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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報公眾號對李子柒的推薦
在「中國崛起」的時代語境下,我們作為一個普通中國人,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實踐中華文明的核心與精髓?今天,活字君與書友們分享中國現代著名歷史學家、思想家、教育家錢穆的名篇《中國文化與中國人》。在錢穆看來,「中國社會、中國文化,乃至中國民族與中國歷史,就在做人的精神上建立而維持。我們只深信得這一層,可以救自己、可以救別人、可以救國家與民族。中國的文化傳統可以長輝永耀在天地間。」
中國文化與中國人
文 | 錢穆
本文有刪節,小標題為編者所擬
錢穆,(1895—1990),字賓四,中國現代著名歷史學家、思想家、教育家,與呂思勉、陳垣、陳寅恪並稱為「史學四大家」。
代表作有《先秦諸子系年》、《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國史大綱》、《中國文化史導論》、《文化學大義》、《中國歷代政治得失》、《中國歷史精神》、《中國思想史》、《宋明理學概述》、《中國學術通義》等。
西方文化是外傾的,中國文化是內傾的
外傾文化,只是中國《易經》上所謂「開物成務」的文化。在我們東方人看來,這種文化,偏重在物質功利,不脫自然性。中國文化之內傾,主要在從理想上創造人、完成人,要使人生符於理想,有意義、有價值、有道。這樣的人則必然要具有一「人格」。中國人謂之「德性」。中國傳統文化最著重這些有理想與德性的人。
從字面講,「文化」兩字曾見在中國《易經》裡,有曰「人文化成」。現在我們以「人文」與「自然」對稱,今且問「人文」二字怎講?從中國文字之原義說之,「文」是一些花樣,像紅的綠的拼起來就成了花樣,這叫「文」。又如男的女的結為夫婦,這也是一番花樣,就叫做「人文」。又如老人、小孩,前代、後代,結合在一起,成為父母子女,這也叫做「人文」。在這些人文裡面,就會「化」出許多其他花樣來,像化學上兩元素溶合便化出另外一些東西般。在中國人則認為從人文裡面化出來的應是「道」。故有夫婦之道,父子之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道。道都由「人文化成」,此即中國人傳統觀念中所看重的文化。
中國《小戴禮》中又見有「文明」二字,說「情深文明」。上面說過,文只是一些色彩或一些花樣。花樣色彩配合得鮮明,使人看著易生刺激,這就是其「文明」。如夫婦情深,在他們生活中所配合出的花樣叫別人看了覺得很鮮明。父子情深,在他們生活中所配合出的花樣也叫人看了覺得很鮮明。若使父子、夫婦相互間無真摯情感,無深切關係,那就花樣模糊,色彩黯澹,情不深就文不明。
這是中國古書裡講到的「文化」「文明」這兩項字眼的原義。此刻用來翻譯近代西方人所講的「文化」「文明」,也一樣可以看出中國人所講偏重其內在,而西方人則偏重於外在,雙方顯然有不同。
舜的畫像
人與人間的花樣,本極複雜,有種種不同。如大舜,他父母都這樣地壞,他一弟又是這樣壞,可說是一個最不理想的家庭。然在這最不理想的環境與條件之下,卻化出舜的一番大孝之道來。夫婦也一樣,中國古詩有「上山採蘼蕪,下山逢故夫」一首,那故夫自是不夠理想,但那位上山採蘼蕪的女子,卻化成為永遠值得人同情欣賞與懷念的人。可見社會盡複雜,人與人配合的花樣盡多,盡無準,但由此化合而成的「人文」,在理想中,卻可永遠有一「道」。因此中國傳統文化理想,必以每一個人之內心「情感」作核心。有此核心,始有「人文化成」與「情深文明」之可能。
