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富豪夜總會的霓虹燈曾是尖東的一道風景
Maggie姐孤獨地在水車屋吃鐵板燒。夜總會的衰落也使這裡的生意一落千丈,人滿為患的場景已不再
Maggie姐每天開工前都要在灣仔道一家髮廊弄頭髮
Maggie姐在新花都夜總會迎賓處前
Maggie姐與手下的媽咪(左)在新花都。這位媽咪來自四川,在香港打拼了10年
Maggie姐叱吒夜場25年,看遍風雲變幻、人生百態,她對自己的事業仍抱有熱忱
8月即將倒閉的大富豪夜總會門前,印度阿差哥臉上寫滿愁容,這張臉曾是大富豪的一張名片
下午3點,Maggie姐的一天才開始。吃過第一餐飯(她稱之為早餐),從何文田的家裡出門做頭。她經常光顧的是灣仔道一家二樓髮廊。爬上狹窄樓道,推開玻璃門,勁猛的冷氣迎面撲來。剛做完頭的Maggie姐伸出手,職業性地微笑。她的蓬鬆短髮吹向一側,微微翹起的發梢處被挑染成酒紅色。「短髮才有女強人的味道,」她說。
這天,她挑了身玫紅色亞麻西裝,黑色緊身褲勒出她雙腿緊繃的曲線,一雙朋克風黑色松糕涼鞋,足足將她墊高了8公分,也墊出幾分氣勢來。這位女強人,腰板筆挺,臀部撅起,非常自信地站在人流車流譁譁飛馳的灣仔街邊攔的士,指甲上貼滿銀色水鑽的左手懸在半空中,這隻手還忙不迭掏出兩臺手機輪換著接電話,同樣鑲滿水鑽的手機殼上有一個閃亮的紅色香奈兒Logo。
的士裡,當「媽咪」兩個字從她嘴裡冒出來時,的士司機的眼神迅速挪到後視鏡上,又迅速挪開。Maggie姐旁若無人地對著電話大吐苦水,語氣裡摻雜著委屈、無奈以及一點點陶醉其中的表現欲——仿佛在強調她是從那個鼎盛時期走過來的人,她的記憶不是紙醉金迷也一定熠熠生輝,換句話說就是:見識過大場面。
可她又不得不面對殘酷的現實。她所在的新花都夜總會,租約即將到期,大財團的物業至今也沒來找公司談續租,據說要加租,其實是不想再租給他們了,而是計劃在那塊遊人如織的寶地建起購物中心和免稅店。Maggie姐深知夜總會生意已經大不如前,8月,同樣地處尖東廣場的「大富豪」就要關門,如果加租,他們也「時日無多」。
掛上電話,Maggie姐的臉很快切換到鬥志昂揚的狀態,果然,另一個手機響了,一家即將開張的夜總會想挖走她,開出了比現在公司更好的薪酬,讓她左右為難。她反覆說,自己是一個重感情的人,既然和公司籤了約,就一定會做下去。
她已經在香港夜場摸爬滾打了整整25年。「25年了啊!」坐在的士裡的她,如夢初醒似地叫起來,好像一不小心就中了頭獎。以前,她和其他媽咪競爭,拼資歷,拼誰手下的小姐又多又靚,現在竟變成她一個人的堅守。當年的媽咪們幾乎都已經急流勇退,或轉行,或嫁人生仔,總之就是從這行裡消失了。惟有Maggie姐仍深愛這份事業,當浪潮退去,她才是沙灘上真正的女強人。女強人,Maggie姐覺得這個詞形容自己再合適不過了。
啪,的士車門打開,女強人前腿一抬,腰身一欠,貴賓駕到。水車屋,她來過無數次的日本料理店,當年客人帶媽咪和小姐吃宵夜的指定場所。十幾年前來水車屋是要排隊的,大批酒意未消的人馬聚集在店門口,然後徑直走向三樓鐵板燒——店裡消費最高的區域。吃宵夜,那是很有面子的事情,還意味著一筆不菲的「買鍾」錢(客人把女公關帶出夜總會所支付的費用)。
