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風看完了最近大熱的《美國工廠》,零散談點感慨。
第一,關於該片的導演Julia Reichert和Steven Bognar。
Julia Reichert和Steven Bognar多年來一直在通過影像關注美國普通人的生活,被譽為「俄亥俄州獨立電影的教父母」。1978年,Julia的紀錄片Union Maid獲得奧斯卡最佳紀錄片提名,1984年,紀錄片Seeing Red再次獲得奧斯卡最佳紀錄片提名。
2009年,Julia Reichert和Steven Bognar拍攝了堪稱《美國工廠》前傳的the Last Truck: Closing of a GM Plant,記錄的正是福耀代頓工廠原址上,之前通用動力的Moraine工廠最後的歲月,此片獲得了2010年奧斯卡最佳記錄短片提名。據他們說,「講工廠倒閉這部片子引發的淚水,比之前以小孩對抗癌症為主題的紀錄片還要多」。
Julia Reichert的紀錄片都採用「直接電影」風格。如果你看過《美國工廠》就能體會到,什麼是「直接電影」:
「直接電影」產生於上世紀60年代初的美國,以羅伯特·德魯和理察·利科克為首的一批紀錄片人提出這樣的電影主張:攝影機永遠是旁觀者,不幹涉、不影響事件的過程,永遠只作靜觀默察式的記錄;不需要採訪,拒絕重演,不用燈光,沒有解說,排斥一切可能破壞生活原生態的主觀介入。
DIRECT CINEMA 直接電影是一種現場拍攝、非虛構、細觀的電影類型,使用輕型的攝影機和錄音機,記錄事件實際發生的狀況,只用本身的聲音。最早出自亞伯索斯。指以寫實主義電影風格拍成的紀錄片,和「真實電影」的攝製有許多共通處,如以真實人物及事件為素材,客觀紀實的技巧,及避免使用旁白敘述等。直接電影和真實電影的唯一差別,在於直接電影視攝影機為安靜的現實紀錄者,以不幹擾、刺激被攝體為原則;真實電影則使攝影機主動介入被攝環境,時而鼓勵並觸發被攝者揭露他們的想法。
當然,要實現「直接電影」並不容易,現實中的拍攝往往會受到許多限制。導演在接受《金融時報》採訪時說,開始福耀方面想「僱傭」他們拍一支紀錄片,但導演堅持獨立拍攝權和剪輯權。最後是福耀的CEO曹德旺點頭了,讓導演可以自由拍攝,「真正的隨意拍攝」。這樣拍出的影片才顯得生動、真實、可信。
同樣有趣的是,儘管導演的目的是避免極化,希望讓不同觀點派別的人都能有共識,但是《紐約客》雜誌評論道,這部由歐巴馬夫婦成立的「高地製片」公司支持的影片,反映了川普時代的新娛樂:講述的是經濟因素如何把國家引入政治極化狀況的故事。
在接受採訪時,導演夫婦說:
(中國)確實存在很強的使命感,一種民族性質的使命感。他們(中國人)正在崛起,在美國,大部分工人卻在從穩定的中產衰落到底線——中產的下層。感覺就是,如果你回頭去看自己的上一輩或者上兩輩,他們都比你要過得好。我們越來越糟糕,文化、國家、社會都在變糟糕。這樣的未來看不到希望,中國卻恰恰相反。
那麼,這部片子的導演是在惡毒攻擊中國嗎?建議你認真看看《紐約客》的文章。在文章結尾,作者講了個故事很說明問題。
在《美國工廠》一次展映會上,Micheal Moore也來到了現場,他在1989年完成的紀錄片《羅傑和我》,記錄了是通用汽車總裁Roger Smith為應對全球化挑戰,關閉若干工廠尤其是Moore所在的密西根州Flint工廠的故事,堪稱是《美國工廠》的先驅。
Rober and Me的拍攝現場
展映結束之後,一名大個子觀眾忽然站起來對Moore表示敬意:「你的影片對我,對我們這些生活在中西部,成長於工人家庭的孩子都有深深的影響。我們的故事通常不會出現在銀幕上,我們的聲音沒有人聽見。而你,幫我們發出了聲音。」
第二,福耀的管理方法其實沒有那麼「另類」。
大概許多評論者都出身網際網路等新興行業,看到站隊、點名等等管理手段都會感到震驚。不過我想說,這並不值得稀奇。我雖然一直在網際網路行業,但是也深度接觸過製造業、物流業等傳統行業,這些手段其實相當常見。
實際上,管理從來沒有一定之規,「有效」是最常見的訴求。網際網路公司的管理看起來人性化一些,寬鬆一些,部分原因也是因為網際網路公司的收入較高,員工文化水平較高。許多網際網路人投身傳統行業之後,都會對人員管理問題感到頭痛。我曾有朋友去做電商,無論如何也搞不定倉庫人員的管理,最後經人指點找了個當過皮鞋廠廠長的傢伙,一周搞定。他的許多管理手段,確實讓網際網路出身的人目瞪口呆,但也不得不承認有效。
而且,這種風格也不是大陸企業所特有。前段時間看過一篇關於富士康去捷克開工廠的深度報導,詳細記述了富士康從在捷克Kutna Hora開設工廠十多年的經歷。最開始,富士康的管理照樣嚴苛,比如高強度的流水線工作,辦公區不能喝水,上廁所時間受限制,加班沒有津貼,安全保障不到位等等情況都引起了捷克工人的抗議,認為臺灣式管理風格「毫無人道可言」。
