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農家(宋廣德)

2020-12-19 隴上風情

「雨足高田白,披蓑半夜耕。人牛力俱盡,東方殊未明。」「田家少閒月,五月人倍忙。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婦姑荷簞食,童稚攜壺漿,相隨餉田去,丁壯在南岡。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復有貧婦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遺穗,左臂懸敝筐。」……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田家農人辛苦了一年又一年!

時序進入農曆十二月,起早貪黑、汗水澆灌的收成,顆粒歸倉,柴草起垛。農家的大人小孩,各個臉上滿是笑容。冬陽正暖的牆根旮旯兒,隨處可見嘴上刁著菸斗或菸捲的男人們聊天逗樂,三五成群的孩子嬉鬧玩耍。除了每天必須飼養的騾馬牛羊需要照顧看管外,繁重的體力農活兒好像沒有多少,而倒是「過年」的準備工作龐雜繁複,忙壞了家庭主婦,能忙完整個「臘月」。

農曆十二月,也稱「臘月」。至於稱「臘月」的由來,說法很多。與今天風俗相接,易於讓人接受的,應該是「祭祀祈福、辭舊迎新」的解釋了。因「臘」與「獵」通假,「獵祭」遂寫成了「臘祭」。「臘」又是古代祭祀祖先和百神的「祭」名。民間傳統習俗都要在農曆十二月獵殺禽獸舉行大祭活動,拜神敬祖,以祈福求壽,避災迎祥。這個風俗最遠可以追溯到周代。《風俗通·禮典》記載:「臘者,接也,新故交接,故大祭以報功也。」《隋書·禮儀表》中也說:「古稱臘者,接也,取新故交替之意。」所以「臘」包含「新舊更替、辭舊迎新」的意思。一年將闌,在歲末之際,向祖先家神奉獻祭品,報告一年人壽年豐,人神共享五穀豐登的喜悅。

(一)磨麵

進入臘月,為過年早作準備的首要事項應該是磨麵。過去農家吃麵,不靠糧店,全是自產自磨。

大地封凍,地裡的農活兒只剩拉運農家糞土。這活兒不急,只要保證在春種之前運到地裡就行,所以,打場是冬季的第一件大事。打場是個辛苦活兒。一家人要在凌晨最冷的時候起來,先拆開夏天碼摞的大麥垛,撕開一小捆一小捆的「麥繭」(小麥捆)攤場,然後碾壓翻倒,翻倒碾壓,持續五六個小時,等到小麥顆粒和柴草殼兒完全脫離,才能將麥柴和「糊顆」(細小的麥草、麥粒外衣和麥粒的混合物)分離。之後還要經過起場、揚場、裝袋,運回等程序。紅紅的麥子裝在糧倉裡,麥草摞起,麥衣(麥粒外衣)推堆,才算一次打場的結束。

收穫入倉的麥子,紅紅的,鼓鼓的,猶如少女的粉臉蛋兒;掬一捧,沉沉的,憋憋的,看著不由人喜歡,何況為此付出艱辛勞動的農人。選一個晴好的天氣,將四五百斤紅麥子倒在陽光下晾曬。母親坐在麥堆旁邊,一會兒篩,一會兒簸,總有那麼幾顆調皮如孩童的,不安分地跳出母親的簸箕和篩子,惹來了麻雀,招來了小雞。陽光下,紅紅的麥子愈顯飽滿,母親的臉也紅紅的、笑盈盈,她一邊驅趕著雞雀,一邊簸篩,讓紅麥子盡情地在她懷裡眼前跳躍翻滾。倒出的麥子收拾乾淨了,還要在大蒲籃裡潮上些許水。潮了水的麥子,紅出了光澤,亮亮的,母親用手攪拌著蒲籃裡的麥子,用力輕重適中,攪拌勻稱,就像一遍遍撫摸自己的兒女,全身都要撫摸個遍。攪拌好的麥子裝入口袋,母親就像抱孩子一樣,把裝滿麥子的袋子抱到住人的房裡捂兩三天,冰冷的屋裡不能放,潮了水的麥子怕凍,也像孩子怕凍一樣。等麥子的乾濕均勻了,拉到莊上或鄰村的「鋼磨兒」(機械磨麵機)上,磨出白面。

磨麵很費時,有時人多,挨不上,母親又用破衣爛被把自家的麥子包好,還是像操心孩子一樣怕凍著。等到挨上自家磨了,母親盡心仔細地掃淨麥子和白面能跑到的任何一個角落,生怕塵土雜物玷汙了她的紅麥子和雪白面。「鋼磨兒」是柴油機帶動,柴油機的聲音太吵,人與人的交流全靠放開嗓門喊,我們大一點的孩子給母親當幫手,偶爾因吵雜沒有聽清母親的指使,撒了麥子或白面,母親很心疼,少不了一頓訓斥,她愛她的麥子白面好似勝過了她的兒女。麥子一般要磨六七遍,頭三遍的白面裝在一起,真感覺袋子裡裝的不是白面,是珠玉細粉,是雪沫兒,是鹽面兒。中間的幾次裝在一起,最後的兩次混裝。母親一一記住哪是最白的,哪些次之,哪是黑面。

磨好的面拉回家,按照白的等次,分別碼放。尤其要注意,剛磨回的面還有溫度,一定要涼冰,否則會結塊變質。母親依然小心耐心的呵護著她的白面。

女人天生有母性,對她的子女家人,甚至對她付出過艱辛的一切事物,都有母性的恩施。我母親就是這樣。

(二)臘八

農曆十二月初八,古人有祭祀祖先神靈、祈求豐收吉祥的傳統。相傳這一天還是佛祖釋迦牟尼成道之日,稱為「法寶節」,是佛教盛大的節日之一。所以,「臘八節」是將中國祭祖敬神的傳統風俗和佛祖成道的神秘傳說完美結合的一個節日。這種說法,我覺得可信。臘月初八這一天,是臘月的第一個節日。