儘管水車屋貴得遠超出一般人的消費,但那幾年生意仍然好做到爆,全仰仗幾家夜總會的拉動。幾個人一晚上吃掉上萬港幣是家常便飯,連媽咪之間也會以此攀比——有沒有被客人請去水車屋宵夜,一晚上吃了多少錢等等。
Maggie姐略微有點不耐煩。傍晚6點不到,水車屋還沒開始營業,她必須和其他客人一樣等在門外。作為老客,她並不滿意這樣的待遇,尤其是她發現那些翻看菜牌、趕著飯點來的客人不過是要去樓下兩層打發他們的晚餐,立刻就把她從當年的盛況裡拉了回來。這幾年,夜總會生意不景氣,水車屋也跟著走下坡路,早就在中低消費的客人,原先的老客也不見蹤影。
但Maggie姐仍然驕傲地站在了隊伍外面,給經理打了一個電話。這位要去三樓鐵板燒吃飯的客人被率先迎進了門。60平米的三樓空無一人,Maggie姐在正中間的位置坐下,那個角度像是坐擁整個三樓,換作以前,每個位置上都坐滿了人,滾燙的鐵板上滋滋地濺起油沫,客人、小姐、媽咪,構成一幅活色生香的畫面、一種生機勃勃的關係。
Maggie姐對菜單早已爛熟於心,不要一分鐘就把菜點好了。花色繁複的刺身拼盤一上來,她夾起一枚甜蝦就塞進嘴裡,甚至懶得細細品味,嚼兩口便咽下肚。她漫不經心,卻很懂吃,挖一勺海膽到盤子裡,抹點調料,接著是下一勺,乾脆利落,細膩周到,正如她當媽咪的風格。
當媽咪是要用心的
80年代中,Maggie姐還是銅鑼灣第一夜總會一名普通的帶位員。香港經濟起飛時,每晚夜總會裡的VIP房總是爆滿,遲來的客人只能坐在最不受歡迎的大廳裡。Maggie姐靠著伶牙俐齒,把客人安排得很是妥帖。不到一年時間,經理找到她,問她願不願意當媽咪。
「吶,這個工作很有挑戰,每個客人性格都不同,你安排小姐被客人挑走,他下次再找你,是不是很有成就感啦?所以很喜歡這個行業。」
80年代的香港夜總會,是商人和富豪的天堂。這些位於財富金字塔頂端的人,用他們飽滿的熱情和消費實力為夜場娛樂業注入了源源不斷的生機。中式酒樓、歐美酒吧以外,日式夜總會應運而生,很快成為香港最高檔的消費場所之一。「香港地方小,也沒什麼娛樂,晚上帶客戶去哪裡呢,就去日式夜總會,氣氛好,又有面子,」香港人羅先生說。他曾是夜總會的常客,早年跟日本人做生意,夜總會是每晚必去的場所。他對夜總會的印象只有兩個字:大,貴。
最初當媽咪,Maggie姐手下只有4個小姐,兩個是公司派的,兩個是自己的朋友。一個月後,她手下的小姐變成了15個;3年後,壯大到120-150個。
不是光靠會做人就能勝任媽咪。在Maagie姐看來,媽咪就要像一個真正的媽媽,既是小姐的媽媽,也是客人的媽媽,只有用心才能經營好這種共生的三角關係。小姐生病、失戀了,她要打電話、送小禮物,人家感受到她的關心,才肯一心一意為她賣力。客人一進門,她敏銳的嗅覺必須馬上捕捉到對方的情緒,一時捕捉不到也沒關係,「慢慢來,喝酒,試探,有些話他不跟太太講、不跟女朋友講,你一問,他什麼都講。」有時,媽咪之間的關係也要打點,如果其他媽咪的老客看上了你的小姐,關係好的媽咪才肯把生意讓出來。
