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11月17日,毛澤東主席訪蘇期間在莫斯科大學接見中國留學生,說了一段著名的話:「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當時,在大學禮堂裡「既不靠前也不靠後」的座位上,坐著一個20歲的青年,聆聽著「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這一獨特的青春祝福。他的名字是童道明。
2019年6月27日早晨,著名翻譯家、戲劇評論家童道明先生逝世,享年82歲。時光流逝,當日的青年已經離去。不過很多人都說他有一顆「年輕的心」,是個「蒼老的年輕人」。
檢索童道明先生的作品,他有著一種逆生長的創作力,80年代做研究、寫評論,90年代開始寫散文,2005年起正式投入戲劇創作,2012年又開始寫詩,他身上有一種年輕,而這種年輕似乎也是契訶夫身上的氣質。
「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為祖國爭了光
童道明的人生,始終伴隨著一個親切的身影—契訶夫。起點是他22歲那年,在莫斯科大學讀三年級,寫下學年論文《論契訶夫戲劇的現實主義象徵》,從此,「契訶夫」、「戲劇」成了他生命中的關鍵詞。
《論契訶夫戲劇的現實主義象徵》這篇學年論文是童道明先生研究的節點,童先生曾不止一次地講過這個故事:「1959年我在莫斯科大學文學系讀三年級,當時要寫一篇題為《論契訶夫戲劇的現實主義象徵》的學年論文。大家都認為這是一篇很難寫的論文,但我還是迎難而上了。我們那一代留蘇學生有一種純真的情懷。能在外國人懷疑的目光下出色完成一項學業,看成是為祖國爭了光。」童先生說,這篇論文的指導教師拉克申是他的第一恩師。拉克申的一句話也讓童先生「一勞永逸」地選擇了日後的志業——讓自己的人生和戲劇與契訶夫連在一起:「他對我說了一句金子般貴重的臨別贈言:『童,我希望你今後不要放棄對於契訶夫和戲劇的興趣。』我聽了他的話。這讓我一勞永逸地決定了日後安身立命的職業。」
「這就是我們的舞臺,一個空的空間。」這是童道明先生翻譯的第一部契訶夫劇作《海鷗》中的第一句臺詞。那是在1991年,但這次的翻譯並不是從契訶夫的原作翻譯過來的,而是俄羅斯導演提供給北京人藝的演出本。「我很幸運,我是在英囯戲劇家彼得·布魯克的名著《空的空間》問世之後面對這句契訶夫臺詞的,因此我可以很痛快地把它直譯過來。」在童先生看來,直譯的方法,不僅能契合契訶夫的「簡潔是天才的姐妹」的名言,也能想起魯迅先生的「直譯論」的合理內核。
翻譯契訶夫:「我一直抗拒翻譯家的頭銜」
童道明先生翻譯了不少契訶夫的劇本、小說、信札。童先生翻譯的契訶夫,除了經典劇目和要演出的本子之外,有許多都是沒有人翻譯過的,比如《沒有父親的人》(即《普拉東諾夫》)和《林妖》。而那些要演出的,導演給到童先生的劇本,童先生說是「導演讓我翻譯的」,「並不是我要用自己的翻譯取代舊譯本,我沒有那樣的心思。」
但他自己在文章寫到,自己很抗拒「翻譯家」這個頭銜。「翻譯家的名號在中國非常吃香,我一直抗拒這個頭銜,倒不是矯情,而是不敢浪得虛名。我是因為熱愛契訶夫、研究契訶夫,才做翻譯的。「
2014年,焦菊隱、李健吾、童道明共同翻譯的《契訶夫戲劇全集》出版,這是有關契訶夫的一件大事。近年來契訶夫的劇作不斷上演,但讀者想閱讀劇本並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因為他的比較完整的戲劇集已絕版多年。
童先生說,《契訶夫戲劇全集》的出版最讓他感到興奮的是自己的名字能和兩位前輩——焦菊隱先生、李健吾先生——的名字寫在一起。談及這兩位前輩,也恰恰是許多契訶夫劇作舊譯本的譯者,童道明先生有著敬重:「可以自慰的是,兩位已經故去多年的前輩,對我這個後輩也並非一無所知。」在當時,童先生接受採訪時說,談到了契訶夫和與契訶夫有關的人身上的一種「年輕」,這種年輕是與時代同行的年輕:「焦菊隱先生有一個體會,他說很難達到契訶夫那樣的簡潔。健吾先生的語言非常棒,在外國文學界他和馮至先生的漢語水準是第一流的……每個譯者必然有自己的語言習慣。中央戲劇學院有人和我說過,兩位先生的語言跟今天的習慣稍稍有點距離,覺得我的劇本比較適合演出。著名導演彼得·布魯克就認為,契訶夫應該每十年重譯一次,契訶夫是和時代一道前進的,語言也應該隨之更新。」童道明說。