臘八節,喝臘八粥好像

成了大家都接受的主流習俗了。但是,我的家鄉不是喝粥,而是吃臘八飯。喝臘八粥,遵從更多的是佛教的義理。自佛教傳入中原,其教義很好的與中原本土文化嫁接,很快改造融合得天衣無縫,渾然一體了。歷史上,有好幾個中原王朝都欽定佛教為國教,這是佛教藉助政權力量,更廣泛深入中國人心的原因之一。那佛祖成道之日,佛教信眾煮粥敬佛,也就不足為奇了。信佛民眾如此,皇家更是重視。清道光帝就寫過臘八敬佛的詩文《臘八粥》:「一陽初夏中大呂,谷粟為粥和豆煮。應時獻佛矢心虔,默祝金光濟眾普。盈幾馨香細細浮,堆盤果蔬紛紛聚。共嘗佳品達沙門,沙門色相傳蓮炬。童稚飽腹慶州平,還向街頭擊臘鼓。」時至今日,各大「名寺寶剎」,都在臘八這一天煮粥,廣施信眾,以示佛恩浩蕩,法露澤眾。

我家鄉的臘八飯,和臘八粥有很大區別。臘八這一天,母親凌晨兩三點起床,開始做臘八飯。家裡曾祖母在上,要求嚴格而講究,臘八飯必須現做現吃,不能提前準備。母親受曾祖母調教影響,家事一切都尊奉曾祖母的「懿旨」,少有違抗。山野村民,物乏食匱。我家裡的臘八飯沒有什麼「八寶」谷粟,只有自產的黃米。母親把黃米淘洗乾淨下鍋,添水煮熟,水一定要掌握到量,飯熟水幹,不稀不稠,軟硬正好。在放入佐料之前,先要盛出一小盆,這是給騾馬豬羊的。自臘八那天起,給騾馬豬羊拌料和食時摻一點,一直要摻到來年的正月裡。然後,母親在做熟的黃米飯中加入豬肉臊子、蔥花、胡蘿蔔丁兒和調料,翻攪和勻,從鍋中蒸騰的熱氣充斥著廚房,滿屋子都是香氣,臘八飯就算做好了。

最先吃到臘八飯的不是人,是天地神靈。天剛蒙蒙亮,母親叫起家人。我們小孩子一個個睜開惺忪的睡眼,爬出暖暖的被窩,穿衣起床。我是孩子中最大的,起床洗完手臉後,曾祖母先盛一小碗,讓我去「潑散」。敬天的,扔上房頂;敬地的,放在院子中心;敬神的,放在灶爺前面的小板上;祭祖的,放在堂屋的供桌上。之後,家裡的屋門、院門、石磨、雞窯、水窖臺、農具、騾馬豬羊圈等等,幾乎都要抹到,不能遺漏。那時不理解,現在想來,也許只有這樣才能表達農家豐收後的喜悅,讓天地神靈、家畜物件共享這份喜悅。農家對天地神靈的護佑和家畜物件的付出的感激之情,也通過臘八飯的分享傳達給了「它們」。

人是最後享用臘八飯的。一切的祭祀感恩活動都做完了,一家人圍坐在炕桌旁,端起熱噴噴的臘八飯,飯香撲鼻,口水自流。吃臘八飯,我家有兩個講究:一是不能吃完,要給碗底留一點兒,邊吃邊用筷子削成圓錐形,想吃再繼續加,但最終要留這個「小圓錐」到下頓,寓意來年豐收,五穀有餘;二是不能吃菜,臘八飯的美味抵消了對吃菜的欲望,飯桌上也沒有準備菜,如果吃菜了,來年地裡的雜草多的讓人鋤不完。

我始終覺得,農家的這些習俗不是愚昧無知,不是自我安慰,而是農人田家的樸素認知和本真祈求。

(三)年貨

艱苦年月,農家的年貨很簡單,但或多或少,還是要置辦一點。

農家沒有直接的經濟來源,唯一能換錢的,就是自產的糧食了。如果說還有其它可以變賣的,那就是幾隻雞和一兩頭羊,但是賣雞賣羊來過年,農民沒有那麼奢侈。

時進臘月,打場結束,農活幹完,父親閒了。家裡沒有錢,連買火柴和食鹽調料的錢都少得可憐。實在沒有辦法,拉一車洋芋或者用自行車馱一口袋小麥進城,糶賣幾個錢,買一點生活必需品回家過年。我小時候,跟著父親好幾次進城賣洋芋。寒冬臘月,天冷得要命,父親領著我,拉著用爛棉衣破被子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一架子車洋芋進城,從天麻麻亮到黃昏,才能走到縣城。運氣好一點,天黑前洋芋可以賣完,否則,剩餘的洋芋抱到住人的小店裡,依然包裹好,千萬不敢凍了,第二天再賣。一車洋芋賣不了幾個錢,最多也就二三十塊。這點錢,父親只能買母親安頓的幾樣必需品:幾尺「鞋面」(做鞋子的絨布)、幾樣調料、一點白礬(自家做粉條用)、一張灶神圖、母親用的「針頭線腦」;如果慷慨一些,給曾祖母和爺爺奶奶買兩盒「捲菸」(雪茄)。完了,在縣城就買這些,其餘的錢要帶回家。

我十三歲那年,沒有過年的新衣服,父親用自行車馱了一口袋小麥進城糶了,扯了天藍色的「的確良」料子,讓在縣城服裝廠工作的表姑給我縫製了一套過年的新衣。估計縫好後,父親又專程騎車取回來,讓我穿著過年。那次過年,村子裡同齡的孩子中,我的新衣最好最漂亮。時至今日,在我心中,那套「藍的確良」衣服是我穿過的最好的新衣了。至於弟妹們過年的衣服,大都是我穿過的,修改一下就行。曾祖母和父母,我沒有見過他們有過年新衣服的。

