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4日早晨,哥倫比亞大學洛夫圖書館(Low Library)門前一片喧囂。胸前掛著美國汽車工人聯合會(UAW, United Automobile Workers)「罷工」標識的學生們逐一抵達哥倫比亞大學這一地標建築,他們高喊著口號,吸引了不少來往學生和教職員工的目光。圖書館門口的廣場大約聚集了幾百名前來示威的學生,他們手中高舉著各式各樣的示威標語——「不要上課,要階級鬥爭(No Class but Class War)」、「不是工人,我如何罷工(If I’m not a worker then how can I be striking)」等等。
這是哥倫比亞大學研究生工會組織罷工的第一天,參與罷工的研究生們都在學校擔任助研助教工作。哥大研究生工會在去年成立,並得到了勞動仲裁機構美國國家勞工關係委員會(National Labor Relations Board, NLRB)的官方認證。然而哥倫比亞大學一直拒絕承認工會的合法性,於是校方把工會告上了聯邦上訴法庭。由於不被學校承認,工會一直無法和學校籤訂統一勞工合同,因此爆發了此次罷工。
4月24日,罷工研究生聚集在哥大圖書館門前。圖片來源:《哥倫比亞觀察者報》
在美國,新一代勞工和社會活動家們通過工會等渠道發出自己的聲音,延續著馬克思關於階級鬥爭、反勞工剝削的政治理想。而在美國的高校裡,它正以一種全新的形態出現:也許更溫和,但卻更令人期待。
「我們還會回來」
「我身邊的同學,包括我自己,他們有的的確是有非常大的課業、授課雙重壓力,」參加示威的哥大研究生李一帆對界面新聞說,「我覺得這才是不公平的,他們也是出力拿工資的一部分人,但卻沒有相同的待遇。」
李一帆來自廣州,目前在哥大就讀哲學系碩士學位,哥大的工會院系代表積極地幫助他參與到工會活動中來。
「我們系的工會聯繫人非常活躍,他會主動來找系裡面每一個人,告訴你最近發生了什麼事情,」李一帆說,「雖然我可能不懂太多,但是我還是受到了很大的鼓舞,知道了很多東西。」
哥倫比亞大學工會的組織和動員能力在全美數一數二。2016年成立工會的投票中,哥大研究生僱員以1602票比623票的壓倒性多數通過工會成立,這一次罷工也以驚人的1832票比136票得到批准。現在,他們正和校方正進行著漫長的談判拉鋸。
在公布罷工的消息後,哥倫比亞大學校方給全體學生發出了一封郵件。學校呼籲學生等待法院決定,不支持罷工,不進行談判,也不承認研究生是僱員的身份。
郵件中,哥倫比亞大學教務長John H. Coatsworth寫道,由於NLRB的領導層流動性大、常常推翻自己的決定,校方認為原先對研究生工會的認證結果並不可靠。因此,學校希望得到聯邦法院的最終判決,在此之前,學校不會承認工會的合法地位。
「我們已經和校方在法庭上爭了兩年多,這是我們最後的手段了,」來自印度的研究生塔尼婭·巴塔查雅(Tania Bhartacharyya)對界面新聞說,「他們主要的理由是說我們是學生、不是僱員。NLRB已經推翻這個說法了,大多數校內、乃至全國的研究生僱員也都不同意。」
事實上,工會成立初期,校方就表現出了對成立工會的不贊成態度。
「我們決定要成立工會之前,他們(大學)也發郵件公開反對這個決定。在他們官網上面有關於工會成立的相關介紹,看似中立不偏不倚,但基本上都是關於工會的負面報導。」李一帆說。
罷工持續了一周。4月30日,參與示威的研究生們準時結束了罷工。此時,學校仍未正面回應工會的要求。
「如果學校繼續不理睬我們的要求,我們還會回來,」巴塔查雅說,「我們也會走法律渠道,但我們還是會繼續罷工。我們的力量會越來越強大,直到校方無法抵擋。」
李一帆也表示,「(工會)肯定會採取下一步行動。一種可能性是我們在下學期開始進行另一次罷工,或者說更加大規模的抗議行動等等。也需要更多的媒體曝光率,在各個方面都需要大家支持。」
4月24日,各大校園內的示威學生。圖片來源:《哥倫比亞觀察者報》
「組織學生運動,本身就很有焦慮感」