除了戲劇之外,童道明先生對契訶夫的翻譯和整理,很多作品都能看出契訶夫和童道明身上的一種「可愛」。 談及自己翻譯編選的《閱讀契訶夫》一書,童先生說,「是想收錄他的一些富於人性的、像抒情詩一樣美麗的小說,為以往的幾種選本做一個補充。」而書信集《可愛的契訶夫》這部作品乾脆就是以「可愛」作為署名。「讀契訶夫的小說、劇本自然能了解契訶夫,但根據自己的經驗,是在讀完了他全部的四千多封書信之後,才敢說我對契訶夫多少有了真切的認識。」童道明在新書中說,自己對於這位俄國文豪個人的更多了解是來自書信,包括他寫給愛人的情書和與託爾斯泰、高爾基、柴可夫斯基等名人的交往。
曾有人說童道明先生是中國最懂契訶夫的人。「我當然不敢這麼說。」童先生謙遜地說道,但他接下來又說了自己與契訶夫的神交:「我只能說契訶夫是被我非常之牽掛的人,是一個我可以與之隔空對話的人。」截止2018年,童先生創作了12個劇本,其中四個是向契訶夫致敬的。2017年,童先生開始寫公號「童道明札記」,其中有一半的內容是圍繞著契訶夫展開的。「懂得契訶夫的妙處之後,我是給自己下了決心的,一定要簡短,不超過400字,一個一個點,不能超。」
談及自己牽掛的契訶夫,童道明說,最讓他感動的地方,是契訶夫的善良和悲憫情懷, 「(契訶夫)也許是十九世紀俄國作家中最善良的一位。」
在《契訶夫戲劇全集》的新書發布會上,童道明曾借題發揮說:對於文學創作而言,「善良也是生產力」。由此我更加相信:要寫出好的作品,就要做個好人。至於契訶夫的悲憫情懷,童先生說,這是貫穿在契訶夫劇作和人生中的:「很多有成就的戲劇家都是契訶夫傳統的繼承者,像阿爾布卓夫,他曾經想寫個「反面人物」,就是寫不出來。事實上曹禺的劇本裡也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反面人物,《雷雨》裡的周樸園並不是。」
劇作家童道明:用一種悲憫的心情來寫劇中人
童道明翻譯契訶夫的作品,從原劇到演出本,從小說到信札,他寫下許多與契訶夫有關的著述和文章,然後,他把契訶夫寫進自己的戲裡,看著他出現在舞臺上。
1996年童先生為紀念契訶夫的《海鷗》首演100周年,創作了《我是海鷗》,2010年初首演這部戲完成首演。2009年童先生創作的《塞納河少女的面模》進入劇場,距離起筆創作這部作品也過去了很多年。他說,這是要等「水到渠成」,要「善於等待」。
童道明開始走向劇作家的道路,動了戲劇創作的念頭,和上世紀90年代中期與于是之先生的一次談話有關。那一天,于是之打電話給童道明,約他在紫竹院公園聊天,那是英若誠先生生病的第二天。「老於和我說,北京人藝有三個清華的畢業生,兩個已經走了,一個又病成這樣……」于是之說到自己的痛心,「北京人藝沒有一出真正為知識分子說話的戲。」
「 我很震撼「,童道明說,「覺得這話還真有道理,《明朗的天》、《丹心譜》都不是為知識分子說話的。我寫劇本就是從老於這句話開始的。人是慢慢地知道自己的可能性的。」
2005年童道明開始提筆寫《塞納河少女的面模》,以翻譯家馮至先生為主人公。「2009年7月11日季羨林先生去世,我加寫了一場馮至和季羨林的戲。這是一代知識分子的整體謝幕。」
而這樣的劇作創作,不僅是指向現實,也是指向了契訶夫。童先生說,他的想法是向契訶夫和曹禺學習,「用一種悲憫的心情來寫劇中人」。「學習契訶夫表現在三個方面:知識分子作為戲劇人物的主體;用人與環境的衝突來代替人與人的衝突;賦予臺詞更多的文學趣味和潛臺詞的意蘊。我感覺,我的劇本更適合做朗讀劇。」
2015年是契訶夫誕辰155周年。這一年發生了兩件大事。