然而這亦並非如西方人所謂的個人主義。在個人與個人間相平等,各有各的自由與權利,此乃西方人想法。中國社會裡的個人,乃與其家庭、社會、國家、天下重重結合相配而始成為此一人。人必在群中始有「道」,必與人相配成倫始見「理」。離開對方與大群,亦就不見有此人。因此「個人」必配合進「對方」與「大群」,而一切道與理,則表顯在個人各自的身分上。因此中國傳統文化理想中之每一人,可不問其外在環境,與其一切所遭遇之社會條件,而可以無往而不自得。換言之,只要他跑進人群,則必有一個道,而這道則就在他自身。己立而後立人,己達而後達人,盡己之性而後可以盡人之性,盡物之性。自己先求「合道」,始可望人人各合於道。這一理想,照理應該是人人都能達,但實際則能達此境界理想者終不多,此即中國所謂之「聖人」。但照理論,又還是人皆可以為堯舜,人人皆可為聖人的。
中國傳統文化理想,既以個人為核心,又以聖人為核心之核心。孟子說「聖人名世」,這是說這一時代出了一個聖人,這聖人就代表了這時代。等如我們講埃及文化,就拿金字塔作代表。講中國古代文化,並不見有金字塔,卻有許多傳說中的聖人像堯舜。中國之有堯舜,也如埃及之有金字塔,各可為其時文化之象徵與代表。
《孟子》是儒家學派最主要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繼承和發展了孔子的學說,被後人尊封為「亞聖」,與孔子合稱「孔孟」。所著《孟子》七篇十四卷,為《四書》之一,內容豐富,涉及政治、哲學、倫理、經濟、教育、文藝等多個方面,對後世影響深遠。
在《孟子》書中,又曾舉出三個聖人來,說:「伊尹聖之任者也,伯夷聖之清者也,柳下惠聖之和者也。」人處社會,總不外此三態度。一是積極向前,負責,領導奮鬥,這就如伊尹。一是甚麼事都不管,躲在一旁,與人不相聞問,只求一身乾淨,這就如伯夷。還有一種態度,在人群中,既不像伯夷般避在一旁,也不像伊尹般積極盡向前,只是一味隨和,但在隨和中也不失卻他自己,這就如柳下惠。
以上所舉「任」「清」「「和」三項,乃是每一人處世處群所離不開的三態度。在此三種態度中,能達到一理想境界的,則都得稱聖人。只有孔子,他一人可以兼做伯夷、伊尹、柳下惠三種人格,孟子稱孔子為「聖之時」。因孔子能合此三德,隨時隨宜而活用,故孔子獨被尊為「大聖」,為「百世師」。
現在再說伊尹。他所處時代並不理想,那時正是夏、商交替的時代,傳說伊尹曾五就桀,五就湯,他一心要堯舜其君,使天下人民共享治平之樂,而他也終於成功了。伯夷當周武王得了天下,天下正慶重得太平之際,但他卻不贊成周武王之所為,餓死首陽山,一塵不染,獨成其清。柳下惠則在魯國當一小官,還曾三度受黜,但他滿不在乎。他雖隨和處群,但也完成了他獨特的人格。
在《論語》裡,孔子也曾舉了三個人。孔子說:「殷有三仁焉,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幹諫而死。」孟子云:「仁者,人也。」此所謂「三仁」,也即是處群得其道之人,也可說其是「三完人」,即三個人格完整的人。當商、周之際,商紂亡國了,但在朝卻有三個完人,也可說他們都是理想的人,也可說他們都是聖人。
此三人性格不同,遭遇也不同。我以為比幹較近伊尹,大約他是一個負責向前的,不管怎樣也要諫,乃至諫而死。微子則有些像伯夷,看來沒辦法,自己脫身跑了。後來周武王得天下,封他在宋國,他也就在宋國安住了。箕子則有些像柳下惠,他還是留在那裡,忍受屈辱,近於像當一奴隸。
