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安妮寶貝到慶山,作家的改名其實也象徵一種「轉身」,仿佛開始遠離都市,向山而尋,自然,遠離塵囂。慶山保持和媒體及受眾一定的距離,但她的書寫主題依舊和時代貼近,相向而行。讀者對作家的接受,她的小說風潮,也幾乎與昆德拉、村上春樹等作家在中國流行相同步。今年,慶山的長篇小說《夏摩山谷》問世,引起讀者「毀譽參半」的兩極化評價。有人認為此作超越文學意義,呈現慶山對哲學宗教、歷史體驗的濃厚興趣與集中思考。在筆者看來,《夏摩山谷》摻雜了混沌不清的情緒與價值,它用貌似哲學的意識,上升到一種神秘境地。在作品的藝術性上,又呈現出華麗的虛弱,優美的貧乏。
小說在故事面貌上老套濫情。其寫作不時仍散發「涼白開式煽情」,也就是情結的簡和淺,還停留在學生文藝腔「那一刻,那一夜就是永恆」的「抒情慣性」上。「她轉身走回到男人身邊做出決定,看著他的眼睛,說,我們結婚吧。那年她三十二歲。這一刻有標誌性象徵。告別過往與遊蕩,找到棲息地,試圖相夫教子、讓心靠岸。婚姻是嶄新開始,也是一道分水嶺。」在描寫上,又特意維持了「美文」式意境,這就像甜品吃多會膩歪一樣,缺乏不同調性的變化和衝淡。
某種溫情成熟,與年長的男性、有家室者不經意聯繫起來,甚至成了符號式的等價物,是非常危險的。慶山雖非刻意,但確實自己也沒弄明白其中緣由。「相遇時他獨身多年,看起來是性情穩重的生意人。說不出來這種穩重感如何形成來自何處,大概心裡自有靜定,是天性,也是經歷世事起落之後的心平氣和,帶著些許隱約對世間的失望。」在作家筆下,總會覺察到些許的微妙氣氛。
那就像靈修一樣的神秘、禁慾加冷淡,小說裡瀰漫朝聖、宿命、因緣的思維,和她的宗教意象(如佛殿廟宇、寺院佛偈)一起,如同給小說加了「仙氣兒」,也讓人懷疑是否「女居士」在寫小說。果真如此嗎?慶山類似村上春樹一樣,喜歡寫離群索居的「都市新隱士」,單身還多金,逃避找解脫,成了類型傾向。如果裹挾塵俗的消費主義,來寫身心修煉,肯定擰巴。更重要的是,這產生了描寫的「幻覺」。偏僻小城,一個離異老男人,推掉生意陪著女主,開沿街咖啡店,打發時間。慶山用兩句話就能把文藝生活所有「浪漫牌」全部湊齊打完,讓人覺得輕巧且刻板。
慶山容易把生活的樣態歸結為一種二元化,有亞瑟的克制隔絕和壓抑的「聖徒生活」,就有遠音的叛逆放縱和爆發的「越界生活」;有紀辰的沉迷物質世界功利生存,就有相反的抗拒物質的靈魂修煉。換言之,作家對生活的理解總在兩極上「停擺」,那更多的複雜和含混呢?慶山省略了,以至於她略去得那麼漫不經心,隨便和潦草。「男人健壯而溫和,穿著白色襯衣和西服。她也許是有某種西服情結,覺得這種裝束代表正常而有序的生活,理性而冷靜的秩序。這對她來說很新奇。同時她聞到他情感的氣味。」
連最起碼的調情升溫都沒有,只「抽象」得剩了幾個形容詞,女主就靠直覺「當天晚上跟他回去他住的酒店」。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慶山的「反高潮」技法,但這種描寫交待是讓人匪夷所思的。她到底是聞到「情感的味道」還是「西服的味道」?難道穿正裝的男性,就能代表理性和秩序?在這裡,只能說作家寫出了戀物癖,而不是「性吸引力」的獨特。盲目的意志,在推動敘述。我們看到一個女人不斷在男性世界裡「周轉」,恐慌、空虛,不可終日。「那時她覺得與心失去聯結,需要找到新的情愛對象,否則欲望全然熄滅。」「她對他沒有企圖,只是用來填空。」