當年1月20日北京人民藝術劇院首演《萬尼亞舅舅》,童道明先生是譯者之一。早在十年前,是在李六乙導演的「慫恿」之下,童先生翻譯《萬尼亞舅舅》:「翻譯《萬尼亞舅舅》有時遣詞用句頗費斟酌,那是因為劇本裡的臺詞太美妙了。」這次翻譯,促使童道明寫了一篇題為《有精神謂之富》的散文。「我把《萬尼亞舅舅》裡的一段獨白拎出來,當作人的崇高的「第三精神境界」:『當我走過那些被我從伐木的斧頭下救出的農村的森林,或者當我聽到由我親手栽種的幼林發出美妙聲響的時候,我便意識到,氣候似乎也多少受到我的支配,而如果一千年之後人們將會幸福,那麼這幸福中也有我一份微小的貢獻。』這是契訶夫《萬尼亞舅舅》裡的一句臺詞。在這段臺詞裡,人超越了自我,把小我化入大我,滿懷信心地把自己的生命存在與創造,融入歷史時空與造物主的創造之中。」
1月29日,契訶夫生日當天,話劇《愛戀·契訶夫》在國家話劇院小劇場上演。話劇《愛戀·契訶夫》由童道明創作,王曉鷹擔任藝術指導,楊申導演。該劇以《海鷗》在1869年聖彼得堡首演失敗為背景,講述了鬱鬱寡歡的安東·契訶夫與麗卡·米齊諾娃在創作事業與婚姻情感之間的故事。「契訶夫一生熱烈地愛過兩個女人,一個是他的第一個戀人麗卡·米齊諾娃;一個是妻子克尼碧爾。」談及這部戲的創作,童道明先生說:「我的《愛戀·契訶夫》,是以契訶夫與麗卡·米齊諾娃的戀情為主軸。主要的原因還在於,我想把這齣戲和文學靠得更近一些。」童道明說:「契訶夫與麗卡·米齊諾娃的戀情持續了8年。在契訶夫後期創作中,有很多麗卡的痕跡。《海鷗》女主角妮娜的生活原型就是麗卡·米齊諾娃。這樣,我便有意識地把《海鷗》的抒情段落納入到這個戲的結構中去。我也意識到,契訶夫最愛柴可夫斯基的音樂,他的《海鷗》的抒情詩與柴可夫斯基的浪漫曲便構成了《愛戀·契訶夫》的情緒性背景。」
「如果沒有遇見契訶夫,我將會是一個怎樣的人?」
創作《愛戀·契訶夫》,讓契訶夫登上舞臺,可以說童道明先生是「根據自己的力量,完成自己的使命」。童先生的這部劇也受到了馮至先生的「指引」:「馮至先生說過不少啟發我心智的話,對於他的《杜甫傳》馮至曾說過:用一個現代人的虔誠的心與虔誠的手,描繪出一個唐代的杜甫。我也想努力用一個現代的中國人的虔誠的心與手,描繪出一個俄國19世紀的契訶夫。」
童先生曾說,在《愛戀·契訶夫》裡,希望觀眾一定要注意傾聽契訶夫在劇中說的這一段臺詞:「也不知是有幸還是不幸,在我們的生活中,沒有一件事不是遲早要結束的……人不可能一輩子都健康和快樂,總會有什麼不幸的事在等著他。應該對一切都有所準備,對一切所發生的,都看成為不可避免的……需要做的是,根據自己的力量,完成自己的使命。」
在劇本《愛戀·契訶夫》裡契訶夫說的最後一句臺詞是:「希望過了一百一十年之後,我可以從墳墓中醒來,至少能用一隻眼睛看看未來的世界,看看是否還有人記得在一百一十年之前,曾經生活過一個名叫安東·契訶夫的人。」
想必,只要中國還有人會捧讀起童先生翻譯的契訶夫,就會想起:在過去,曾經生活過一個名為契訶夫的劇作家,也曾生活過一個名為童道明的「蒼老的年輕人」。
「如果沒有1959年與契訶夫的相遇,我童道明今天會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2015年3月14日,童道明翻譯的契訶夫書信集《可愛的契訶夫》出版,在活動現場,童先生動情地說:「當然,我可能還是有研究員的職稱,甚至還有博士生導師的名分,但我的生命之光會暗淡許多。」
自然,在童道明先生這場和契訶夫有關的人生故事裡,生命之光是最為明亮的,遠比身外之物更重要。
在翻譯契訶夫的小說《在故鄉》時,童道明遇到了一句讓他感到十分親切的話:「將自己的全部生命貢獻給一項事業,從而讓自己成為一個有情趣的人,也成為一個讓有情趣的人喜歡的人。」
毫無疑問,童道明先生也是這樣的人。
文/北京青年報 記者 張知依
(本文參考了下列文章,謹致謝意:《童道明:我需要契訶夫,契訶夫也需要我》,2014-10-10北京青年報;《<萬尼亞舅舅>和<愛戀·契訶夫>》,童道明,2015-01-17北京晚報;童道明:我是一個早早就懂得鄉愁的人 2018-08-28 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