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家到辦公室,是都市上班族最熟悉的路程。
當他們滿臉睏倦地走進地鐵站、公交站或打開車門,身旁密集的人群和車流,那令人眉頭微皺的推擠和擁堵,其實意味著此時此刻無數人分享著同樣的境遇。無論是去陸家嘴寫字樓的Lucy還是旁邊商場的秀英,都在逼仄的車廂裡怒斥過「擠什麼擠」;去中關村的格子間裡敲代碼的小偉和隔壁部門碼稿子的喵醬,都在一陣狂奔後,依然錯過了剛好能按時打卡的那班地鐵……
《冰點周刊》一篇關於北京地鐵的文章裡寫過,一位老太太曾形容乘客在西二旗下車的場面:「高峰時車門一打開,地鐵就像『譁』地吐了一地。」
早高峰的北京「西二旗」地鐵站(圖源網絡)「人們永遠也不會適應通勤,每天都是新地獄。」關於上下班通勤,哈佛大學心理學家Daniel Gilbert這樣說。任何細微的疲憊和忍耐,若是加以日復一日這個時間描述,都可能累積成吞噬精氣神的陰雲。
在極光大數據的《2018年中國城市通勤研究報告》中,北京、上海、重慶的平均同城通勤時間高居榜首,超過50分鐘。
每天清早,跟晨曦一同醒來的,還有即將踏上漫長通勤路的人們。若以上帝視角俯看北上廣深這些大城市,一早一晚,密集的人潮湧進湧出,仿佛一種特有的大型潮汐現象。這是無可奈何的現實:大城市高昂的住房費用,讓普通上班族不得不選擇偏遠的地區安家落腳。在長三角、京津冀、珠三角這些地區,還有一部分人選擇了跨城通勤,以高鐵作為每個工作日乘坐的交通工具,不斷地穿越城市的邊界。
搶票、過安檢、等車、換乘、擠地鐵……在抵達辦公室之前,要經歷一道道關卡的考驗,下班後再披星戴月地回到家中。所以有人形容大城市裡上班族的生活:不是在上班,就是在上班的路上。
每周一,火車站門口的早餐店老闆幫他取車票107公裡。
根據手機地圖導航的顯示,這是林文在天津的家到北京的公司之間的距離,也是他去北京上班需要跨越的距離。
林文是一位80後工程師,家住天津北辰區。去年9月,他在北京朝陽區一家商業地產公司謀了份職位,從此開始每天單程兩小時的通勤。
找工作的時候, 林文覺得通勤不是什麼大問題,他在意的是找到了自己真正想做的工作。過去10年中他換過四份工作,足跡遍布南北,頻繁出差,每天往返北京和天津反倒算是比較穩定的狀態。
早上6點,妻子和一雙兒女仍在熟睡,林文小心翼翼地起床,怕弄出聲響。出門前他用保溫杯泡了咖啡帶著,準備在路上喝幾口提提神。妻子會在一小時後醒來,給孩子們收拾,送去幼兒園。她不用上班,平時在家做網店代購,客戶基本是回頭客。
6:30,林文準時出門,來到樓下停車庫。他的車位上一大一小的兩輛車緊挨著,一輛黑色的SUV是全家人周末出遊用的,還有一輛紅色小巧的電動汽車,則作為上下班通勤代步車,往返高鐵武清站。
北方冬天的六點半,天還一片漆黑,車身被寒氣包裹,透過籠著薄霧的玻璃望去,路燈明晃晃的,讓人分不清晝夜。約20分鐘後,林文將車停進和高鐵站僅一個天橋之隔的佛羅倫斯小鎮購物中心。路邊的停車位已經滿滿當當,好在小鎮裡停車位多,只是步行要多個三分鐘。
如果是周一,林文就直奔高鐵站門口的早餐店,老闆會將中鐵銀通卡和取號憑條遞給他。這是林文在長期跨城通勤中,想出來的一個特殊的買票對策。
周一早上的車票是最難搶的,網絡售票通常瞬間售罄。林文放棄了拼手速,他發現通過中鐵銀通卡取號會有部分預留票,但是周一如果不提前40分鐘排隊根本取不到,取票隊伍能從候車室裡排到室外去。
