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群英
戲如人生,人生如戲。村戲,依舊是鄉村記憶中最完美、最清爽的一道風景。說起聽戲,那還是童年時代的前塵舊事了。在過去,或是欠年,或是豐年,大年三十吃過餃子,新春正月村裡便開始搭臺唱戲。
平時,人們忙於生計,無心思樂,窮鄉僻壤荒村野落的,也沒啥新鮮可瞧,因此,逢年唱戲,便成了黃河故道的民俗。村裡唱的戲叫村戲,極為亮心養眼。冬眠的鄉村經這樂腔輕輕撩撥,冰凍的土地連同鄉親們塵封已久的好心情,就從朦朧和疲憊醒來了,發酵膨脹了。
村裡熱烈討論,勠力同心。村莊發揮人口眾多的優勢,集聚力量,全力以赴。戲班尋找功底深厚的專業團體,演出地點設置在寬敞明亮的場所。村人臉上蕩漾無上榮光,心中翻湧神聖信仰。村莊要出彩鄉間,也讓「祖宗」看見人壽年豐欣欣向榮。隱藏在村戲裡的忠奸善惡、百萬雄師、情侶鴛鴦,都等待著在大年裡恣肆亮相躍然臺上。
村莊像是籌備過年般,家家戶戶不停忙碌。老人們一面託人通知外村的親朋好友前來觀看,一面備足食物。小夥子學著打扮自己,極力展現東道主風採。小孩子每天走上戲場幾遭,探究戲班是否來臨。
唱戲前幾天,大人們競相傳告,家家邀親約客,人人笑語盈盈。我們小孩子家個個喜上眉梢,好像快要過年了,渾身有使不完的興奮勁兒。小村裡,親朋歡聚,殺雞宰鵝,其樂融融。開戲當日,夕陽西沉,夜幕低垂,縷縷炊煙水袖般款款飄過寂寂靜靜的原野,飄過清清爽爽的天空。
而戲場上早已擺滿了小馬扎、柳條板凳。早有村民在觀望、嘮嗑,所談論的都是些無關痛癢的家常事。小孩子則臺上臺下猴子一樣又躥又跳,偶爾扮著鬼臉。大姑娘小媳婦細心梳洗打扮,劉海兒有的飄逸灑脫,有的用剪刀瞄過一刀,頭髮上搽了梳頭油,亮灼灼的,滑溜溜的。
髮髻形狀又扁又圓,有的插一根髮夾,戴一支絨花兒;有的罩上黑線網子,穿一根銀簪子。穿了平時捨不得穿的花衣裳,拿了自己一年來積攢的零花錢,結了伴兒、揀了近路往戲場趕。
村戲拉開序幕,大道上張貼「熱烈歡迎」等字樣的大紅紙。外村的親朋好友來了,老人們和他們聊敘家常,東拉西扯談天說地。彼此溫馨著先天的血緣關係或後天的友情。小夥子醞釀虜獲姑娘芳心的計劃。含蓄許久的舉止要付諸,埋藏多年的表白要說出。
有時天上的厚雲陰沉著臉,冷不丁擠下幾滴冰涼的淚珠來,人群開始紛擾騷動起來。戲場上首先撐起一把大油紙傘。雨滴,淅淅瀝瀝地滾落著,沒有叫停的趨勢。於是,被迫停演,改天再演。人們心裡極其懊惱,個個淋得像落湯雞。雨後的泥巴路被大家踩得像月球上的環形山。
戲,從初一唱到十五,少則三臺戲,多則六臺戲,謂之唱大戲。大戲以時間之長,角色之眾,戲折之多,樂技之高而體現戲唱得「大」。所以,大戲不是村村都能唱的。村裡唱戲,有個規矩,豐年六臺戲,欠年三臺戲。說不清原委,都是祖上之訓,相沿成習,約定俗成。正月唱大戲,不是每日都唱,要選吉日,講究個「順」字。一般逢一、三、六、九、十二、十五唱,其餘的日子,便歇臺休息,養精蓄銳。