此刻我們以《論語》《孟子》合闡,可說人之處世,大體有此三條路。此三條路則都是大道,而走此三條路的也各可為聖人,為仁者。我剛才提到的三位大文學家,屈原就有些近伊尹,忠君愛國,肯擔責任,結果沉湘而死,卻與比幹相似。陶淵明就如伯夷,又如微子去之。「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他就潔身而去了。杜甫就如箕子,也如柳下惠。給他一小官,他也做,逢什麼人可靠,他都靠。流離奔亡,什麼環境都處。他不像陶淵明那般清高,也不像屈原那般忠憤積極,然而他同樣也是一完人。數唐代人物,決不會不數到杜甫。
杜甫畫像
但如上所舉,這些人,尤其是「清」的「和」的,往往可以說他們多不是一個歷史舞臺上人物,他們在歷史舞臺上似乎並不曾表現出什麼來。只有「任」的人,必求有表現,但亦有成功、有失敗。失敗的有些也不成為歷史人物了。但無論如何,這些人,都是中國理想文化傳統中的大人物,他們承先啟後,從文化大傳統來講,各有他們不可磨滅的意義和價值。
中國歷史命脈依靠「人」來維繫
我往年在美國耶魯大學講歷史,主張歷史必以「人」作中心。有一位史學教授特來和我討論,他說我的說法固不錯,歷史誠然應拿人作中心,但人也得有事業表現,才夠資格上歷史。倘使沒有事業表現,則仍不是歷史上的人。他這番話,其實仍是主張歷史中心在事不在人。我和他意見不同,卻也表示出雙方文化觀念之不同。
在西方人看來,一個哲學家,必因其在哲學上有表現;一位宗教家,必因其在宗教上有表現;一位藝術家,則必在藝術上有表現;一位科學家,則必在科學上有表現。在事業表現上有他一份,才在歷史記載上也有他一份。若生前無事業表現,這人如何能參加進歷史?然而在中國人觀念中,往往有並無事業表現而其人實是十分重要的。即如孔子門下,冉有、子路的軍事、財政;宰我、子貢的言語、外交;子遊、子夏的文學著作,都在外面有表現,但孔門弟子中更高的是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稱為「德行」,列孔門四科之首,而實際卻反像無表現。
今且問無表現的人物其意義在哪裡?價值又在哪裡呢?此一問題深值探討。儒家思想正側重在這一邊。試讀中國歷史,無表現的人物所佔篇幅也極多。即如司馬遷《史記》七十列傳第一篇便是伯夷叔齊,此兩人並無事業表現。太史公獨挑此兩人為傳之第一篇,正因他認為這類人在歷史上有大意義、大價值與大貢獻。又如讀陳壽《三國志》,曹操、諸葛亮、孫權、周瑜、司馬懿人物甚多,後人卻說三國人物必以管寧為首。管寧獨無事業表現,他從中國遠避去遼東,曹操特地請他回來,他回來了,也沒幹什麼事,何以獨被認為三國時代的第一人物呢?中國歷史上所載人物,像伯夷、管寧般無所表現的歷代都有,而且都極為後人所重視,正因認為他們在歷史上各有他們莫大的意義與價值之貢獻。
管寧割席斷交。管寧(158年-241年),字幼安。東漢末年至三國時期著名隱士。管寧與華歆、邴原並稱為「一龍」。漢末天下大亂時,與邴原及王烈等人至遼東避亂。在當地只談經典而不問世事,並引來大量同是逃避戰亂的人,管寧就開始做講解《詩經》、《書經》,談祭禮、整治威儀、陳明禮讓等教化工作,人們都很樂於接受他的教導。直到魏文帝黃初四年(223年)才返回中原,遼東太守公孫恭親自送別。此後曹魏幾代帝王數次徵召管寧,他都沒有應命。
我不是說人不應有表現,人是應該有所表現,但人的意義和價值卻不盡在其外面的表現上。倘使他沒有表現,也會仍不失其意義與價值之所在。那些無表現的人,若必說他們有表現,則也只表現於他們內在的心情與德性上。中國古人說三不朽,立德為上,立功、立言次之,功與言必表現在外,立德則盡可無表現,盡可只表現於其內在之心情與德性上。
歷史事變,如水流之波浪,此起彼伏,但僅浮現在水流之上層。而文化大傳統則自有一定趨向,這是大流之本身。文化大流之本身就是我們「人」,人是大流本身,而沉在下層。人事如波浪,浮在上面。風一吹,波浪作了;風一停,波浪息了。而大流本身則依然。正因中國文化傳統看重此本身,所以到今天,中國歷史傳統仍還沒有斷。商亡有周;周亡有秦漢;秦漢亡了有唐宋;有元明清以至現在。歷史命脈顯然只靠「人」。政治可以腐敗,財富可以困竭,軍隊武力可以崩潰不可挽救,最後靠什麼來維持國家與民族?就因為有人。從中國歷史上看,不論治、亂、興、亡,不斷地有一批批人永遠在維持著這「道」,這便是中國歷史精神。