「年關」迫近,父親又拿出賣洋芋換來的五六塊錢,到「葉張家」商店,置辦真正的年貨。大紅紙三四張,門上要貼春聯;黃紙兩三張,裁成「黃表」要敬神祭祖;白紙五六張,拓成「票子」要上墳;各色紙兩三張,窗子要糊成花的;一小把香,同樣是敬神祭祖的;小鞭炮一兩串,過年要燃放;煤油三五斤,過年給人、牲畜、磨道等房間和門戶要點燈;水果糖一二十顆,給自家孩子吃;磚茶一半塊,招呼來家的親戚。該買的,好像沒有了,就這些。至於香菸,不必要,家裡有曾祖母種的旱菸;酒,更是奢侈品,不是一般農家該有的;時鮮果蔬,也不需要,有洋芋、蘿蔔、粉條、凍白菜和母親泡長的豆芽。其它一切能自產的全靠自產,多花錢是浪費,是持家無方去做的事兒。

過年,是快樂的,是小孩子期盼的。但大人們老說「年關、年關」,長大後明白了,過年對於貧寒農家,真是「關口」啊!曾祖母常說「日子難過年好過」,年貨辦多辦少,年都會過去,白面饃饃就著豬肉片,年過得豐盛至極。

(四)祭祖

《詩經》的《商頌·烈祖》中有:「嗟嗟烈祖!有秩斯祜。申錫無疆,及爾斯所。既載清酤,賚我思成。亦有和羹,既戒既平。鬷假無言,時靡有爭。綏我眉壽,黃耇無疆。約軧錯衡,八鸞鶬鶬。以假以享,我受命溥將。自天降康,豐年穰穰。來假來饗,降福無疆。」譯成白話文:「啊,烈烈先祖神在上,不斷降下大福祥。無窮無盡多賜賞,到達時君這地方。先祖神前設清酒,賜我太平長安康。還有五味紅燒肉,陳設齊備又適當。默默向神來祭告,執事肅穆無爭嚷。神靈賜我百年壽,滿頭黃髮壽無疆。車轂裹皮轅雕花,八個鸞鈴響叮噹。祭告神靈獻祭品,我受天命廣又長。太平幸福從天降,今年豐收多米糧。神靈光臨受祭饗,降下幸福無限量。」可見,中國人祭祖思親的好傳統源遠流長,小到一家一戶,大到國家民族,慎終追遠,緬懷祖先,既是家庭傳承又是民族文化。

中國人大多一年祭祖兩次,除清明節外,大概就是臘月了。

我家鄉的臘月祭祖,主要是上墳,給祖先燒紙錢,讓祖先也早早置辦年貨。小時候,紙錢沒有買的,全部自己拓印。我稍長時,家裡拓「票子」的活兒,父親一直安頓讓我做。拓票子時,先把大張的白紙裁成大概8釐米寬、13釐米長的小片,在藍或紅墨水裡加入食醋做顏料(也有「墨水精」泡開的,黑墨汁是不能做拓票子的顏料),小碟子裡墊上一層棉花,棉花裡倒上顏料,再用「票子板」輕輕地蘸著棉花上的顏料,拓印在裁好的小紙片上,要儘量保證拓出的圖案清晰端正。拓好的「票子」要一張張擺開晾乾,收拾裝好,等家族裡約好統一的日期,小孩子跟著大人們一起去上墳。

上墳,我跟過祖父和四個叔叔。祖父和二叔最講究,票子、香表、茶水、饃饃和「祭食」(炒的一小碗有肉有雞蛋的炒菜),都要用大盤子端端正正地一路端著去上墳。凡去的大人小孩(只有男孩子,女孩子好像不讓去)都要先洗乾淨手臉,帶上祭祀用品,所有的祖先墳頭都去。來到墳地,先在墳院四周和墳頭分別壓一張票子,墳院正上方的中心,上香燒表,最後在墳堆腳下燒票子,等票子全部燒化了,潑散帶來的茶水饃饃祭食,再跪著磕三個頭,一處的祭祖就算結束。我家的十幾處祖先墳地都去,去了是一樣的程序——壓紙、上香、燒票子、潑散、磕頭。「祭食」不能潑散完,留一點帶回來,孩子們分吃,大人說「吃了祭食會更健康更吉利」。

我自幼跟著大人上墳,所以祖輩父輩們知道的祖先歸宿,我都知道。我也將知道的,說給了跟我上墳的弟弟和晚輩們。雖然,現在的祭品豐富了很多,心理不見得有過去那麼虔誠,但讓後人記住祖先的歸宿地是必須的。也許有一天,我走不動了,去不了祖先的墳頭了,跟我上過墳的弟弟和晚輩們,把我說給他們的繼續說給跟他們去上墳的後人。人都有走不動,去不了祖先墳頭的那一天,最終都要回歸到大地的某個去處。我跟著爺爺和叔父們上過墳,而今,爺爺、奶奶、二嬸和三叔都有了墳頭,子孫們也給他們上墳了。

(五)除塵

每到年底,做一次徹底的大掃除,是中國人過年的傳統,農家也不例外。「除塵」的老習俗,甚至可以追溯到幾千年前。《呂氏春秋》記載:「歲除日,擊鼓驅癘疫鬼,謂之逐除,亦曰木難。」按民間的說法,因「塵」與「陳」諧音,新春前除塵就有了「除陳布新」的涵義。可見,「灰塵」在傳統上與「舊物」聯繫在一起,打掃房屋和除去灰塵,掃除掉一切舊的東西,以新的面貌迎接新春的到來,這是寄希望於來年好收成好運氣的一種祈願。清人蔡雲就寫詩吟詠除塵:「茅舍春回事事歡,屋塵收拾號除殘。太平甲子非容易,新曆頒來仔細看。」