「彼此鬆散、自由,不關痛癢。沒有虛偽,不存在佔有之心。」慶山用小說呈現了這種兩性生活樣貌,以偽裝的淡然、靜好和可持續性,美化了一種非道德生活。這讓人想起米蘭·昆德拉所描述的「性友誼」。但慶山卻寫不出一種深度和悖謬,也無法用王爾德、納博科夫式的「唯美主義」功力,遮蔽背後的倫理問題。換言之,在《夏摩山谷》裡,敘述倫理成了最大危機。不止是有婦之夫,貌似單身的丹拿,也有隱形同居女友。小說裡,人物陷入混亂、撕扯、沉淪和麻木的畸戀裡,打圈圈。「剩餘的也就是一份漸漸乾枯的情慾。」
慶山寫情慾,寫遍空虛焦灼、糾結分裂,苦痛和煎熬。從衝突糾葛到心生恨意,作家用「孽欲」這個字眼形容。其實,她完全沒必要寫那麼多男性,像流水走馬式的,完全成了一次次「疲勞駕駛」。旅行、修行、隱世的主題,用文藝、身體和情愛,來穿插交織,造成一種偽浪漫,偽中產想像的抒情幻覺。甚至,一些宗教感的植入,讓人好像重回了古典白話小說的「色空論」。
「是何時才能夠擁有體會和理解無常的能力……不知不覺一路穿過崇山峻岭,這些不同時地出現的男人給予她深刻的認知,在關係中,她對男女情愛的幻覺和欲求被搗爛,清除得非常乾淨。」這種勸諭,就像把《心經》放進了小說,但依然掩不住虛無主義和「空洞的哀傷」。永恆、靜默、神聖和寧靜,這些詞彙背後,仍然是些消費符號。「他給她預定的五星級豪華酒店,房間寬敞而華美,站在露臺陽臺能夠遠眺山影和大海。」就像海景房和山中別墅的廣告。
令人納罕的是,她依賴的都是描述,像總結陳詞式地把形容詞「給定」了人物。她幾乎沒有在行動和對白中描摹情感的「作為」,這不禁讓人失望。她把小說徹底變成了一種小我的散文,註定讓小說失去了重要維度。即使稱其為「跛足的小說」,也毫不為過,因為這就是功能性、器質性缺陷。缺乏生活場景質感,用無數詞彙也堆不出來細節;罕有的人物對話,也被作家寫得像「話外音」在旁白。無論是青春的安妮寶貝,還是步入中年的慶山,她的作品都有瀰漫的情緒,而這種情緒慢慢演變為情結,深深撥動著大眾讀者的心理。這種心理可能是集體的無意識,也可能是兩個代系的讀者群在投射各自的青春記憶,無以名狀,卻讓人有追隨性閱讀的慣性。這也提示我們,我們對慶山的閱讀,長久以來都集中在文化現象、文化研究的層面,對她的文學性本身關注常被遮蔽。
慶山擅長、成功處在於,她的每次創作,無論是否重複自我,都能切進時代的集體情緒。從早期青春的文藝書寫,那些原來荷爾蒙式的情慾浮動,變成步入中年,置於家庭婚姻裡,女性的躁動不安,惶惑迷茫。中產生活的焦慮,生活幻想的癥結都被她捕捉,烘出了一種朦朧混沌的印象。慶山和她的前行者,如衛慧一樣,大多從身體情愛紛紛走向了精神修煉,以近乎「色空」的意識,進行一種修女式寫作。而這,本身就是《夏摩山谷》耐人尋味的文化現象。(作者為書評人)
來源: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