西方人只看重人在外面的表現,沒有注重到它內在的意義與價值。如看埃及、看巴比侖、看希臘、看羅馬,乃至看近代歐洲,他們所表現在外的盡輝煌,盡壯闊,但似乎都未免看重了外面而忽略了人本身的內在意義與價值,因此不免太偏重講物質、講事業。但物質備人運用,事業由人幹濟,而人則自有人的內容和意義。
即就語言文字論,西方人在此方面亦重外面分別,而沒有把握其在內之共同點。因此他們有少數人(man)、多數人(men),有男人(men)、有女人(women),卻沒有一共同的「人」字。又把人分成國別,如中國人(Chinese)、日本人(Japanese)、英國人(English)、美國人(American),如此脫口而出,卻忽略了他們同樣是個「人」。用中國語言文字說來,如男人、女人、大人、小人、黃人、白人、黑人、紅人、中國人、日本人、英國人、美國人、亞洲人,總之一視同仁,都是「人」。這是中國文化中最偉大的第一點,可惜是被人忽略了。
話雖如此,中國人卻又在人裡面分類、分等級。由西方人講來,人在法律之下是平等的,但在中國傳統文化觀念之下,雖同樣是人,卻盡有其不平等。因此有好人、有壞人;有善人、有惡人;有大人、有小人;有賢人、有聖人。中國人罵人不是人,說「你這樣算不得是人」。今且試問,人又怎樣不算人?從生物學上講,五官四肢齊全便是人;從西方法律上講,人同等有權利和地位,誰也取消不了誰。從西方宗教上講,人又都是上帝的兒子。但中國人對這個「人」字卻另有一套特別定義。人家盡加分別,中國人不加以分別;人家盡不加以分別,中國人獨加以分別。此處實寓有甚深意義,值得我們注意和研究。
錢穆
提倡中國文化,莫如各自努力先學做人
現在我將講到中國文化中一最偉大所在,仍從歷史講起。如上面講到商朝末年,以及三國時代,或者像我們今天,這都算是十分衰亂之世,但無論如何,人則總可以成一人。不問任何環境、任何條件,人則都可各自完成為一人,即完成其為一個有意義、有價值、合理想、合標準的人。換言之,人各可為一「君子」,不論在任何環境條件下,都可以為一君子。有人砍了我頭,我死了,但我可仍不失為一君子。或有人囚我為奴,但我也得仍為一君子。我或見機而作,脫身遠揚,逃避到外國去,也仍得成為一君子。
今天的中國人,一心都想去美國,若我們能抱有中國文化傳統,像箕子去韓國,管寧去遼東,朱舜水去日本,多有幾個中國人去美國豈不好?所惜的只是目前的中國人一到美國,便不想再做中國人。或者他沒有去美國,也早已存心不想做中國人。好像做一中國人,無價值意義可言。這種想法,也無非從外面環境條件作衡量。我並不提倡狹義的國家民族觀念,說生在中國土,死為中國鬼,我定該做一中國人。
上面講過,中國人講「人」字,本來另有意義。在中國傳統文化之下,任何人在任何環境、任何條件下,都可堂堂地做個人,本無中國、美國之分別。而且做人,可以每天有進步。若一個人能生活得每天有進步,豈不是一個最快樂的人生嗎?而且縱說每天有進步,進步無止境,又是當下即是,即此刻便可是一完人。只在當下,可以完成我最高的理想,最完美的人格,而不必等待到以後,自然也不必等待死後升到上帝的天國,才算是究竟。就在這世間、這家庭、這社會裡,我當下便可成一完人,而又可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日新其德,作新民,在其內心自覺上,有日進無已之快樂。一步步地向前,同時即是一步步地完成。這樣的人生,豈不是最標準、最理想、最有意義、最有價值嗎?