林文拍下的周一清晨取號的隊伍,不知為何,7臺取號機器只開了3臺在取票困境中他想到了另外一個法子。有段時間,林文每天都到高鐵站門口一家夫妻經營的早餐店吃早飯,跟老闆混熟之後,順勢請他幫自己取號,老闆很爽快地應下了。每次周五下班時,他就把自己的卡放到早餐店老闆那裡。
老闆對他的到來已經習慣,接過卡脫口而出,「周一6:58唄?」
「嗯,拜託了!」
待周一早上5點早餐店開門後,老闆拿著林文的卡去取號機上刷一下,就能確保他可以坐上合適的那趟高鐵。林文覺得總歸是欠了人情,於是每次去拿票時會從店裡買一包18元的香菸。
6:58前,在武清站等待著上車的人群從2018年8月起,京津城際「復興號」列車提速至每小時350公裡,從武清站到北京南站只需要22分鐘。也正因為高鐵的提速,讓京津跨城通勤變成越來越稀鬆平常的現象。
每天早上,林文都會在高鐵站碰到幾個熟悉的面孔,跟他年齡相仿,不過沒怎麼交談過,一般只是互相點個頭,當作與君共勉。
坐上車後,林文掏出降噪耳機戴上。無論是在高鐵還是地鐵,他覺得只要戴上耳機,整個世界就只屬於自己,外部的擁擠和幹擾統統被隔絕。他翻出手機裡存的學習資料,開始自學西班牙語。
如何充分利用通勤時間一直是個熱門的討論話題。有人將通勤視為「低效時間」,因為這段時間被等候、換乘切割成碎片,再加上摩肩接踵的嘈雜環境,難以靜下心來投入學習或者深度閱讀,刷微博朋友圈、追劇、玩遊戲是更輕鬆和常見的選擇。
但這或許並不能全怪通勤,知乎上曾有人提問:「花幾千元在上海內環租房以節省每天一兩個小時的通勤時間,值嗎?」下面獲得1.7k最高贊的回答是:就怕租了房子,早回家還是玩手機。
林文覺得,在路上的時間那麼長,如果不找點事情做就浪費了。他在日本念的本科和碩士,已經能熟練掌握日語,想著再多學一門外語作為業餘興趣,於是通過通勤路上斷斷續續的自學,會了一些簡單的西語發音和單詞。除此之外,他也會刷刷微博和知乎。
當飛馳的高鐵接近北京南站時,林文提前起身,往車頭的位置走去。他要趕在人群的最前端,這樣才不會被擁堵的隊伍所困。這是一場不能鬆懈的競速比賽。
在周而復始的通勤中,人們總會發現一些節省時間的智慧。比如哪一節車廂下車時離電梯最近,比如從哪個閘門刷卡最方便。
林文之所以從車頭的門下車,是因為那邊出站閘機更多,他還發現進地鐵走左邊的繞行柵欄能比右邊少繞兩下。只要找準換乘路徑,從北京南站出站到坐上14號線地鐵,最快只要4分鐘。開始跨城通勤後,他用兩個星期觀察出了這些小技巧,差不多能節約10-15分鐘。
在14號線北京南站等地鐵因為是始發站,運氣好的時候能有位子坐,如果沒搶到座也可以等幾分鐘坐下一列,好讓自己在近40分鐘的乘地鐵時間裡能舒服一點。
高峰期的地鐵就像裝得滿滿的沙丁魚罐頭,瀰漫著令人窒息的沉悶,不如高鐵上那麼安穩,有時還會散發著令人討厭的汗臭混合著早飯的味道。氣味是最讓林文受幹擾的因素,有人在高鐵或地鐵上吃辣條,也會讓他感到不舒服。
而噪音可以物理隔絕。因為戴著降噪耳機,林文曾經由於太全神貫注看手機坐過了站,這種情況發生了兩三次之後,他在手機上專門設置了一個鬧鐘,提醒自己什麼時候該下車。
走出地鐵站,在步行去公司的路上買份早餐,豆漿、糖餅和半籠包子。8:30前,林文準時到達公司打卡。
雖然他是從天津趕來上班,但他的通勤時間比某些住在北京的同事還短一些。他有位住在昌平的同事,每天六點就要從家出門,走到地鐵站20分鐘,開始排隊進站,因為高峰期地鐵限流,直到七點可能才坐上地鐵。
下午5:30,林文從公司出發,兩小時後回到天津的家中。一打開門,飯菜的香味溢了出來,兩個可愛的孩子一齊向他跑過來,張開手讓爸爸抱。這樣溫馨的畫面足以撫慰歸途的勞頓。
