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書者說】
作者:鮑鵬山(上海開放大學教授)
一個獨特的文學史
《中國人的心靈——三千年理智與情感》最初是作為文學史來寫的,而且是命題作文。2003年,當時的復旦大學出版社社長,我的老師賀聖遂先生,給我一個任務,讓我寫一個獨特的文學史:立足於名家和名著,更突出作家作品的展示,以點帶線,突出和深入一點,並主要側重讀者的感性體驗。
賀聖遂老師在做文學史類圖書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他曾做過兩本非常有影響的文學史,一套是章培恆、駱玉明先生的《中國文學史》(上中下),後來修訂為《中國文學史新著》;還有一本駱玉明先生的《簡明中國文學史》,都是在他主持復旦大學出版社工作時出版的,前者當時全國轟動,成為現象級的出版盛事,後者後來還出了英文版,版權輸出到英語世界。可以說,賀老師在文學史著述的組織和創意上,非常有想法,並且非常成功。
《中國人的心靈——三千年理智與情感》鮑鵬山 著 商務印書館
我在讀大學時,包括後來在大學做文學史教學時,使用的是遊國恩的文學史,輔助的有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中國文學史編的文學史,鄭振鐸先生的插圖本文學史,劉大傑先生的文學史,後來還有褚斌傑、袁行霈、李修生等的《中國文學史綱要》。這些文學史都是給大學的專業學生讀的,側重知識性和系統性,是立足專業教育的教材。
賀聖遂老師讓我撰寫的文學史,我當時的理解,是要給一般的非中文專業的文學愛好者,寫一本感性化的文學史,不以知識的體系性為目的,而以文學自身的魅力來感動讀者。
邱吉爾講過一句話「創造歷史的最好方法是寫歷史」,我們給讀者描述出什麼樣的文學史,在某種意義上,就是給讀者建立一種文學的概念。所以,可以想像,賀老師讓我寫這樣一本文學史,我的壓力非常大,同時也感到很榮幸,文學史的寫作在中國有那麼多頂尖的學者,賀老師看重我,讓我這樣一個學問膚淺的人來寫,當時非常感動。好在,我有近20年的中國古代文學的教學經歷,並且給不同層次、不同類型的學生講過中國古代的文學作品、文學史和文學大家。而且,我的講述,更側重於對作者內在心靈氣質的理解,對作品藝術感受力和哲學意義的延伸,這可能也是賀老師選中我的原因吧。
2006年,這本書第一次出版是在復旦大學出版社,書名叫《中國文學史品讀》。初版12年後的今天,商務印書館重版了這本書,書名改為《中國人的心靈——三千年理智與情感》。
文學是一個民族的感情記憶
我閱讀和使用過的那些文學史,寫作者幾乎都把寫作對象想像成是大學中文專業的學生,所以是以專業知識的介紹作為寫作的主要目標,其成書的風格、氣質、面貌,是大學中文專業教材。
我想,能不能換一種方式,把文學史寫得讓非專業的讀者也能讀,也想讀,讀了覺得有收穫。中國文學史中有那麼多偉大的作家,有那麼多偉大的作品,把這些作家和作品所展現出來的、心靈中的某種真實展現出來,這才是所有人都有感受、都會感動的東西。就文學及其歷史而言,物理的真實固然很重要,是基礎,但我們更需要一種心靈的真實,因為這種真實才能超越時空,超越一個作家自身經歷經驗和作者之間的隔膜,而且,我覺得,心靈的真實才是本質的真實。我們物理地探討一個作家的生平和某一作品的創作背景,很重要;但是,讓所有人共鳴的不是他的經歷,而是他在某種特定背景下和個人經歷下心靈的震顫。我們能不能通過一個民族的文學來看一看這個民族的心靈?這不僅需要事實的考據,還需要心靈對心靈的體察、體諒和體味。古人特別喜歡講讀詩文時的「涵泳」,朱熹說:「學者讀書,須要斂身正坐,緩視微吟,虛心涵泳,切己省察。」