《中國歷代政治得失》為作者的專題演講合集,分別就中國漢、唐、宋、明、清五代的政府組織、百官職權、考試監察、財經賦稅、兵役義務等種種政治制度作了提要勾玄的概觀與比照,敘述因革演變,指陳利害得失。既高屋建瓴地總括了中國歷史與政治的精要大義,又點明了近現代國人對傳統文化和精神的種種誤解。言簡意賅,語重心長,實不失為一部簡明的「中國政治制度史」。
孔子說:「賢哉回也,吾見其進,未見其止。」顏淵正是一天天在那裡往前進,沒見他停下來。顏子同門冉有,他是那時一位大財政家,多藝多能,很了不起。然他內在人格方面卻沒有能像顏淵般一步步地向前。若僅就表現在外的看,似乎顏淵不如冉有。但從蘊藏在內處的看,則冉有遠遜於顏子。這一意見,在中國一向早成定論,更無可疑的。
因此今天我們要來提倡中國文化,莫如各自努力先學做人,做一理想的中國人。若真要如此,必然得研究中國歷史,看歷史上的中國古人是如何樣生活。這一番研究,仍該把我們各人自己的當前「做人」作中心。旋乾轉坤,也只在我內心當下這一念。君子無入而不自得,可以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有進無止。而且匹夫匹婦之愚,也同樣可以如此修行而獲得其完成。中國這一套人生哲學,可以不需任何宗教信仰而當下有其無上的鼓勵和滿足。只可惜我在這裡只能揭示此大綱,不及深闡其義蘊。但這是中國文化傳統精義所在,其實是人人易知,不煩詳說的。
今試問,如此一套的哲學,若我們真要履行實踐,在我們今天這社會上,和我們所要努力的事業上,有什麼妨礙呢?我想這顯然沒有絲毫的妨礙。不論我們要做的是大事或小事,乃至處任何社會,在任何環境與條件之下,上面一套哲學,總之不會給與我們以妨礙,而只給與我們以成功。我們縱使信仰了任何宗教,亦不會與此有衝突。它是一個最真實最積極的人生哲理,而又簡單明白,人人可以了解,可以踐行。
我們今天總喜歡講西洋觀念,像說「進步」,試問如我上述中國儒家那一套「日新其德」的理論,不也是進步嗎?又如說「創造」,那麼在我們傳統文化裡,也曾創造出如我上舉伊尹、伯夷、柳下惠、屈原、陶潛、杜甫等數不清的人物了。在今天我也可以日新其德,自求進步,終於創造出一個理想的「我」來。說「自由」,這是最自由的,試問作任何事,有比我自己要做一個「理想我」這一事那樣的自由嗎?說「平等」,這又是最平等的,人人在此一套理論下,誰也可以自由各自做一個人,而做到最理想的境地。說「博愛」,這道理又可說是最博愛的。人人有分,不好嗎?此所謂「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作新民」,從各自的「修身」作起點,而終極境界則達於「天下平」,使人人各得其所,還不算是博愛之至嗎?
新亞書院社員大會合照(1957年)。新亞書院(New Asia College),香港中文大學建校三大書院之一,舊址在香港九龍 。新亞書院由錢穆、唐君毅、張丕介及一群來自中國內地的學者於1949年創立,其教育宗旨在於「上溯宋明書院講學精神,旁採西歐大學導師制度,以人文主義之教育宗旨,溝通世界中西文化,為人類和平社會幸福謀前途」 。新亞書院校訓為「誠明」,語出《中庸》 。
可惜我們這一套哲學,向來西洋人不講,所以我們也不自信、不肯講。西方人的貢獻,究竟在向外方面多了些。開物成務是向外的,他們的宗教、法律、文藝、哲學等等成就,主要精神都向外。正因其向外,一旦在外面遭逢阻礙挫折,便會感到無法。而中國傳統文化則重向內,中國社會可以不要宗教、法律而維持其和平與安定。中國人生哲理可以不論治、亂、興、衰而仍然各有以自全。在歷史上,不斷有走上衰運的時期,像是天下黑暗,光明不見了,但還是一樣有人,一樣有完人。憑這一點,中國文化能維持到今天,中國民族及其國家亦能維持到今天。我們在今天要來認識中國文化,提倡中國文化,則莫如各人都從這方面下工夫。困難嗎?實在是絲毫也不困難。
諸位當知,中國社會、中國文化,乃至中國民族與中國歷史,就在做人的精神上建立而維持。我們只深信得這一層,可以救自己、可以救別人、可以救國家與民族。中國的文化傳統可以長輝永耀在天地間。這是我今天講這題目主要的大義。
(一九六三年七月十一日「國防研究院」演講,刊載於「國防研究院」《中西文化論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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