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伯篇第八」1【原文】
子曰:「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
【譯文】
孔子說:「泰伯可稱為至德之人啊!他多次讓出王位,卻不給百姓以稱讚他的名義。」
【注釋】
「泰伯」,約公元前1165-前1074年。姬姓,是周王朝奠基人「周太王」的長子,周文王姬昌的大伯父。泰伯為從父願而讓位於三弟季歷,與二弟仲雍一同遷居荊楚蠻地,並斷髮紋身以示讓位之誠。後建立「勾吳」古國,成為吳國第一代君主及吳氏開氏始祖,史稱「吳太伯」。
「至德」,仁德之至。可不譯。
「三」,多次之意,非確指「三」數。
「無得」,指找不到適當的名義。
「稱」,稱揚、稱讚、讚揚。
「焉」,指「三以讓天下」之事。
【評析】
周太王即《詩經·大雅·綿》中的「古公亶(音「膽」)父」,是周文王姬昌的祖父,周武王姬發的曾祖。武王伐紂成功建立周朝後,追諡「古公亶父」為周太王。
周太王有三子,長子泰伯,次子仲雍,三子季歷。季歷很賢明,其子姬昌更加聖德昭彰。太王曾誇讚姬昌說:「我世當有興者,其在昌乎!」
泰伯知道父親有意讓季歷繼位,以便在將來傳位給姬昌。當時的禮法是傳長不傳幼。為了既成全父親的願望,又不讓父親和三弟因廢長立幼而為難與內疚,甚至擔負不義之名,泰伯便在太王病重時,以採藥為名與二弟仲雍相偕避居荊蠻之地。併入鄉隨俗,斷髮紋身,以示將久居蠻地,不復歸周。太王去世後,季歷即位,後傳子姬昌,是謂文王。
由於泰伯是以「採藥」而非「讓位」之名離開的,季歷甚至都找不到與泰伯因讓位而起爭執的理由,因此,後來的伯夷叔齊因爭相讓位而雙雙去國的一幕,並未發生在泰伯兄弟們身上。泰伯只是遠遠地避開王位,並以斷髮紋身明其不歸之志,迫使季歷即位,並不使父親和弟弟擔負任何不義之名。泰伯有「讓」之誠,亦有「讓」之實,自己卻不居「讓」名,以致「民無得而稱焉」,想要稱頌,都找不到適當的名義。
泰伯的不居「讓」名,就是700年後顏回所謂的「願無伐善,無施勞」。在《論語·雍也篇》第十五章中,孔子也曾誇讚孟之反有不誇己善、不表己功的美德。當時孟之反在敗軍中殿後掩護,直到快進城門時,他才策馬向前說:「不是我敢殿後,而是馬不肯跑。」
其實泰伯並不曾有天下。所謂「以天下讓者」,實是以天下之故而行讓也。泰伯深知「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惟有道者處之」的道理,知道太王欲傳位於姬昌,非因偏私姬昌其人,而是因「我世當有興者,其在昌乎!」,是出於興天下的公心。
孔子認為,「大道之行也」,必須要「天下為公」,要「選賢與能」。這對於被選舉者來說,就是要公正、客觀地評價自己和他人,要以利益天下為出發點「推賢尚善」,這就是「讓」。故泰伯之讓,既是從父願,更是從大道。須知世間之利莫大於天下,故桀紂以暴力相侵;而世間之義亦莫大於天下,故堯舜以禪讓相續。泰伯能「三以天下讓」,舍天下之大利,而取天下之大義,此其所以「可謂至德也已矣」!
那麼,泰伯又是如何知道父親欲傳位於姬昌的想法是出於公心而非私心呢?要回答這個問題,那就要從太王的為人說起。
周太王的封國原本在涇水與渭水之間的「豳」(音「賓」,今陝西旬邑、彬縣一帶)地。那裡雖然土地平展,氣候溼潤,宜於耕作,但卻鄰近戎狄,因而常遭劫掠。每次戎狄來攻,太王便與之財物,以求彼此安處。公元前十二世紀,狄人再次來攻。這一次,他們不僅要財物,還想要土地。據《史記》記載,這時的豳國「民皆怒,欲戰」。戰爭可謂箭在弦上、一觸即發。此時太王不要說是利用民心,就是順應一下民心,都會引發一場戰爭,而且是會被稱作保家衛國的正義戰爭。但太王卻作了令所有人都驚詫不已的選擇,他說:「與之!」狄人不是要土地嗎?給他們!接下來,太王便與大臣們進行了一場既發人深思又令人肅然起敬的精彩對話。
據漢初伏勝的《尚書大傳》記載,當大臣們聽說太王要讓出土地的時候,不禁發問:「君不為社稷乎?」古時以社稷代表國家,大臣們希望太王能為國家而戰。太王曰:「社稷所以為民也。不可以所為民亡民也!」國家是為造福民眾而設立的,哪裡有為造福民眾而讓他們去死的道理?距此八百多年後,太王的後裔孟子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民」之所以貴於「社稷」,正在於「社稷所以為民也」。當然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若沒有國,民仍可為民;而若沒有民,則國將不國。
大臣們繼續勸道:「君縱不為社稷,不為宗廟乎?」宗廟,即祖宗之廟,此處指太王祖先留下的基業。太王曰:「宗廟,吾私也。不可以私害民!」「宗廟」是屬於一家一姓的,豈能因一家之私、一姓之利而害天下?
太王接著又說:「有民立君,將以利之。」民眾擁立君主,是為了造福人民,而不是為了讓君主佔有土地和人民。「民欲以我故戰,殺人父子而君之,予不忍為」。民眾要為我個人而戰,讓他們的父親和兒子為了我的君位去死,我不忍心這麼做。
太王於是翻山涉水,率眾遷至岐山腳下的「周原」(今陝西岐山北)。後來以邑為號,故稱「周」。太王的仁德感召了周邊的人民,「周人奔而從之者三千乘,一止而成三千戶之邑」。
由太王領導的這場發生於三千多年前的集體移民,並不是一次懦弱的逃亡,而是一場文明的遠徵。太王在生命、國家與權力面前所作的選擇,即便在今天看來,仍然驚世駭俗,足以彪炳史冊。它用高尚的人道主義情懷與和平主義立場所展示的儒家仁義觀,生動溫暖,歷久彌新,正是華夏文明的真正魅力和價值所在。我想,太王的這一片拳拳「為民」之心,大概就是讓泰伯心甘情願「三以天下讓」的原因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