農家的歲末除塵,不是隨便任何一天都可以做的,一定要擇選吉日。我家一般都問爺爺,爺爺認為那天沒有忌諱,就那天除塵。到了那天,母親早早起來,餵完豬羊騾馬,把我們睡懶覺的孩子叫起。先將屋裡的氈被衣服、零碎雜物全部搬到院子裡。母親先掏炕洞裡的草灰,邊掏邊讓我們端出倒在糞堆上。炕洞掏完了,趕快煨上幹驢糞或羊糞,並且點著,不然晚上會睡冰炕的。接下來,綁兩個長把兒笤帚或掃帚,一條椽縫一條椽縫地掃,房頂所有的縫隙和旮旯都要掃到,牆上的灰絮塵土全部要掃完,甚至屋外的梁架椽頭上都要掃了,不留任何一個死角。家具後面底下,也要掃乾淨。家裡有六七間房,農家本來塵土就多,地面和牆壁大多是泥土的,掃起來塵土飛揚,屋裡的空氣嗆得捂了口鼻的人都連聲咳嗽。

掃屋子將近尾聲,母親讓我們去捶打掛起來的毛氈和炕單。一棍子下去,毛氈和炕單上就是一條白印兒,周圍塵土飛揚。每一條氈和單子都要細細捶打過去,並且不能打破,感覺拍打幹淨了,拿進屋裡交給母親鋪炕。炕鋪好後,又把院子裡的物件搬進屋,母親一樣一樣擦拭擺放,不需要洗的衣服被褥又疊回原處。等整個屋子收拾停當,天黑了,母親一整天沒有歇緩,又給一家人準備晚飯,還有豬和雞要喂,騾馬和羊一般是父親和我操心的。

屋子雖然掃完了,除塵還沒有結束。被褥、窗簾門帘、能穿的破衣服、薄一點的炕單等等,都要洗一遍。這些活兒大都是母親的,冬季再暖和、太陽再紅的天,母親長時間塞在洗衣盆裡的手,指頭被水泡得發白,手背和手腕凍得通紅,看著讓人心疼。我和妹妹儘量幫母親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兒,但母親的負擔好像也沒有減輕多少。過去的農民人,買不起甚至不知道洗衣機是啥,所以要洗的東西全靠手,洗衣服也不能多用,能省就省,太費錢了。

拆洗過的被面單子等東西晾曬乾了,又要原樣兒縫上,還是母親的活兒。母親白天沒有時間,只好晚上做,我們早已睡著了,也不知道母親什麼時候做完才睡的。但在我的記憶中,母親沒有睡過一個懶覺,即使有病也會早起。早上的懶覺不用說了,就是一個透夜覺,母親可能都沒有睡過。

(六)殺豬

農家生活中的油水,全靠一年自己餵養的一頭豬。時時買新鮮肉,改善生活的人,很少是農民。餵養長達一年的「過年豬」,都在臘月宰殺,所獲的肉和油,要吃到來年的臘月。

昔日農家的豬圈裡,冬末時,一般都有一大一小兩頭豬。大豬自然是過年要殺的,小豬大都是十一臘月捉的豬娃兒。剛滿月的豬娃兒抓回家,母親小心地伺候著,就像照顧小孩子一樣,大意不得。剛會吃食的小豬,食物全是谷糜或苞谷面,甚至是人吃的小麥黑面。這些面和成糊狀,一天三次餵給豬娃兒。剛斷奶的小豬,胃口較弱,不能多喂,會脹著甚至脹死。等小豬認上了麵食,長得健康正常了,一點點在麵食裡加「衣子」(植物杆莖的細末)。長到三四個月,豬食的主要成分就是衣子,裡面稍加一點麩皮或雜糧面,仍然和成糊狀,豬吃得發出嗙嗙嗙的聲音。

剛抓來的豬娃兒很可愛,頭方嘴短,圓鼓鼓,毛茸茸。母親說,小豬如果頭不方正,嘴長毛立,一定不好好吃食,長不大餵不肥的。小豬不怕家人,老是跟在人後面,哼哼哼地叫著。正午的時候,小豬躺在向陽的地方曬暖暖,我們走過去,給它撓痒痒,小豬舒服極了。它微微抬頭,兩隻圓圓的黑眼睛撲閃撲閃地看著你,嘴裡哼哼哼的輕叫著,好似感謝你對它的關愛。小豬的好日子過不了多長時間,長到一尺多高,就被關進豬圈,沒了自由,一天三頓,粗食充飢,只要求長高能吃,不需要長膘。真正養膘的時候,要等到秋末冬初以後。這時候,母親會給豬食裡加很多面,一直吃到宰殺前,大概持續三個多月。胃口大吸收好的豬,到臘月時,已經肥得走不動了,或爬著或躺著,想吃幾次就幾次,能吃多少給多少。

父親說,「五日」是豬的本命日,凡有五的日子,不能殺豬。選好殺豬日子的頭一天,父親讓我去請左鄰右舍的長輩或兄弟,約好明天給我家殺豬,並且借來長刀,父親要將刀一一磨得很鋒利。母親更沒閒著,頭一天做好饃饃,撿好菜蔬,並且要請鄰居家明早幫我們燒一大鍋熱水。殺豬的那天,家人早起,擔水燒水,鍋灶上火爐上,全部都在燒水。水不需要燒開,大響就行。請來幫忙殺豬的親友到齊後,從豬圈裡拉出肥豬,壓倒,抬上事先準備好的臺子,豬頭朝下,四五個大人壓定。我總覺得,萬物都有靈性,此時的豬,兩眼流淚,不知是驚嚇還是悲痛。殺豬的操刀人,用豬耳朵蒙住豬的眼睛,一根細繩緊緊綁住豬嘴,豬的嚎叫聲小了,關鍵是豬不可能咬人了。一尺長的尖刀從豬脖子下直刺豬的心臟處,黑紅色的豬血從刀口處噴湧而出,流到事先準備好的盆子裡。流血時間持續四五分鐘,豬一直蹬踏掙扎,等血快要流完了,殺豬人又深深地刺進尖刀,豬好像痙攣一般,一個痛苦的顫抖,四肢全身鬆弛下來,刀尖一定刺破了心臟,豬不叫了不動了,血也流完了,豬被殺死了,從臺子上重重地摔下。