Maggie姐漸漸在夜場做出了名氣,鼎盛時期,她手下的小姐有兩百多人,25年間她帶過的小姐過千。「吶,25年我手上積累的欠款就有五六十萬!」欠款裡有客人賒帳未付清,也有小姐向公司「IOU」(女公關向公司借錢,公司常以此控制勞工關係)由她來墊付。人走茶涼,只留下她一人為這些欠款默默埋單。「現在都還清了啊!」50歲的Maggie姐,早已看淡世間涼薄,不願追究往事。
更多時候,媽咪和小姐本質上並無差別,都在拿青春搏命。生意最好的那幾年,Maggie姐一周有4天在喝酒,每天5公升。她酒量好,個性爽快,客人都願意同她喝,有的甚至點名要她陪酒,一旁坐著只看不喝的小姐,陪酒錢照付。碰上脾氣不好的客人喝醉了,動手砸東西,她還得頭腦清醒,出面安撫。到最後一批客人滿意而歸,已經是第二天清晨6點了。
出道時,她110磅,二十幾年下來,她重了幾十磅,她說全敗在喝酒上。
「新花都」是Maggie姐的第4個東家,她在這裡工作了14年,從一位叱吒舞圈的媽咪升到了業務經理,管理著公司所有的媽咪。之前,她輾轉過銅鑼灣的「第一」、尖東的「中國城」和灣仔的「巴喇沙」,隔3年一跳,每一跳都緊跟時代節拍。
在她的記憶裡,1988年到1990年生意最好,夜場娛樂業可謂「百花齊放」,尖東廣場上霓虹刷亮夜空,像她這樣的媽咪輕輕鬆鬆月入七八萬。她回憶當年「中國城」排場之大、盛況之空前,似乎已經找不出任何形容詞了,「反正很大很大」,人氣呢,「哎呀,好多人啊。」如今,老東家都已歇業,僅剩的幾家夜總會冷冷清清,靠些老客勉強維生。
記憶越清晰,就襯得當下境況越悽涼。「吶,客人來消費,一碟青豆,一個果盤,啤酒免費喝,還有小姐陪,一小時一千多港幣,你說貴不貴?」
跟當年每晚動輒幾萬相比,如今的夜總會只能放低身價以求生意上門。「以前,夜總會不是一般人消費得起的,進去的人都是有錢有身份,小姐素質也好。現在,人家都看不起你,覺得你是做這行的。」
港深通關後,香港夜總會遭受了巨大衝擊,客源流失嚴重,大批本地客北上消費。「坐車一個多小時就到了,內地又便宜,300塊一晚,香港1500塊才3個鐘頭,客人就都跑了。」
另一個競爭對手是澳門。2001年,Maggie姐曾成功策劃了「女飛機師」項目,為期一個月,女公關們清一色穿著她親自設計的女飛機師制服,「兩件頭,上身整整齊齊,下身就迷你裙,近距離一看,套衫裡只穿一件簡單的內衣。」制服是Maggie姐去內地專門定做的,一百多套,她還要額外補貼每個女公關300塊。
「這行做促銷,又要哄好女孩子,還要給她們獎金,是按天算哦!以前搞,某種程度上是被動的,後來不一樣了,看到澳門都是每個月這樣搞,競爭大好多,女孩子也都主動參與促銷。」
「女飛機師」一推出就反響熱烈,但仍難擋頹勢。3年前,這樣的促銷也全面告停。「70年代,小姐是不出街的,80年就開始有出街,澳門呢樓下兩層是夜總會,樓上就是酒店,都在一個樓裡,很方便啊。」
時運不濟,人心也變了。內地女孩來香港打拼,被稱為「老虎」,搶著做生意,有的甚至一天接待3撥客人,做幾年就能回老家造樓了;香港女孩一周賺個幾千塊就滿足了,有的還拿去賭錢,花光下周再回來做。