唱大戲,一是為的迎神送鬼,冀圖吉利。因而,戲都在晚上唱,直唱到寒霜滿地冷月西落,雞鳴聲聲裡,那天邊的一鉤新月伴著幾粒兒疏星,那夜歸老漢的煙鍋兒上的火星兒一閃一閃,那樹木、河流、村莊,都靜靜地沉入夢鄉了。
二是為了歡歡樂樂,喜慶太平。唱戲的,看戲的,熱熱鬧鬧的,臺前臺後,樂樂呵呵,照著面,作個揖,道聲「過年好」!剎那間,滿肚的恩恩怨怨,爛芝麻陳穀子,便渙然冰釋化為烏有,又是和顏悅色一團和氣。農閒中的村民,又成了很閒的忙人,他們就又用打量莊稼的目光來收割戲中的悲歡離合。巴掌大的村莊除了種莊稼,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看戲了,因為有了看戲的盼頭,鄉親們日子也歡暢了許多。
村裡唱戲,戲臺非常簡陋,先在廟前墊個土臺,在土臺上,再放上十幾張門板。門板是從各家借的。然後,在門板上,再鋪幾張大炕席,戲臺便搭成了。
爾後,在戲臺後面,掛塊藍布,作底幕;戲臺前臉,在橫杆上掛塊紫紅布,做屏幕。橫杆兩頭,各挑一盞汽燈,那燈芯賊亮,照明好大一片。戲臺兩邊,仍用炕席圍起紮緊。遠看,規規矩矩,方方正正,宛若如坐露天戲院。
戲臺搭得硬,道具要更好。逢年開戲,領戲的長輩,要洗淨手,在祖宗廟前燃炷香,方敢令人從廟裡抬出幾個紅漆大櫃,親自啟封。裡面儘是道具、花花綠綠的戲衣、刀槍棍棒等,這都是祖上傳下來的。
原來,每遇豐年,有了錢糧,領戲的長輩在村口幾聲吆喝,各家便捐出些許錢財,先添置新的唱工的妝衣和家什。從此,留與後代相傳,像繁衍子孫,使村戲也延續下來。
收戲卸妝後,各戲角兒,要把自穿的戲衣,捎回家洗淨,方能交回。由領戲的長輩,將家什藏入那紅漆櫃底,待封好,再燃炷香,才把那盛道具的紅漆櫃送回廟裡,來年唱戲再開封。
村裡唱戲,戲種不定規矩。有老戲,也有新戲。既唱梆子戲、柳琴戲,也唱四平調等地方小曲,但多以古戲為主。因而,村裡的大男小女,都能哼上幾段。久之,那戲的一些情、容、意、貌,便被唱得滾瓜爛熟,爐火純青。梆子戲以棗木梆子為擊節樂器,「文戲武唱」,黑、紅臉唱腔高亢健壯、慷慨激越。四平調由花鼓演變而來,以「哎、啊、嗯啊、哪呀」等語氣烘託,加以巧妙的引唱和潤飾,在一氣呵成的「快四平」之後,接著一個高八度的甩腔,給人一種奇峰突起的樂感。
柳琴戲又名「拉魂腔」,有「九腔十八調,七十二哼哼」之說,還有奇特的說法至今膾炙人口:「拉魂腔一來,跑掉了繡鞋;拉魂腔一走,睡倒了十九。」家鄉舊時有「四大香」:「豆米飯羊肉湯,旱菸袋拉魂腔」。粉面黑臉,穿紅掛綠,胡琴悠揚,鑼鼓簇擁,藝人在臺上唱,觀眾在臺下哼,方言俚語,耳熟能詳,徐徐地,那腔韻便透出一股甜淡古樸的厚味,那戲也便唱得極誘惑感人。
村裡唱戲,看的比唱的更喧嚷熱鬧。河畔方圓十幾裡的人一知曉,都樂得屁顛屁顛的,仨一群,倆一夥,或擠滿一輛騾馬大車,踏著昏明,趕來觀戲。靠近戲臺坐板凳的,多是本村鄉親。稍後立著的,多是外村人。靠不近臺,又不甘心湊合看的,有的盤於柴秸垛上,有的便攀上樹杈,有的蹲在牆頭上,還有趴在房頂上的。戲臺周圍裡三層外三層,牽兒抱女,扶老攜幼,呼爺喚娘,人人喜掛眉梢兒,一片人聲鼎沸。