每年殺豬時,我大都是端著盆子接豬血的,親眼看了殺豬的全過程,心裡不舒服極了。父親五十多歲以後,也做過幾次殺豬的操刀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我不願意讓父親做,叫他不要幹了。父親很平靜,他認為豬就是養活人的動物,像蔬菜一樣,殺死吃肉很正常。古人說:君子遠庖廚。我雖不是君子,但面兇心軟,深深地理解了古人的這句話。不過,吃豬肉長大的我,總感覺豬肉肥美,一直在吃。

豬殺死後的第二個程序是燙豬。鍋裡燒的熱水倒進大缸,水太燙了,要加一定的涼水,再撒一些泥土,增加水的密度,豬毛更容易燙下來。豬燙好後,要趁熱拔毛,仍然在豬身上撒上土,增加澀度,拔毛就容易多了。毛拔乾淨後,用剛燙過豬的熱水洗豬。洗豬的人,手裡都拿一塊粗糙的木頭或磚頭,就著熱水在豬身上用勁兒地搓洗,直到豬皮白淨髮光。然後將豬倒掛起來,再用乾淨的水洗兩遍,用鋒利的刀子認真地把豬的全身刮一遍,這才算乾淨了。開腸破肚,肢解豬的軀體。小孩子們早就等著豬尿泡(豬的膀胱)了,拿到豬尿泡,擠出豬尿,用一節竹管吹漲,邊揉邊吹,能吹到直徑七八寸大,扎住口,就是籃球、足球或氣球。豬尿泡玩破了,還可以用來摱小鼓,摱好晾乾的小鼓,敲起來的聲音和真鼓沒有什麼兩樣。我小時候就敲破了三弟的豬尿泡鼓,他哭著叫我賠,可家裡的豬已經殺了,豬尿泡也早被我玩兒破了,只好答應來年我家的豬尿泡是他的。除了豬尿泡,豬的所有內臟都要收拾乾淨,豬腸子要用筷子搗翻過來。因為殺豬的頭一天,不能給豬餵食,豬的腸胃裡沒有多少穢物,搗翻時就顯得容易一些。翻豬腸子是個技巧細心活兒,不會翻的人一不留神就搗破,往往壞事兒。

一切收拾停當,端上母親剛炒好的新殺豬肉,好好招待幫忙殺豬的人。連著豬尾巴的碗口大的一塊肉,要煮熟了送給殺豬的操刀手,以示感謝。乘天黑前,要給鄰居和本家分別端去一碗肉菜。我小時候甚至給全村的每家每戶都端過,這種習俗後來僅限於本家和鄰居了。端歸端,還要請本家和鄰居以及全村的長者來家吃肉,不過,不見得請到的都來。到來的,大都是本家親人和與父親關係較密切的本村人了。

過年豬殺了後,母親的活兒又增加了。豬肉要留肥瘦各一部分過年,肋條肉要掛一些臘肉,豬血和麵粉擀成血面曬乾以後慢慢吃,豬的頭蹄下水要收拾乾淨隨時煮。剩餘的肉要切臊子和肉片,鹽調料放重炒好裝起來,吃一年;豬油全部煉掉,也裝起來,吃一年;帶肉的豬骨頭,留一部分煮了過年吃,其餘也做成臘肉或與肉塊一起醃製成醃缸肉,也會吃一年。

一頭過年豬殺倒,母親能整整忙活四五天,父親也做幫手,鍋灶裡的火天天不滅,不是炒就是煉。父母忙的兩手油膩,臉上笑呵呵,心裡美滋滋。農人沒有什麼過高追求,不想什麼高質量的生活。一年辛苦到頭,糧倉盈實,孩子健康,騾馬強壯,有面有肉,就心滿意足了。錢少一些或者沒有,吃著肉,年就過了,日子也照樣舒坦。

(七)送神

農人田家,家家供神,人人敬神。農家的「家神」首推「灶神」,其次才是祖先。

中國人祭祀灶神的傳統由來已久。百度上說,灶神起源甚早,商代已開始在民間供奉。「與其媚於奧,寧媚於灶。」孔子在向其弟子解釋「媚於灶」的原因時說:「不然,獲罪於天,無所禱也。」《禮記·記法》也說:「(灶神)居人間,司察小過,作譴告者也。」可見,在中國人心中,灶神是一家人為善和睦的監督神,真是掌管著禍福否泰的「一家之主」。宋代詩人範成大的《祭灶詩》寫得更露骨:「古傳臘月二十四,灶君朝天欲言事,雲車風馬小留連,家有杯盤豐典祀。豬頭爛熟雙魚鮮,豆沙甘松粉餌圓。男兒酌獻女兒避,酹酒燒錢灶君喜。婢子鬥爭君莫聞,豬犬觸穢君莫嗔,送君醉飽登天門,杓長杓短勿復雲,乞取利市歸來分。」這簡直是給灶神做盡了「殷勤獻祭、好言行賄」之能事。