再說客人,當年,迎面過來一個客人,打聲招呼,塞給媽咪的小費就有一千多塊。1990年,一個臺灣客人包走了Maggie姐手下的一個女孩子,又怕她有損失,塞給她五六萬塊錢,還邀請她和家人去臺灣玩了一趟。「現在連小費都不給,客人的素質越來越差了。」Maggie姐感嘆道。
誰知男人心
60歲的香港人朱老闆對香港最早一批夜總會小姐仍留有深刻印象。70年代起,他就混跡夜場,其間閱人無數,最喜歡的還是「杜老志」(上世紀70到90年代香港最著名的日式夜總會之一,2002年歇業)時代培養出來的小姐,他忍不住再三讚嘆「素質真是高」,甚至連那時夜總會裡的裝修、燈光,他都喜歡,「總之什麼都很舒服。」
那時他在香港做土木工程,吃飯喝酒談生意,免不了在夜總會揮金如土,客人與小姐之間照樣規規矩矩,彼此尊重。
「尊重,你知道嗎?」朱老闆提高了聲音。在朱老闆的記憶裡,彼時的小姐穿著典雅旗袍,談吐得體,從音樂到人生,什麼都能聊。客人很少會對小姐做過分舉動,「碰杯不乾杯」。帶小姐出去吃飯,吃完飯就送回家。小姐呢,也很有原則,陪客人出去吃飯,從來不先講價,卻懂得體恤人,吃飯時拉個椅子,客人喝醉了遞塊熱毛巾。
朱老闆懂得「沒錢就不要出來玩」的道理,除了小費,也會給心儀的小姐送禮物。「雖然是動物,但還是人,人是講感情的。」有幾次他喝暈了,甚至想把心儀的女孩子娶回去當太太。清醒以後,還是乖乖回家。
80年代末,日式夜總會的奢華風颳得正猛,朱老闆卻對夜場一下子失去了興趣。「『中國城』就已經變了,裝修好,生意好就亂套了,亂喊價,拿了錢又不做事。」
有幾次,他幫小姐「買鍾」後,剛走到夜總會門口,小姐突然謊稱身體不舒服,又跑回去賺下一撥客人的錢了。叫媽咪出來理論,媽咪和小姐串通一氣。最讓他氣憤的是,有個媽咪天天打電話到家裡騷擾他的家人。朱老闆形容後來的小姐既缺錢,也缺感情,經濟好了,品格卻在降低。
兩年前,朱老闆相繼結束了皮草、化妝品生意,在廣州開了一家酒莊。很多朋友要帶他去東莞,他都拒絕了,還是受不了那種只談錢的俗氣。他在深圳唱過一次卡拉OK,先是一個媽咪進來打招呼,跟著一群媽咪進來討小費,就像捕食獵物的猛禽。他掏出600塊現金,對方還要一張一張驗,確認是不是假幣,有沒有破損。
朱老闆抿掉一口「查理七世」,滔滔不絕講起他在歐洲的經歷。他的口味又變了,現在他喜歡的是歐洲女孩,「有感覺」。什麼感覺?連他自己也說不清。
「男人?男人一點都不難理解。」Maggie姐自信能看透男人,比男人更了解他們自己。
每一類客人進來,她都能看透對方的真面目。夜場25年,她的眼睛比誰都準,尤其在男人這件事上。有人瞞著家人偷偷賭錢,也有人做生意虧本了,當然以前是「100個男人進來只有兩個不開心」。後來,經濟不好了,「不開心」的男人越來越多。
剛做媽咪時,有個客人經常捧Maggie姐的場,一次叫4個小姐坐下陪酒。幾年後,客人來店裡找Maggie姐傾訴,說生意失敗了,太太跑了,只留下他和兩個小孩。客人哭了一整夜,Maggie姐也跟著一起哭。「那時經驗少,覺得很可憐,後來見多也麻木了。」