林文算了一筆帳,從武清到北京高鐵單程票價是38.5元,地鐵單程5元,再加上自駕,每天花在通勤上的交通費用近百元,一個月下來也就是2000元左右。如果要在北京租房,一個單間就要3000多,平時還見不著家人。
其實在天津住的房子也還欠著房貸,林文記得當時的房價是8000多一平,現在漲到了兩萬多,兩年前最高的時候漲到三萬。他又看中了市中心七萬多一平的「老破小」學區房,為了兩個孩子以後的升學問題,林文得負擔更高的貸款。但比起北京「嚇死人」的房價,這還在他們的承受範圍之內。
對於每天四小時的通勤路,林文沒有流露多少怨言。雖然家人覺得他辛苦,同事也覺得他挺能折騰,但為了每天能回家見到妻子兒女,他覺得如今也只能這樣。在林文看來,通勤不算是一件需要忍耐的事。「忍的定義應該是對某種不願意面對、儘可能避免的事務,通勤已經是我生活中必須要經歷的事情。如果我要是到了用『忍』這個字的話,我估計會馬上辭職,不會去『忍』。」
帶著妻子做的便當,乘高鐵去上班魚頭是每天往返崑山和上海之間的通勤大軍中的一員。
作為江蘇省的縣級市,崑山與上海的嘉定區、青浦區交界,上海地鐵的11號線直接通到崑山的花橋鎮,高鐵從崑山南站到上海站或虹橋站只需20分鐘。距離近且交通便利,讓城市間的邊界變得模糊。
90後的魚頭在上海一家O2O網際網路公司做前端工程師,他戴著一副細框眼鏡,頭髮有認真打理過的痕跡,比印象中的程式設計師多幾分精緻。魚頭和妻子咻咻都是崑山人,父母給他們準備了150平的婚房,當時崑山的房價還不到1萬/㎡。從居住條件來看,他們勝過了很多同齡人。所以在考慮通勤問題時,魚頭覺得辛苦歸辛苦,但居住質量也算是生活質量的一部分,這樣一想就平衡了。
從他們家到公司直線距離有50多公裡,要先開20分鐘的車,再坐高鐵,最後換乘地鐵坐40分鐘,單程一個半小時。
魚頭通勤乘坐的高鐵去年7月開始跨城通勤後,魚頭碰到的一個難關是崑山南站的停車問題。他發現火車站早上的車位太緊缺,一百個車位早早被佔滿,本來每天坐8:30左右的高鐵,如果要自己開車去,起碼得提前一個小時才可能搶到車位。如果打車,通勤成本就會大幅提高。
兩人經過一番討論,想到的解決方案是咻咻開車送他去火車站,這樣只需要提前幾分鐘到,晚上再開車來接他。魚頭心裡還是有點負擔,因為咻咻每天花費在接送路上的時間也要近兩個小時。但在各種權衡之下,他們覺得這是目前最好的辦法。
咻咻是一個設計師兼美食博主,曾經也是早出晚歸的上班族,在崑山安家之後轉變成時間更靈活的自由職業者。將魚頭送去上班之後,她再返回家中製作和拍攝美食,寫公眾號推文。前段時間,咻咻製作了一系列的各國主題的工作日便當,這些經過精心設計的便當成為魚頭在公司的午餐,陪伴著他一起登上「和諧號」和擠地鐵。
從起床到八點出門之間,魚頭除了洗漱和吃早飯,還要泡杯咖啡。咻咻做便當也是在這個時間段,她把豐富食材細緻地鋪進mobento便當盒,在一路顛簸後形狀通常能保持完好。只有一次她做了燉蛋,而魚頭在上班趕路時跑了一段,揭開盒子時發現完全「毀容」了。
工作日便當by美食設計師咻咻除了特供愛心便當盒,魚頭有時還會帶上switch,坐高鐵的時候可以打一會兒遊戲。他曾經試圖在通勤路上聽音頻課程,利用碎片時間「充電」,但沒多久就放棄了。上下班的路途已經足夠折騰,或許只有做點能取悅自己的事情,才能讓這個過程變得稍微不那麼痛苦。
公司要求每天九點半打卡,每個月有兩次遲到五分鐘、三次免打卡的機會,這讓魚頭減輕了一些壓力,不必每天都在通勤路上爭分奪秒。但他仍需要為通勤花費更多心思,每周都要提前買好下一周的10張車票,每張24.5元。有時沒趕上準時的列車,魚頭心中還是會湧上一陣疲憊的情緒,這意味著可能會遲到,而且要多站20分鐘,臨時改籤是肯定沒有座位的。