灶神既然是「一家之主」,自當主定一家人的安康和樂。我小時候,家中大人小孩有災有殃,首先在灶神前祈福禳災。父母若老是拌嘴不和,也要祭祀禱告灶神。月頭十五,要給灶神獻祭上香。還聽說過,舊時家貧實難舉辦婚事的人家,一對新人可在灶神前磕頭祭拜,也算婚配可成,終身已定,名曰「關待」。可見,農人對灶神的信仰程度,灶神對農家的重要分量。民俗學家說,家家接灶神,對灶神崇拜,實際上是先民對「火」崇拜的遺留和演繹。究竟是那種崇拜不重要,重要的是家人對美好幸福生活的嚮往,對家庭康泰和順的祈求。所以,祭灶神,寄託了農人內心深處的一種樸素本真的祛邪、避災、祈福的美好願望。

農家有句順口溜:臘月二十三,過年還剩整七天。每年的臘月二十三晚上,家家都要送灶神回天堂。曾祖母在世時,臘月二十三的早上,一定會發好一小盆白面,在大鐵鍋裡烙「灶乾糧」。灶乾糧不大,一般也就碗口大小,裡邊放了苦豆葉(一種香草),墊了油,用乾淨的麥柴燃燒加熱鐵鍋,慢慢地焙烤而熟。等到晚飯後,母親洗淨鍋灶,父親洗手淨臉,將十二個灶乾糧分作兩摞,獻在灶神前,上香化馬(俗稱「黃表」),跪地磕頭。大約過一刻鐘,將十二個灶乾糧

分別掐一小點潑散,父親再將灶神像小心地揭下來,拿上香表,端一碗醋涼水,一串鞭炮,來到大路的十字口,面朝西方跪下,再上香化馬,也將灶神像燒掉,嘴裡說著「請灶火爺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保佑來年騾馬健壯,五穀豐登,家人安康」,燃炮磕頭祭拜,將一碗醋涼水倒掉回家,送灶神才算結束。清代文人羅昭隱寫詩:「一盞清茶一縷香,灶神老爺上青天。玉皇若問人間事,為道文章不值錢。」還是祈求灶神直言人間實情,表達個人美好夙願。

農村人有個講究,二十三送完灶神後,抹牆修炕,掃房動土,一切都沒有禁忌,不需摘選良辰吉日。我想,可能是「一家之主」被送走後,沒有了監管,沒有了顧忌。這樣的沒有禁忌,一直持續到除夕。

過去過年,籤灶神的牌位或進城「請」灶神是很重要的事。如果是籤牌位,上寫:東廚司命灶君之神位。如果是進城「請」的,一定是一張拓印好的五顏六色的灶神像。我過去不懂,母親叫進城「請」一張灶神,我說不就是「買」嗎,母親立即制止,要說「請」不能說「買」。我明白了,在靠天吃飯、以農為生的父輩心中,灶神是何等尊貴神聖啊!除夕晚上,晚飯後,鍋灶洗淨了,將籤寫的灶神牌位或新「請」的灶神像貼好,上香化馬,獻祭跪拜,「一家之主」的灶神就算又從天宮請到了家裡,一直到來年的臘月二十三再送走。循環往復,延傳至今,以迄日後。

而今的我,進城了,住樓了,送請灶神的習俗還保留著,但形式簡而又簡,灶乾糧換成了餅乾蛋糕,籤寫的灶神牌位或「請」的灶神像也沒有了,只是象徵性的上香化馬,磕頭祭拜。心依然至誠至真,祖輩父輩敬畏天地鬼神的濡染,在我心裡根深蒂固。

一年又一年,轉眼曾祖母已故去三十多年了,父母已年過七旬,我也近「天命之年」。但一家人對灶神的恭敬之心未變,願神靈假我雙親年壽,佑我家人安康。

(八)蒸煮

農家的臘月裡,忙前忙後,大都忙在了準備吃嘴上。人常說:「千裡做官,都為吃穿。」過年時的吃好,絕對是辛苦一年的農人期盼的頭等大事。

白面磨好了,房子也掃了,豬肉也有了,臘月二十四五,曾祖母和母親專注的準備過年的吃喝。頭一天的晚上,母親攪好近一百斤的白面和一盆黑面,包在熱炕上,起發一晚上。第二天,在起好的面裡邊加適量的鹼面或蘇打粉,酸鹼度適中了,開始做饃饃。過年的饃饃樣數多,大小花卷、灶節子、饅頭,還有油餅、饊子、各色油果子等。

我家裡沒有一次蒸幾層的蒸籠,母親只能一鍋一層、一鍋一層的蒸,既費時又耗力。母親在案板上揉面切剁,揉好的面一點一點擀成大片,抹上加了薑黃的胡油,撒上香香的苦豆葉。曾祖母將母親侍弄好的面做成各樣的小面花,又一個個把面花放到鍋裡的蒸笆上,蓋好鍋蓋,包捂嚴實,坐在小凳上,推拉著風匣燒火。母親性氣大,曾祖母年邁手慢,祖孫兩人往往做著做著就爭兩句。曾祖母要是真生氣了,提高嗓門,母親的說聲逆轉,就聽到親切地叫著「奶奶長奶奶短」,不一會兒,熱氣蒸騰的廚房裡又傳出祖孫兩人的笑聲。「奶奶,你今兒的火燒得好,饃饃蒸得既黃亮又好看。」母親一邊給饃饃點花兒,一邊笑著給曾祖母說。「娃娃,今兒燒的柴硬強,火頭有勁兒,你的面揉得也好,蒸出的饃饃笑呵呵的。」曾祖母一邊從蒸笆上取下點好花兒的饃饃,一邊給母親答覆著。祖孫兩人說著爭著做著,大小不等、各色各樣的饃饃蒸好了,油餅、饊子和油果子也炸好了,天也黑了。曾祖母和母親做的饃饃很多,一個正月完全可以吃出去,二月頭上都還有。