忽而,臺上棒鼓手「啪、啪、啪」幾聲脆打,三陣鑼鼓敲過,戲便要唱演,臺下「唰」的一片井然,鴉雀無聲。那戲便愈唱愈烈,那胡琴也愈拉愈悠。花旦出場了,秀目顧盼流情,長袖拂地若出水芙蓉,蘭花指纖細修長,嫩嗓子如燕啄泥,長長的顫著哭腔的清音,把人們的心思扯得很遠,落葉一般飄零。
看戲的鄉親們,便被一種激動的心緒漲滿情懷。唱的投入,看的痴迷。小村被鑼鼓點兒敲熱了,「咿咿呀呀」的韻致瀰漫漾溢著。花好月圓、陳年故事;才子佳人、舊時情懷。這些戲文的確很老套,草臺戲班和臨時戲臺的確很粗糙,可是有什麼關係呢?唱戲的人,讓自己融入了跌宕的往昔;聽戲的人,在別人的故事裡潸然落淚。
村裡唱戲,要有紅角兒,謂之「臺柱子」。不然,一臺戲便沒了精彩,味如雞肋。「紅大褂」是十裡八村最紅的硬角兒。已記不起她的名字。她不僅扮相好,身段妙,字真意切,腔韻圓亮,頓挫分明,戲路也多。尤其她的袖子功夫,極深,是絕活。但見她的甩袖,飄如雲,旋如風,抖如波,左右遮攔,上下蹈舞,柔弱如水,使人看得撲朔迷離眼花繚亂。村裡村外的人見她,都叫她「紅大褂」。
每臺戲,紅大褂一亮相,臺下觀戲的,便伸長脖子,豎起耳朵,百倍精神,喝彩不斷。低迴時似澗底小溪,泉流幽咽;高亢時似雲中百靈,悠遠清麗。紅大褂的拿手絕活是「拉魂腔」,那拖腔兒,一口氣下來,能叫聽戲的人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嗓門兒又高又亮,一句高腔甩出,似鷹雉搖翎,顫悠悠直上雲霄,而後,那聲音在萬裡雲端盤旋,如聞天籟。俄頃,那天籟自雲端跌將下來,似晴空裡一聲霹靂,穿雲裂帛,震得百裡長堤似乎都在瑟瑟顫抖。
那一年唱《卷席筒》,紅大褂扮演戲中的嫂子,唱著唱著,想起因生活不幸悽慘死去的爹娘兄妹,勾起心事,一陣酸楚,情致大發,假戲真唱,聲淚俱下,悲悲切切,生把臺下唱出一片唏噓,就連終日裡和土坷垃打交道的莊稼漢子,也禁不住鼻涕一把淚兩行地嗚咽。水靈靈的唱腔,把村頭村尾的村民,束成了緊緊的一團。戲演在土臺上,魂活在人心裡,小村的舞臺上走著歷史。就這樣,臺上有戲,臺下也有戲,村戲也是人生的一面鏡子。有了村戲,我們才知道自己活在戲裡,才知道戲裡有自己的影子。
村裡唱戲,必有一個打板眼,一個敲銅鑼,一個打嘎巴鼓,再有一個拉胡琴的,這臺戲便演得輝煌斑斕。戲班有句俗語:「三分胡琴七分唱」,可見胡琴拉得好,唱的也極省力。周圍論胡琴拉得好,要屬一個叫「綠大褂」的了。他二胡、京胡、板胡、高音胡,件件都拿得起。綠大褂又很仗義,很受村裡戲迷們厚愛。
平日,晚飯罷,綠大褂便端起木凳,擺在屋門口,二郎腿一翹,把那胡琴往腿上一架,頭微微低埋著,一揉一滑一彈一撥,從那胡琴的魂膛裡流出的水調,便把人溶得忘了自我,下意識地步入如痴如醉的境界……