與此同時,身在哈佛大學的張躍然終於鬆了一口氣。
張躍然目前在哈佛大學就讀社會學博士,也是學校研究生工會的主要組織者之一。他從2016年9月開始參與組織工會、動員同學,終於在今年4月20日的投票中,成功以1931票比1523票(56%)的多數優勢成立了工會。
在投票通過之前,一直有一個全校層面的工會組織委員會在進行前期工作,這個委員會內部沒有級別,組織者一律平等。張躍然就是這個全校委員會的一員,除此之外,他還負責本系社會學系和國際學生、尤其是中國留學生的動員工作。
除了自己的學術研究,組織工會佔據了他大部分的業餘時間。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張躍然都沒睡上一個好覺。「因為很焦慮啊,」他對界面新聞說。
張躍然認為,組織、動員校園運動和社會運動本身就讓人很有焦慮感。「這些困難是非常非常可見的,」他說,「你今天是說服了一個人還是兩個人,還是沒有說服任何一個人,或者有一個人從yes變成no了,這種事情都是非常明明白白的擺在那兒的,當然讓你很焦慮。」
但令人欣慰的是,相對於哥大來說,哈佛對於研究生工會的態度溫和不少。
在工會成立之後,哈佛大學發言人Anna G. Cowenhove發出了一封致賀郵件,稱學校「欣賞學生對這一重要事件的積極參與。」
張躍然把學校的溫和態度歸結於2016年10月的食堂工人罷工三周對學校造成的衝擊,以及哈佛即將在7月進行的校長換屆。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哈佛拒絕和工會談判是違法的,」他說,「當然,哈佛也可以選擇違法,但是在校長換屆的這個檔口,你選擇違法這麼一個非常有爭議的事情,可能也不太好,所以哈佛校方就想到了一個更安全、穩妥的路線,就是和我們談判。」
目前,初成立的哈佛研究生工會還在過渡期,他們正籌備選舉出一個由學生組成的集體談判代表委員會,和校方談判統一勞工合同的相關事宜。在未來,工會將能夠代表所有在哈佛有助研助教職位的研究生。
馬克思主義的實踐?
雖然哥倫比亞大學認為學校和研究生的關係應該止步於師生關係,但張躍然並不這麼認為。
「如果學生是付出勞動,獲得薪水的話,那當然最本質上是勞動關係,顯然是僱員和僱主的關係,」他說。
馬克思主義理論中最經典的論述之一,就是在資本主義邏輯中,工人或無產階級受僱於擁有生產資料的資本家,並被資本剝削和壓迫。工會就是給予工人力量、並團結工人的組織。
「工會組織的初衷並不是讓工人們享有某種權利,而是讓工人們在這個權力不平等的勞工關係中獲得更大的談判力量(Negotiating power)」,李一帆說。
「張躍然對這句話表示贊同,他說:「工會就是工人們團結起來爭取權益的組織。具體爭取什麼權益當然是次要的事情,主要的事情就是團結起來。有句老話叫』團結就是力量』,首先是因為你們團結了,於是你們有力量。」
雖然都長期參與工會活動,但是張躍然和李一帆對於能否把工會看作一種馬克思主義的實踐看法不一。
「馬克思主義涉及很多種方面,但是關於馬克思主義的一些談論人和社會的一些哲學我是特別同情的,」李一帆說,「他其實是激勵了很多人去參與工人運動,然後的確也有指導工人運動。」
但張躍然認為,工會只是馬克思主義實踐的一個方面,甚至都未必和理論結合得多麼緊密。
「工會運動說和馬克思主義有關也有關,但是說它沒關也沒關。有關是因為勞工要團結起來,勞工有力量,這是整個馬克思主義理論一個非常基本、核心的點,」張躍然說。
然而,相對於馬克思最終希望達到的無產階級革命,張躍然認為高校的工會運動遠遠沒有激進到如此地步,也和馬克思的政治願景並不完全相符。「在美國目前語境下,工會確實不是一個革命性的東西,他就是一個非常改良主義的東西,」他說。
在大學中學習過馬克思主義課程、也熟悉學生左翼運動的張躍然心目中,馬克思主義並不是一種工具,不能像編程一樣被直接運用到實踐中。它更像一種塑造思想觀念的力量,在這種力量的指導下,許多人投身校園政治、平權運動等實踐活動。
復興美國勞工運動的跳板?