過年的饃饃蒸了一整天,第二天還要做各種肉食。還是曾祖母和母親配合,父親剁肉砍骨頭,我們小孩只是做撥蔥蒜、削洋芋皮等雜活兒。和昨天一樣,祖孫兩人還是說著爭著做著,千刀酥、肉丸子、捲簾子、皮凍等都做好了,還煮了骨頭和肉塊。天還早,母親讓曾祖母躺著歇一會兒,抽一鍋旱菸。曾祖母躺在炕上,悠悠地抽旱菸,嘴裡吞吐的白煙,在頭頂盤旋,忽而成花兒,忽而成帷幕。

母親又給鍋裡填好水,曾祖母又在鍋頭下燒火。母親端來早就擦好沉澱好曬乾的洋芋粉面(洋芋澱粉),倒在案板上,用白礬水攪拌,和成稍硬的團狀。水開了,父親抱來壓粉條兒的床子,橫放在開水鍋上,母親將一小塊粉麵團塞進壓粉條的小洞裡,父親把杵棒壓在粉麵團上,慢慢加力壓下,粉條從小洞另一頭的小眼兒中被擠出,在開水鍋裡煮熟。母親將煮熟的粉條撈到涼水桶裡,我提到院子,又一把一把地撈出,掛在晾衣的鐵絲上、支起的木棍上。

天又黑了,饃饃、肉食和粉條都蒸煮好了。母親下夜,又切做臊子麵的胡蘿蔔、洋芋、豆腐蛋蛋兒,曾祖母一邊勸說母親切小切勻稱,又安頓父親明天一定把長面壓來。「我老了,擀不動了;你媳婦白天做吃的,晚上給娃娃縫衣服,沒有時間擀麵。不然,我們兩個擀幾張,切了就是長面。沒得法兒,你還是壓去。」曾祖母一邊抽旱菸,一邊給父親嘟噥。

是啊,人都會老。曾祖母已經老得不見了,母親也老得擀不動長面了,父親也老得壓不動粉條了。祖輩父輩們終年兩手在旱地裡刨食,一年的

辛苦汗水不一定能換來溫飽,吃稠喝稀,飯一頓湯一頓,總算把我們四個「張嘴貨」都拉扯撫養成人了,如今吃喝不愁,記住點兒過去,惜疼點兒今天。

(九)糊窗

過去農家的幾眼窗戶,全都是用木條做成的小方塊,大的方方五六釐米,小的方方有一二釐米。不過大格子的窗戶,沒有什麼圖案和名堂;小格子的窗戶,既有大小格子套出的圖案,又有名堂,我只記得一種,叫「虎張口」窗子。至於什麼玻璃窗戶,那是後來的事兒了,以前的窗戶全部用紙糊。

我家的兩眼窯洞和三間房,全是大方格的窗戶。每年過年,給所有窗戶糊上新紙,就像娃娃穿上新衣服一樣,不能少。我很小,笨手笨腳,裁紙糊窗,都是父親的事。自我稍長,會裁紙糊窗了,過年糊窗都我做。

糊窗子看起來不難,想糊好,也要細心。先量好窗格的大小,將各色紙裁成包括窗格邊沿在內大小的方塊兒。糊的時候,先要刮乾淨方格四周的邊稜,設計好各色紙的圖案,然後一小格一小格抹上糨子,粘好紙片兒,並且按照事先設計的圖案,加花各色紙,不能一種顏色連著糊。農家沒有多餘的錢買紙,裁好的紙片,要正好夠糊糊完,不多不少。抹糨子薄了,粘不牢;抹得厚了,糨子會被擠在沿稜外面,小鳥啄食,會啄破新糊的紙。

各色紙糊的窗子好看,但畫了窗花的白紙糊出的更好看。我的三叔心慧手巧,畫畫書法,樣樣在行。有好幾次,我家過年的窗子上糊著三叔畫的窗花,窗花中有梅蘭竹菊、石榴、牡丹等等,煞是好看。過去,臘月裡街上買窗花的,就像今天街上寫對聯的,隨處可見。我在烏蘭中學讀初中時,臘月裡跟父親進城,在西關大街郵政局門口的街邊,就看到幾個「城管」還是「稅務」,把一位農民放在街邊叫賣的窗花點著燒了。也許是亂擺亂放,也許是逃避稅款,被燒了窗花的農民,一個大男人,坐在街邊嗚嗚的哭。我看過三叔畫窗花,知道被燒的那麼多窗花要畫出來,多費事。至今,我看到和穿「燒窗花的人」一樣制服的公務人員,心裡就生出無名地討厭。

我家過年的窗子,還有幾次用純白紙糊好後,二叔和三叔用毛筆在上面豎著寫下詩句,寫的什麼,我記不起來了。只記得二叔和三叔左手端墨碟兒,右手握毛筆,懸腕寫字,瀟灑極了。今天想,那絕對是書法,因為二叔和三叔的毛筆字在上莊下鄰是出了名兒的。

父親大字不識一個,卻有四個識文斷句、文化程度很好的弟弟。父親的屋裡,想要有一絲文化藝術氛圍,實際並不難。可惜的是,父親的四個有文化的弟弟中,除了最小的弟弟趕上了「機遇」,考得一份教師的薪資外,其他三個,再有文化也是白搭。更可悲的是,父親與他的二弟隔膜太深,二十年沒有來往了;父親最有才華能力的三弟,已先父親而去了;父親的四弟,能力很好,膽大恣肆,也二十多年沒有音訊了。

