷器。瓷器名聲響遍全球,歐洲人就把中國也叫作瓷器,而大寫其字頭,成了China。這個推論亦能自圓其說。
然有極大障礙,景德鎮人難以克服。就是至今無人能夠否認英文China起源於印度古梵文「支那」。這個支那又作脂那、至那,三千年前就出現了。想想三千年前是什麼意思吧。那就是說,什麼昌南,什麼瓷器,還得在娘胎裡靜待兩千多年,方能一朝分娩出世。資格太嫩了,昌南瓷器爭什麼。三千年前,不但焚書坑儒的秦朝,就連春秋五霸的秦國,都還不存在,China怎麼能是秦的譯音呢?論資格,支那之名比周朝還要老,怎輪得上替暴秦爭面子呢?
請容詳說支那由來。唐代義淨法師《南海寄歸內法傳》云:「西國名大唐為支那者,直是其名,更無別義。」他顯然不同意China與昌南瓷器或與秦朝掛鈎。隋代慧苑法師《華嚴經音義》云:「支那,翻為思維。以其國人多所思慮,多所製作,故以為名。」他則直探古梵文「支那」的原義。兩位僧人生在隋唐,那時昌南尚名新平,所制瓷器亦未穎出。
二十世紀之初,China一詞起源問題,學界曾經討論,眾說紛紜,未定一是。文僧蘇曼殊(1884-1918)通英、法、日、梵諸文,曾撰有《梵文典》。他認為China起源於古梵文「支那」,初作Cina,用來指我華夏。他研讀三千年前的古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和《羅摩衍那》,發現支那一詞最早見於這兩部著作,其原義為「智巧」。他認為,這是三千四百年前印度婆羅多王朝時彼邦人士對黃河流域商朝所治國度的美稱。「智巧」與慧苑所說之「思維」內涵略有不同,想系詞義因時代而演變所致。
外邦對我華夏稱呼,最早曰支那Cina,其後曰拓跋Tabac,最後曰契丹Kitai。今之China即支那,先是國名。明代中期葡萄牙人販瓷器到歐洲,稱其商品名曰Chinaware,若漢譯應該是「支那瓦」。陶瓷產品,古稱瓦器。此處ware應是瓦之譯音。支那瓦者,中國瓷也。China放在ware之前,可知China國名,初無瓷器一義。後來省掉ware,簡稱為China,才小寫其字頭,獲得瓷器之義。這已經是晚近的事了。
景德鎮人不必失望。你們不是還有浮梁縣的高嶺村嗎?沒人替它爭取,它卻進入洋文。在英文裡,Kaolin義為瓷土。景德鎮瓷器最初用高嶺村出產的粳米白泥作原料,稱高嶺土。Kaolin乃高嶺之譯音也。後來歐洲人制瓷器,凡是瓷土,不管哪裡產的,皆以高嶺稱之。貴村之名於焉「走向世界」,不亦壯哉。(文匯報 作者:流沙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