有意思的是,雖然要求同樣是要求嚴格,雖然同樣生存經營了下來,但富士康的經歷與福耀有很大不同。比如管理層,與福耀相反,投產幾年之後,富士康就逐漸用當地人替換了來自大陸和臺灣的管理人員。比如員工,福耀美國工廠的工人幾乎都是美國人,而隨著歐盟一體化的推進,富士康捷克工廠裡的員工來自波蘭、羅馬尼亞、保加利亞、斯洛伐克等「不發達」國家,據統計總共來自29國。
同時,國籍與職位也呈現出明顯的相關性:在工廠內部,管理層主要來自蘇格蘭、捷克、中國;行政和人力主要是捷克人;流水線上的工頭大多來自捷克和斯洛伐克,工人則以「吃苦耐勞」的蒙古人居多——儘管捷克政府更偏愛把籤證發給「文化上更相近」的烏克蘭人,但富士康的管理層還是更喜歡蒙古人。
另一個區別是工會,與福耀面臨的「員工投票是否要建立工會」不同,富士康入駐的時候就被政府要求必須成立工會。一開始富士康很排斥和工會溝通,後來逐漸發現了其中的好處:政府要求企業每年要麼與員工一對一溝通,要麼與工會代表溝通;有些客戶也會要求工廠設有工會,審計部門也關心是否成立了工會……總的來看,容忍工會存在對企業來說是有若干好處的。儘管富士康婉拒了記者的採訪,但還是在郵件裡說明,「富士康已經連續五年被捷克政府評為最佳僱主前五名」。
要說明的是,工會的情況很複雜,涉及的因素很多,不能簡單比較,一概而論。最起碼的,美國和歐洲的工會文化大不相同,福耀面對的UAW的勢力也強大很多。
UAW的勢力相當大
不過,美國媒體並沒有以刻板印象來看待這部紀錄片。《西雅圖時報》8月25日的文章標題就是:『American Factory』 doesn’t represent all Chinese factories()。作者指出,勞資矛盾是普遍存在的問題,並不與國別重合;同樣身為中國公司的比亞迪,其在北加州蘭開斯特的工廠就與當地居民融洽相處;另外還有許多工作環境更惡劣的工廠,恰恰屬於美國、加拿大和歐洲公司。
第三,解決文化衝突的有效手段是增進交流,尤其是普通人的交流。
在整部片子裡都可以看到文化衝突。你可以看到,基本上在工作的每個環節,比如安全保障、工作方式、場所布置、計劃制訂等等方面,都有文化衝突。少數沒有文化衝突的是大家工作之外的交流,比如釣魚的交流,關於美食的交流,美方員工請中方員工請去家裡玩槍等等,這大家公認比較開心的。
影片中有個姓王的小夥子,自述剛工作就進入福耀,算是十多年的老員工了。從他的講述來看,他和美方人員相處比較融洽,也願意溝通。在影片快結束的時候,他的美國工友也說,「王把他知道的一切都教給我,對我很信任,我很感謝他,願意為了他承擔一切(大意如此)」。
「王」就是圖中這個小夥子,美國人和他打交道多是笑咪咪的,這張圖也被眾多英文報導引用
這些都說明,面對不同的文化,不同的人,要想解決衝突、消除分歧,重要的不是擺出「旗幟鮮明」的態度,不是佔據「大義凜然」的高地,不是簡單粗暴地分界限打標籤扣帽子,而是抱定平等心態,耐心努力去理解他人。
這種現象,在年初熱門的NHK紀錄片《為中國改革開放出力的日本人》中也有引證。
上世紀70年代末上海寶鋼開始建設時,中方派遣了許多技術骨幹去日本學習,下班和周末日本員工就請他們到自己家裡吃飯娛樂。後來日方員工來中國支援建設,又被熱情的中國員工請回家做客。儘管中日兩國的文化不同,儘管當時經濟水平相差很多,但許多年過去了,大家如今回憶起那段時光,還是很懷念那種快樂。
最後,「市場」真不那麼值得崇拜。
「市場」如今得到許多人的稱讚甚至崇拜,似乎是萬能的:無數的人可以因此合作,而根本不需要知道彼此工作的細節。套用軟體工程的理論,市場完美地扮演了中間層,我們不再需要操心「市場」背後的景象,只需要按照既定的規則行事就可以。
但是包括《美國工廠》在內的無數作品都在告訴我們,「市場」這個中間層實在隔絕了太多東西。在市場上「同樣」的商品,我們不會在乎它們是否來自血汗工廠,背後是否交織了太多的無奈——影片中所暴露出來的種種矛盾,說到底,是為了什麼呢?從根本上說,是為了「提高市場競爭力,滿足消費需求」。而如今流行的消費主義,要靠不斷「比比比、買買買」來安慰自己和證明自我價值的潮流,反過來又強化了這種種矛盾和無奈。
不要誤會,「市場並非萬能」的反面並不是「市場一無是處」,「市場不值得崇拜」的反面也不是「市場值得唾棄」。世界是複雜的,人類的感情也是複雜的。在我看來,許多時候承認有那麼一些不完美,一些無奈,恰恰是人性的體現。換句話說,你在市場上贏了,未必值得崇拜,你在市場上輸了,或許同樣值得尊重。
從我自己來說,年紀越大越深刻感覺,人生的價值不在於有多少昂貴的外在來裝飾,而在於腦子裡裝了多少有意思的東西,內心的信念有多麼強大。沒錯,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