(十)春聯

中國人凡是婚喪嫁娶、喬遷節慶,都要貼對聯,過年當然不能例外。大到政府部門,小到百姓院落,凡是有人進出的門,過年時都要貼上春聯。

查證對聯的起源,可以上溯到周代的「桃符」。桃符,是周代懸掛在大門兩旁的長方形桃木板。據《後漢書·禮儀志》所載,桃符長六寸,寬三寸,桃木板上書降鬼大神「神荼」「鬱壘」的名字。清代人考證:「春聯者,即桃符也。」五代十國時,後蜀的學士辛寅遜寫的「新年納餘慶,嘉節號長春」,據傳是中國第一副春聯。宋代,春聯仍稱「桃符」。王安石的《元日》詩中寫道:「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瞳瞳日,總把新桃換舊符。」只不過,宋代將桃符由桃木板改為紙張,叫「春貼紙」或「春聯」。過年貼春聯的習俗,在明代盛行,這與明代開國之君——朱元璋有直接關係。明太祖喜歡排場,有一年的除夕前頒布御旨,要求金陵的家家戶戶都要用紅紙寫成春聯,貼在門框上,來迎接新春。大年初一早晨,朱元璋微服私訪,挨家挨戶察看春聯。看到一家沒有貼春聯,朱元璋很生氣,詢問什麼原因,侍從回答:「這家主人劁豬,營生有些特殊,沒有合適的春聯可寫。」朱元璋立刻命人拿來筆墨紙硯,御筆親書:「雙手劈開生死路,一刀割斷是非根。」由此可見,「春聯」的推廣,朱元璋功莫大焉。

農家有句很無奈的俗語:有錢沒錢,剃個光頭兒過年。和剃光頭過年一樣,春聯是必須要貼的,並且所有的門都貼到。我小時候,村裡的讀書人不多,毛筆字能寫像樣的人更少。但我們家裡,二叔三叔的毛筆字寫得很好。上莊下鄰,找二叔寫春聯的最多。我會裁紙的年齡,年年裁好對聯,拿去交給二叔或三叔寫。家人素來要求嚴格,春聯紙如果裁得嵌差不齊、寬窄不一,爺爺、叔父們都會嚴厲批評。家人做事謹嚴細緻的風氣,早早地濡染了我,根植於我的性格中,使我到今天還受益於家教嚴厲的恩澤。

我一邊給二叔或三叔壓拉春聯,一邊聽他們說寫毛筆字的方法,耳濡目染,也喜歡上了毛筆字。但我天性愚鈍,寫字的筆性不好,並且心浮氣躁,練毛筆字有始無終,時至今日,也寫不出個像樣的毛筆字來。區分春聯的起收句,貼春聯的位置順序,就是叔父們早早地教會了我。農村人家,大小門戶多,寫的春聯也多。除了門上的,還要寫炕貼

「老安少懷」,槽貼「槽頭髮旺」,倉貼「五穀豐登」,羊圈、驢圈、豬圈、雞窩、窖臺等等;還要寫很多「福」字「禧」字,農具、家具、羊頭、騾馬頭等等,都要貼上。但我們家很少買過門神畫,不是不貼,而是我們家的門神畫都是叔父們的「書畫作品」。有時,二叔寫詩句;有時,三叔畫梅蘭竹菊,並題詩。

貼春聯,一般在除夕下午。我小的時候,都是叔父們給我家貼;我長大會貼了,都是我貼。貼春聯自然不能馬虎,上下聯要貼正確,高低一樣,橫批在正中,抹糨子不能多不能少,貼得端端正正,穩穩噹噹;否則,爺爺和叔父們,哪個看到都會嚴厲批評,貼的好,自然會表揚。

我的叔父們各個文化程度好,有才華,時代沒有給他們機會。殊不知,生出我們八個兒子,愚鈍平庸,除了氣度小脾氣臭而外,找不出可圈可點的地方了。家風的薰陶,好像對我們沒有感染;父輩的才氣,好像給我們沒有遺傳。碌碌無為的我輩,蒙羞祖上,耽誤後嗣。

農家的臘月,既忙碌又喜悅。所有過年的吃喝準備齊畢了,就等著除夕晚上的團圓飯和大拜年。

除夕下午,再認真地打掃一遍屋子和院落,貼好春聯,掛好燈籠,就等接神祈福。小孩子早等不及了,穿好了新衣服,在院子裡蹦蹦跳跳。我們先要準備香表,去村子裡的廟上,獻祭上香,化馬磕頭。回家後,天色剛暗,拿著票子到十字路口燒掉,接祖先來家過年。回來,在堂屋的供桌上擺好祖先牌位,奉上祭品。家裡上香有次序,先院子中心祭天地,再灶神,三祖先,都是一樣的上香化馬磕頭。點起每個屋子裡的煤油燈,包括磨道、驢圈、羊圈,燃放鞭炮。一家人吃完團圓飯(我們吃臊子麵),提著燈籠,父親才領著我們男孩子給爺爺、奶奶、叔叔、嬸嬸們拜年去。自己的家族,要按照長幼依次去拜,不能就近走捷路。

我們拜年是真正的拜年,不管長幼,先給祖先上香化馬,一次性跪地磕頭。再按照長幼,一波一波給長者尊者跪地磕頭,不能幾輩人混在一起磕。每到一家都是如此,尊者長者一般都會給小孩子「年錢」,不過很少是「壓歲錢」,兩個水果糖、一把豌豆、幾顆花生,都是「年錢」,沒有人嫌棄,都會高興地裝在兜裡。爺爺每次給我和三弟每人兩角壓歲錢,我倆高興極了,其他弟妹羨慕極了。

拜年後就是守歲,夜裡十二點後,一家人啃豬骨頭,名叫「咬鬼」,祈求來年平安,鬼魅遠離。但是,小孩子興奮容易,犯困更容易,豬骨頭啃著啃著就睡著了,一覺天亮,又是新的一年,新春真的到了!正如:「窮冬欲去尚徘徊,獨坐頻斟守歲杯。一夜臘寒隨漏盡,十分春色破朝來。」

2018年2月12日(臘月二十七)宋廣德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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