「所謂『涵泳』者,只是仔細讀書之異名。」陸九淵在《讀書》詩裡也寫道:「讀書切忌在匆忙,涵泳工夫興味長。」「涵泳」已作為一種讀書方法被提出。再如羅大經《鶴林玉露》卷十三:「正淵明詩意,詩字少意多,尤可涵泳。」明王世貞《藝苑卮言》卷一:「西京以還至六朝及韓柳,便須銓擇佳者,熟讀涵泳之,令其漸漬汪洋。」清王夫之《夕堂永日緒論外編》二九:「熟繹上下文,涵泳以求其立言之指,則差別畢見矣。」曾國藩在《曾國藩家書》中說:「涵泳者如春雨之潤花,如清渠之溉稻……涵泳者,如魚之遊水,如人之濯足……善讀書者,須視書如水,而視此心如花、如稻、如魚、如濯足,則涵泳二字庶可得之於意之表。」所以,所謂「涵泳」,其實就是指閱讀者沉潛到作者作品的心靈深處,去體會他的心跳,體會他的內在情緒。在今天,在學術化對物理真實近乎偏執追求的情勢下,對心靈真實的體會和感悟,才是文學史必須堅守的一隅。
這本書開始寫作的時候,我剛好40歲,在大學裡一直講中國古代文學史和古代文學作品。寫這本書的時候我就把近20年在大學裡教學的很多想法,包括在課堂上的一些靈感都濃縮在這本書裡,可以說,這本書帶著我本人很多青春時期的色彩,以至於我在重版時曾經猶豫是否要做一些語言上的調整,使其看起來更沉穩和理性一些,但最後還是按照原先的樣子幾乎一字不改,畢竟這裡面有我個人的青春記憶,它讓我想起上世紀80年代、90年代在大學講壇上講課時的經歷。其實,中國古代文學史,不也是我們民族的青春記憶嗎?
讓文學回到最初的功能
作為文學工作者,我經常會思考這樣一個問題:文學最初的功能是什麼?難道是一個專業?是一個職業?是創作者的職業?就算是職業,創作者給社會提供的文學作品是一種產品嗎?就算是一種作為交換的產品(商品),這種產品的功能是什麼?讀者或受眾為什麼需要這種產品?
我想,如果我們回到原點,文學最初的出現,「杭育杭育派」也好,「舉重勸力」也好,「飢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也罷,文學最初的功能首先是心靈的表達,然後用我的心靈表達感動另外的心靈。就像卡爾·雅思貝爾斯說的,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一朵雲推動另一朵雲,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要講清楚文學史,講清楚文學,講清楚作為心靈表現的文學,你自己就得是個心靈,就得是一棵樹,一片雲。
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都有自己的喜怒哀樂,這種喜怒哀樂往往是非常個性化的,但是實際上又有很多共性,有著共性的模式。每個人被觸動內心中喜怒哀樂的條件是不一樣的,環境也是不一樣的,但是由此產生的類型感受卻是有相同之處的,不然文學怎麼能夠讓我們產生共鳴呢?為什麼2000多年以前的《詩經》《楚辭》,1000多年以前的李白、蘇東坡這些人的作品能夠感動我們?一定是有共性的東西。如果我們把文學史看作是一套知識體系,我覺得這套知識體系對絕大多數人來說是沒有用的,但是如果你把文學看成是人類心靈的表現,讓每個人面對生活的時候,都能從文學中找到類似的情感經歷,他就會因此而心靈豐富。
文學的起點是作者自己的內心感觸,文學的終點是他的感觸感動了讀者,感動著一代又一代的人,就是在這樣的感動之中,我們的心靈越來越柔軟,我們的內心越來越敏感,特別是在今天這樣一個非常物質化的時代,我們變得很懵懂,甚至很麻木,但是文學可以讓我們的心靈重新回歸人性。
《光明日報》( 2018年09月02日 05版)
[責任編輯:孫佳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