幾日來,整個村莊沐浴熱烈氣氛中,等待著一場盛大的演出。演員激情迸發地戲中演出,村人酣暢淋漓地如戲中人般生活。戲中戲外交相輝映,水乳交融。這場戲風渲染過後,村莊有滋有味、有聲有色!看過村戲,你便知道村莊為什麼活力永恆,生機盎然!心情有時像是珍稀的古董,經過時光的深藏後包了漿,再回味竟覺得是如此寶貴。
村戲像蒲公英一樣有著頑強的生命力,隨風飄到哪裡都能落地生根。每臨年關時節,村戲就紅紅火火地來了。高音低音唱出鹹濕鄉情,白臉黑臉走出曹操包公。尋常人物,能文能武能神仙;三尺戲臺,可家可國可天下。一顰一笑,一招一式,活生生地把歷史故事演得淋漓盡致,給讓人穿越時空,設身處地,身臨其境。人們把自己忘了,忘了莊稼忘了收成,他們在為一群很遠很遠的人流淚。
人心天平上,稱量著世事的是非曲直、吉兇禍福;一個小舞臺,唱盡了人間的喜怒哀樂、善惡美醜。於是,平淡的日子有了起伏的生命,悽迷的夜色帶來悄悄的黎明。在清貧恬淡的歲月裡,村戲承載著村裡人的祈願和夢想。於是,年味變得激越高昂而又盪氣迴腸,鄉村的日子就有了色彩,來了勁頭;於是,喜氣和希望就在村子的每個角落流動徜徉,醉了四鄰八舍的鄉親們。
村戲,唱入魂魄,唱進夢境,唱成天籟,擷拾遺落在歲月深處的幸福和愉悅、純真和質樸、柔軟和感動。村戲,曾經舒緩過鄉村古老而困頓的身軀,慰藉著眾生躁動而悵惘的心靈。村戲,已然走過了千秋歲月,像一杯溫情的美酒,像一幅古老的插圖。隨著現代文明的變化,那村戲早已多年不見了。那叱吒於村戲舞臺上的紅大褂、綠大褂,早已年邁古稀了。
古老的村戲漸漸湮沒在時光深處,遊魚一樣,泳進時間的河裡。村戲漸遠漸去了,成了正在消失的「活化石」,曾經有位朋友大發牢騷:「 想再看場村戲,怕是要等到公雞下蛋母雞打鳴了!」深有同感的我卻愈加思念村戲,更想再看一臺紅紅火火的村戲……
村戲屬於農村,屬於過去。今天的都市沒有村戲,所有的熱鬧都散發著濃烈的商業氣息,毫不掩飾地袒露著招徠人的魅力。夜空閃爍著色彩豔麗的霓虹燈,帶顫音的歌聲衝出樓群屋宇隨風迴蕩在大街小巷,掠過夜行人的耳畔。
燒烤爐上的肉串帶著又辣又麻的滋味兒瀰漫在寒冷的晚上,浮掛在乾燥的樹梢,又被疾疾的車輪碾個淨光。獨自漫步在都市冬夜的街頭,瀏覽著泛黃乾枯的草坪和已經沒有綠葉的樹枝,不知為什麼那些明明滅滅的霓虹燈竟讓我想起村戲,總會感覺那充滿鄉土氣息的鑼鼓點子由遠及近落在了我的心坎上,少年時代看村戲唱村戲的情景便在腦海中一幕幕地浮現。
我想,如果說在那大劇院的舞臺上,鼓號喧天,霓燈爍閃,穿著貼身衣的英男倩女,節奏明快地扭著迪斯科、太空步、霹靂舞,體現著某種現代文化的美;那麼,村戲便猶如天然的珍珠,是一種野性的美,自然的美,一種渾摯的情味的凝聚,更像一塊古樸的碧玉,盛開著一場鮮妍的夢想,鋪展著一種別樣的風景,渲染著濃濃釅釅的鄉情和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