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刁仁德,1946年生於上海,祖籍江蘇,1968年畢業於中央財經大學。長期任教於上海某工科大學,主講金融經濟學。1987年起在所謂核心基刊等學術刊物上發表被稱為論文的文字約80餘篇,主編《現代金融詞典》(上海財經大學出版社版),另主編大學教材一部(上海立信出版社版)。後期醉心於經濟學隨筆的塗鴉,發表文章約百餘篇,多刊載於《經濟學消息報》、《經濟學家茶座》等報刊。2006年退休,所著學術隨筆集《聲聲入耳的經濟學》與《教育的經濟學批判》,先後由福建人民出版社、福建教育出版社推出。
到臺灣旅遊,造訪梁實秋故居,是我近十餘年來的一個心願。今年5月下旬我與內人隨團遊臺灣。6月上旬某日,一早趕到臺大,在傅斯年墓園默祭後,便尋訪到師大路附近的小巷——雲和街梁實秋故居。梁實秋故居是一幢日式建築,4周圍著一個庭院,門旁約2米高的大理石立柱上,豎掛著一塊金屬板,上書帶隸書筆意的「梁實秋先生故居」幾個字。
我初聞梁實秋這個名字,是文革前還在中學讀書的時候。那時從課本中知道梁先生的另一個名號,是「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這一封號是魯迅先生所賜,梁實秋的文章卻從未見過。因為「走狗」的緣故,梁實秋不僅在北京、青島與重慶北碚的故居,曾長期無人問津,就連他的書也遭禁。其實梁實秋在上海先後在愛文義路眾福裡、赫德路安慶坊、愛多亞路1014弄居住過,大概是因為「愛烏及屋」,與魯迅在山陰路故居的興旺相比,無法同日而語。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有一段文字:「像魯迅所批評的梁實秋一類人,他們雖然在口頭上提出什麼文藝是超階級的,但是他們實際上是主張資產階級的文藝,反對無產階級的文藝的。」於是1949年建政伊始,梁先生被列入「反動文人」也就不奇怪了。文革結束後不久,大陸大批「右派」獲平反摘帽,梁先生「反動文人」與「走狗」的帽子始終未摘。上世記80年代以來,梁先生的散文在大陸陸續出版並受廣泛好評,人們終於發現一位真實的、可敬可親的梁實秋。1987年11月3日梁先生在臺北仙逝,海峽彼岸的朋友、學生紛紛作文悼念,此時「反動文人」、「走狗」的帽子早已不翼而飛。
讀梁先生散文最強烈的感受,若用「相見恨晚」四字概括,至少對我而言,無絲毫誇張。作為自由主義一代文學宗師的梁實秋,辛勞筆耕整整一個甲子。除大量散文之外,獨力完成莎士比亞全部劇作40冊加3卷詩集的翻譯,約佔38年之久。梁實秋的文字雋永、取材自由、亦莊亦諧、妙趣橫生。梁先生下筆無禁區,既寫女人善放煙幕的小聰明,寫北平小吃如「烤羊肉」、「獅子頭」或「拌鴨掌」之類,又寫弈棋者從手談到抱打在地上挖取嘴裡的一「車」,寫入睡打鼾時的驚天動地,還寫麻將桌上「手揮五弦、目送飛鴻」的談笑用兵……這一切無不令人啞然失笑。抗戰時在重慶北碚,《雅舍小品》風靡山城,以至洛陽紙貴。文如其人,這句話用之於梁先生一點不差。梁先生正是一位宅心寬厚、風趣雅致、學貫中西、又深諳美食的雅士。梁先生在哈佛大學時,師從著名人文主義文學評論家白璧德(Irving Babbitt),由此奠定了他尊重人性,關注人的潛能與感官情緒的思想基礎。我讀梁先生散文,知道他此前在清華學堂遇到一位國文老師,對日後文字能力的修練頗有意義。在清華學堂,他與梁思成同班,梁思成系梁啓超之子,後成為著名建築學家。
半個世記後,梁實秋定居臺北雲和街,「我的一位國文老師」一文即在此問世,字裡行間流露出對這位國文老師的眷念。也許因這位老師不在名人之列,大陸出版梁先生散文集的各種版本,可惜大多未收入這篇上乘之作。這是百讀不厭的精品,文中開頭,梁實秋給他的國文老師畫象如下:
……我們給他上的綽號是「徐老虎」,因為他兇。他的像貌很古怪,他的腦袋的輪廓是有稜有角的,很容易成為漫畫的對象。頭很尖,禿禿的,亮亮的,臉型卻是方方的,扁扁的,有些像《聊齋志異》繪圖中的夜叉的模樣。他的鼻子眼睛嘴好像是過分的集中在臉上很小的一塊區域裡。他戴一副墨晶眼鏡,銀絲小鏡框,這兩塊黑色便成了他臉上最顯著的特徵。我常給他漫畫,勾一個輪廓,中間點上兩塊橢圓形的黑塊,便惟妙惟肖。他的身材高大,但是兩肩總是聳得高高,鼻尖有一些紅,象酒糟的,鼻孔裡常川的藏著兩根清水鼻涕,不時的吸溜著,說一兩句話就要用力的吸溜一聲,有板有眼有節奏,也有時忘了吸溜,走了板眼,上唇上便亮晶晶的吊出兩根玉箸,他用手背一抹。他常穿的是一件灰布長袍,好像是在給誰穿孝,袍子在整齊的階段時我沒有趕得上看見,餘生也晚,我看見那袍子的時候即已油漬斑爛。他經常是仰著頭,邁著八字步,兩眼望青天,嘴撇得瓢兒似的。我很難看見他笑,如果笑起來,是獰笑,樣子更兇。
豈止是漫畫,簡直是醜化!不過,當你迫不及待地往下再讀,卻可感受到梁實秋對恩師藏在深處的情感。文章談這位國文老師的授課情景,早已深深烙在學生永久的記憶中。在講授課文「林琴南致蔡孑民書」時,「徐老虎」甚至是「眉飛色舞」,完全進入得意忘形的境界。我自己也是多年來教書為業,深知只有極少的教師才能走入此境界。「我的一位國文老師」中有一段,談及這位老師在分析課文前的朗讀:
……他打著江北的官腔,咬牙切齒的大聲讀一遍,不論是古文或白話,一字不苟的吟詠一番,好象演員在背臺詞,他把文字裡的蘊藏著的意義好象都給宣洩出來了。他念得有腔有調,有板有眼,有情感,有氣勢,有抑揚頓挫,我們聽了之後,好象是已經理會到原文的意義的一半了。
這是多麼難得一遇的老師!還不止這些。某次作文課,「徐老虎」在黑板上尚未寫好標題,照例又要「吸溜一下鼻涕」。正當「吸溜」之際,同學中有性急者發問:「這題目怎麼寫呀?」不料老先生轉身冷笑,繼而勃然大怒,接著滔滔不絕訓斥那同學。大家愕然之間,年少的梁實秋竟按捺不住,挺身分辨幾句,這下可惹了禍。老先生將怒火全潑於他頭上,在講臺上來回踱著,吸溜一下鼻涕罵一句。這一席罵,其中警句頗多,令梁實秋終生未忘的一句是:
「×××!你是什麼東西?我一眼把你看到底!」
從此,這一警句被同學廣泛傳誦。只要梁實秋與誰稍有爭論,必有同學順口即祭起這一警句。誰又知,正因這次小小的磨擦,「一眼被看到底」的梁實秋,卻成了受益最多的學生。從此後,國文老師批改梁實秋的作文尤其詳盡,「批改之不足,還特別的當面加以解釋」。這位國文老師改作文,「擅長用大墨槓子大勾大抹,一行一行的抹,整頁整頁的勾。」梁實秋初次經受這大勾大抹,感到挫折,覺得氣短心灰。回家仔細揣摩,終於發現文章「虛泡囊腫的地方全被勾抹而去」,留下的竟全是筋骨。國文老師還教了他作文的技巧。譬如文章起筆應開門見山、一針見血;文章寫到難分難解處來個譬喻,一切糾纏不清的論難即可迎刃而解;文章忌用過多的虛詞,該轉之處當硬轉……
幾十年後,早已負盛名的梁實秋,對「徐老虎」的懷念依然溢於言表:「如果以後我寫文章還能不多說廢話,還能有一點點硬朗挺拔之氣,還知道一點『割愛』道理,就不能不歸功於我這位老師的教誨。」文章末尾,梁實秋用淡淡的、略帶傷感的筆觸,訴出令人微聞繞梁的餘音:「我離開先生將近50年了,未曾與先生一通音訊,不知他雲遊何處,聽說他早歸道山了。同學們偶爾還談起「徐老虎」,我於回憶他的音容之餘,不禁的還懷著悵惘敬慕之意。」
文章嘎然而止,掩卷之餘令人感嘆良久。初讀這篇「我的一位國文老師」,禁不住有點妒忌梁先生:為什麼我偏偏遇不到這樣的老師?以後再讀,想到的是:這樣的老師,現今在此岸究竟還有嗎?再往後,聯想到自己在講臺旁混了幾十年,試比一下「徐老虎」,又如何?
梁實秋故居院內那株高大的麵包樹,春華秋實、亭亭如蓋,茂盛一如當年。樹下曾經是梁先生與師大同仁坐而論道、品茶聊天的地方。而今斯人已逝,「此地空餘麵包樹」矣!午餐時間已到,我們另有所約。匆匆告別雲和街,腦子裡不由得浮起「徐老虎」的形象:他的「頭很尖,禿禿的,亮亮的,臉型卻是方方的,扁扁的,有些像《聊齋志異》繪圖中的夜叉的模樣。他的鼻子眼睛嘴好像是過分的集中在臉上很小的一塊區域裡。他戴一副墨晶眼鏡,銀絲小鏡框……」
本刊名譽主編:朱林興 刁仁德
編輯:小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