還有個客人曾瘋狂追求Maggie姐兩年時間,經常來給她捧場,她手下有幾個小姐,他就放幾個小姐在身邊;她生日,一連給她慶祝了7天,送一萬多塊的戒指當小禮物,「他喜歡我,但我不接受,我在夜場這麼多年,早就知道自古歡場無真愛。」經濟不好了,Maggie姐就再沒見過這個客人,聽說他早已移民加拿大。
25年裡,她手下的小姐有的嫁人生baby,有的分手後又回來做小姐,更多人,從這行走出後就再不跟她做朋友了,怕男朋友或老公知道自己以前當過小姐。
難得有些老客還記得她。有天,她接到一個認識二十多年的老客給她打電話,說是從加拿大回來,想來看她,對方說,「花都!還在花都啊!」Maggie姐激動不已。
「為什麼不離開這行?越做越好,怎麼會放手,已經做了十幾年,做得很好啊。」Maggie姐始終自信滿滿。
夜幕降臨,Maggie姐回到公司。偌大的夜總會裡冷冷清清,只有兩撥百無聊賴的小姐坐在各自的池座裡發呆、玩手機。「那些就是『老虎』了,」Maggie姐偷偷指著一群身穿白色緊身背心、啃瓜子的內地女孩說,「很厲害的!」她用力使了一個眼色。舞池的另一邊,幾個穿黑衫黑裙的香港女孩低頭默默玩手機,穿衣風格顯然保守許多。
8點多不見客人多起來,Maggie姐決定上臺唱首歌。她挑了鄧麗君的《漫步人生路》,唱得竟有八分像。一個長一圈鬍子的中年男人聞聲從包廂裡出來,是她認識10年的老客,某公司高層。他仍在捧她的場,挑她手下的小姐,只不過以前他一周來3次,現在一個月只來1次,也不喝酒,只喝茶。他不愛去卡拉OK,就喜歡站在夜總會的投影幕布前唱得掏心掏肺。貼面擁抱、寒暄一陣後,兩人手拉手甜蜜地唱起《明天你是否依然愛我》。
突然,「老虎」群一陣騷動,獵物來了。
錢和工作就是安全感
這間夜總會的裝潢風格仍停留在上世紀90年代。天花板用幾十塊薄板拼成,鑲嵌著幾百盞星星狀的小燈泡,從黑洞洞的頭頂發出撲閃撲閃的微弱光亮。這片並不華麗的「星光頂」是前兩年才裝的,加上其他設備耗資共兩百多萬。
然而,「星光頂」也沒能阻止這裡散發出一股老舊的氣息。紅色半圓形皮沙發,黑色光麵茶幾,藏在柜子裡的點歌機,還有空桌上擺著的那一碟早已走油的五顏六色的青豆蠶豆花生米。與內地極盡奢華的宮廷風比起來,這裡簡陋得只能達到內地三線小城歌舞廳的標準。
客人一入座,侍應生便端上十幾條熱毛巾、幾筒骰子,一個小果盤以及不限量啤酒——除此之外,再無法點到其他食物。這些象徵性的消費佔據了帳單的主要位置,很少有人真正去吃,而小姐,才是悄悄藏在背後的隱性消費。
Maggie姐在舞池邊忙著打點生意,那身玫紅色西裝使她看起來像一尾在深海遊動的魚。即使做到公關經理,她仍然要面對激烈的市場競爭——左邊穿西裝、戴眼鏡的長臉男人是爸爸生,懂日語,專門接待日本客人;右邊穿西裝、留馬尾辮的男人手下都是「老虎」;那個畫濃眼線、一副煙嗓的媽媽生來自四川,現已投靠Maggie姐手下。隨便一分,這個並不大的蛋糕也至少被分成了好幾塊。
如今,舞池邊的池座早已無人問津,客人幾乎是直接鑽進包廂裡。昏暗的光線下,這個世界仿佛與外界隔絕,自成一體,老虎,金魚(特指不出街的女公關),媽咪,有人出,有人進,惟一不變的是,這裡販賣快樂,也訴衷腸。