那麼,美國高校遍地開花的工會運動會在未來影響到美國的政治版圖嗎?
「目前有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就是目前美國的勞工運動在一個低潮階段,」張躍然說,「如果勞工運動能復興,那麼興起的就是一種完全不同的政治話語,就是一種以階級為紐帶來結合其他各種進步政治的議題,比如種族平權議題、性別議題、移民權利問題,這些都結合在一種階級力量的根本語境之下。如果是那樣的話,就相當於直接對政治版圖會有一個非常大的改變。」他認為,高等教育界是復興美國勞工運動的一個寶貴機會和跳板。
過去,美國勞工運動主要集中在製造業,尤其是機械製造業,但是在製造業外包、資產流動過大的今天,美國製造業的勞工組織不僅要面對內部的僵化,還要面臨外部支持減少的挑戰。
另一些人把眼光投向服務業,包括零售業、餐飲業、家政服務業等。但是這些行業受制於資本的地方很多,加上人員流動性大、生計壓力大、工會組織也比較年輕,很難聚集統一的勞工力量展開談判。雖然有美國沃爾瑪的工會運動作為成功案例,但是大多數時候,組織工會活動依然艱難。
在這樣的情況下,「勞工運動復興的機會和平臺,可能更多是在一個資本高度流動的環境之下依然在很大程度上能保有議價權的行業,比如教育行業,」張躍然說,「一個公司可以決定今天關閉一個工廠,然後開到中國去。但是你今天關閉一個學校開到中國去,這個不太可能。」
此外,張躍然認為,在美國的精英高校開展勞工運動更有其特殊的意義。
「在哈佛這種所謂的頂尖精英高校當中,學生的精英感、精英意識是非常非常強的,天生就更加親近於個人主義、精英主義話語,」張躍然說,「如果能打破這種幻覺,能讓他們看到,自己實際上是勞工,自己依然遵從於資本的邏輯,是在一種被剝削的位置上,如果能喚起一種基於工人階級的階級團結,那麼這個意義是非常大的。因為實際上,你徵服了最不容易被喚起階級團結感的這一部分人。」
在未來,像哈佛、哥大這樣的美國知名大學走出的一部分學生將會在各個行業擔任重要職位。他們在校時期能夠參與工會運動,並且切身體會作為勞工向僱主爭取權益的過程,不論對於他們個人或是對於未來美國的勞工運動發展都具有重要意義。
更不能忽視的是,還有數量龐大的國際學生群體參與工會,他們在未來甚至有可能把美國高校勞工運動的精神傳遞到世界各地。
「國際學生是一個比較特殊的類別,他們可能有自己的訴求,這種訴求由於他們的談判力量非常之不足,所以很難被大家所得知,」李一帆說,「但是加入工會這樣一個民主的集體中,他們的意見就有可能通過這樣一個更大的渠道傳達到整個市場關係之中。」
雖然初衷是來到哥大讀書,但是在工會中,來自異國的留學生們都感受到了莫大的支持和鼓舞。
「我來自印度,工會在我們那裡是個很正常的事情,」巴塔查雅說,「我來哥倫比亞大學的的時候沒想到會加入勞工運動,我是來這裡讀博的,但我一直以來在工會裡感受到的只有愛,以及更強大的力量感和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