打破這夜的是警員突襲的查牌行動,幾乎讓所有人都亂了陣腳,小姐們像驚慌失措的羊群朝四面八方散去,侍應生以最快的速度清空舞池,所有的客人必須待在包廂裡,不許在現場圍觀。
頂燈開了,亮得刺眼,來自大陸的小姐們排著隊伍,手持工作證,站成一圈等待檢查。燈光照得這些女孩分外弱小,這或許是她們與現實世界最窘迫的一道聯繫,等著別人一次又一次確認這個藏在暗夜裡的合法身份。
帶好工作證的Maggie姐站在一邊,她的額頭悄悄滲出汗來,這位身經百戰的女強人難得碰上讓她緊張的時刻。作為公關經理,她還要為查牌時間擔憂。通常80個小姐的查牌時間是一小時左右,按每人500塊計算,這一個小時裡,公司至少將損失4萬塊。讓Maggie姐驚喜的是,這夜的查牌時間僅為15分鐘。
恐慌散去,小姐、媽咪又重新各歸各位。
有客人鑽進包廂了,幾隻反應迅速的「老虎」立刻拎著化妝包在包廂外排起了隊,等待被客人選中,落選的小姐只能回到座位上等著下一次機會。
這種空歡喜,Maggie姐早已司空見慣。直到某天,她看每個男人都覺得累,也不再相信男女之間的愛情。
因為在夜場工作,結婚5年後,丈夫便與她離婚,並阻止兒子與她見面。「他跟兒子說,你媽媽是貪慕虛榮的人,不要我們啦。」Maggie姐相信,總有一天,兒子會明白,會回來找她,「媽媽不是貪慕虛榮的人,要是的話,別人送我房子我早就跟他走了。」
離婚後,追過Maggie姐的人無數,有客人送她奔馳,甚至房子,她都沒動心過。「有錢很醜,我不喜歡。有錢很蠢,我不喜歡。我喜歡的,但人家有太太,我又要面子,就分開了。」
後來,她談過3個男友,3個男友都給她錢花,又出去玩,每次都被她知道,前兩次,她還會心痛,到最後一次,她徹底心灰。「遇到的人都很愛玩,不是不愛你,愛你他還要摟別的女孩。婚姻就是一張紙,真愛不用結婚,婚姻沒有安全感,錢和工作才有安全感。」
「每個小姐我都跟她們說,男人啊愛情啊不要看那麼重,做小姐要錢,不要花時間和青春,最多5年就不要再做啦,5年已經很久了,樣子都會變老,10年就找不到男朋友了,」Maggie姐說,「出去以後做點小生意,不要讓別人知道以前做過小姐。」
兩年前,與她相伴13年的京巴犬Momo離世,令Maggie姐傷心不已。那是前男友送給她的,為了紀念小狗,她在杯子和毛巾上都印滿它的照片。「寵物比男人更懂我,它知道我什麼時候不開心。男人?遇到的話就做個伴咯。」
前路茫茫
幾曲唱罷,Maggie姐的情緒上來了,扭動腰身到池座坐下,那位四川助理很快粘了過來。「誰讓你今天去深圳啦,沒口福哦,我在水車屋吃了這麼大一盤刺身呢!」Maggie姐一臉嬌嗲,拿手比划起來——過去,那是她吃得幾乎想吐的東西。助理識趣地接過話,用一種混雜著川普和粵語的口音恭維她的上司。兩人大笑,抱成一團。
一個叫Dora的22歲香港女孩被領了過來。她化淡妝,戴假髮套,塗寶藍色指甲油,用iPhone,是一個不折不扣的90後美少女。Dora進夜總會不過一個月,是條「金魚」。她叫Maggie姐「婆婆」,那位四川助理才是她的媽咪,她們是這裡的「一家人」。
舞池兩側,專門接待日本客人、手下都是「老虎」的兩位「公公」不時在各自的小姐身邊逡巡,神情警覺,又有點悶悶不樂。一晚上,偶爾出現的幾隻「獵物」,也會被他們搶奪分食,而生存最大的資本就是小姐的本事。
一隻極其豐滿的「老虎」驕傲地穿過舞池,Maggie姐不屑地撇過頭,「隆的。」像Maggie這樣的上一代香港媽咪,對內地小姐的態度確有幾分微妙:她們喊價低,又拼命,很快就把傳統的夜總會小姐比下去,再看看她們的外形,哪一個不是濃妝豔抹、凹凸有致。連Maggie姐也驚嘆於這些內地女孩的拼命和堅韌:香港夜總會黃金時期,一大批內地女孩來香港淘金,中國城、大富豪都有內地小姐的身影,狠命做幾年就掙到了第一桶金,然後金盆洗手,在香港嫁人,或回老家做生意。「她們很有規劃,知道自己要什麼,所以叫老虎,很厲害啊!老虎都是出街的,出街後的小費全歸她們自己。」
跟「老虎」比起來,「金魚」Dora只算得上幼雛,甚至還帶著學生妹的清純和天真。進夜總會前,她在一家髮廊裡當洗頭妹,賺錢不多,又很辛苦,師父就把她介紹給了Maggie姐。為了蓋住原先假小子模樣的板寸頭,上班時,她還要專門戴一頂成熟的假髮。
Dora入行不久,卻深知自己與「老虎」之間的差距。「她們有那個,(胸部)很大,我就不行,身材不好。她們一看到客人就抱過去,我都不會呀!」
儘管如此,在夜總會賺錢也比理髮店容易得多,也多得多。每晚,她的任務是安靜地坐在客人身邊,只要一隻手搭在客人腿上略表溫柔,她就可以整晚發呆、不說話。只有在啤酒溢出杯子的時候,她會拿一塊毛巾墊在杯子底下。只要陪客人坐上3小時,她就能賺到500塊。
客人還是當年那些,80、90後的小姐已經出道。客人和小姐之間也開始出現代溝。Dora就好幾次抱怨中年客人唱歌太大聲、太難聽。
她這一代的小姐更自我,也更在意形象。因為公司後門樓梯太陡,又黑,每次下班,Dora只能從夜總會正門出去。她最煩那些帶著獵奇目光的遊客,發現她從正門出來,拿著相機拍個不停。有次,一個外國客人在夜總會正門看見她,甚至一路尾隨,堅持要給她拍照。
「80、90後女孩不喜歡夜總會這個名字,不會走進你的地方去工作,怕被朋友知道。很多女孩自己在網上找客人,人家兩小時1000塊,你3小時才500塊。人家叫PR,講出去就是陪客人吃飯,『做雞』說出來多不好聽!」Maggie姐說,「以前一周可以招到兩三個小姐,現在一個月才兩三個。」
女孩就是夜場的本錢。招不到女孩讓Maggie姐也相信這個行業前途渺茫,只會越來越差,場子開得越大,虧本就越多。「很多人以為夜總會生意好做,經濟不好了,什麼都沒有,投錢到夜總會的都失敗。客人呢,太老了,很多已經玩不動了,年輕點的,又嫌你那裡老氣。」
她打算再做兩年就收山,轉行做生意。她那顆女強人的事業心還想再搏一搏,但對夜場,她早已看遍人生百態、世事變遷,「夠了,倦了。」
「新花都」迎賓處旁,威風凜凜的關公像前仍香火興旺,紅色地毯兩側擠擠挨挨地擺著兩行明燦燦的盆景菊花,刺眼的燈光恍如白晝。面帶倦意的印度人抬抬手,與客人道晚安。電梯門關上,音樂驟停,一個時代的歌舞昇平也被擋在了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