魚頭的朋友圈截圖單從時長來看,魚頭的通勤時間跟一些住在上海的同事差不多,有時他走出火車站在漢中路換乘時,還會碰到從其他地鐵線換乘的同事,隔著人群打個招呼。他有位同事曾住在滴水湖附近,每天耗在路上的時間就要五小時。
但魚頭有時候覺得,真的坐上交通工具之後,時間的長短就不那麼重要了,換乘才是通勤中不穩定和浪費時間的因素。
跟林文不同,魚頭換乘地鐵不是始發站,高峰期從來見不到空位。當地鐵門緩緩打開時,門口已經形成了一堵堅硬的人牆,只能見縫插針地擠進去幾個人,排在後面的人只好駐足在門外等下一趟車。最擠的時候,連一個人都上不去,排隊的人站滿了整個站臺,烏泱泱一片人。
當初他在上海找工作時,本來能去一家待遇更好的網際網路公司,但一聽說上班是「九九六」(早上九點到晚上九點,一周工作六天),加班是家常便飯,立刻就放棄了。
對於長距離通勤群體來說,加班就像壓彎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與通勤一小時以下的同事相比,他們的神經通常更緊繃,情緒更易爆。有時消磨活力、摧毀意志的不是高強度工作,而是將時間精力耗費在沒有實際意義的事情上的虛無感。
魚頭拍攝於換乘途中也不是所有跨城通勤的原因都是在另一座城市買房安家。已經在崑山和上海之間往返了一年多的Kitty,就是覺得上海租房太貴。工資扣除房租就捉襟見肘,她決定犧牲路上的時間來換取經濟上稍許的寬裕。
她最初想租公司附近30分鐘車程的,可單間就要3500元。如果想租1500左右的,只能租到寶山、青浦等郊區去,地鐵同樣需要一個半小時。
Kitty現在租在崑山的房子,精裝的單間每月只要800元租金,因為她之前在崑山工作過一段時間,還有些熟悉的朋友可以周末約飯。她感嘆說,上海很大,可是生活成本太高,很難生存。
身邊的人總問她,每天兩地跑累不累?她回答說,已經習慣了。但有時她也忍不住思考,要不要離開上海重新找工作?或者要不要搬去上海住,再奮鬥個幾年?
可這樣想著,時間也就慢慢地過了。Kitty發現身邊跟自己一樣的人越來越多,因為早上的高鐵票比以前更難買了。
改變通勤方式,生活會更幸福嗎?在不同的生活階段,通勤的方式也在發生變化。根據2018年年底發布的一份北京居民通勤的研究報告,45分鐘是地鐵內通勤時間的忍受閾值,如果長期超過這個數值,人們會想辦法縮短通勤時間。
雲楊的家在張江,上班在青浦,他曾經每天坐地鐵上下班往返要四個小時。雲楊形容那時候自己的狀態是,「好不容易下班熬到家後又特別害怕第二天早上的到來,因為一睜開眼又特麼得去上班了。日復一日,感覺自己每天都是個行屍走肉,夢想、激情什麼的,已經都被消磨掉了。」
後來他買了車,改成開車去上班,單程縮短到45分鐘。相比擁擠的地鐵,開車的私人空間讓他覺得更舒適。雲楊發現生活煥然一新,不像從前那樣渾渾噩噩,有更多自己可以支配的時間,更多閒暇陪伴家人,整個人的精氣神都不一樣了。
住在深圳的Kevin卻覺得開車比以前更累。2011年前後,Kevin在香港從事園林景觀設計工作,但因為家人在深圳工作,他在深圳皇崗口岸附近買了房,每天坐跨境巴士去上班,從家到公司單程大約一小時。
自助過境後坐上巴士,他幾乎一沾上座位就睡過去。經過半小時的高速行駛,巴士進入喧鬧的街區,香港街頭的聲響讓他條件反射般地醒過來,巴士停靠的位置就在公司樓下,十分方便。
過境巴士是通宵運營的,高峰期15分鐘一班,夜裡1小時一班,足以保證不管加班到多晚都能回家,最晚的時候他凌晨一二點的時候才到深圳。
回想起多年前這段跨境上班的經歷,Kevin覺得當時真的不怎麼辛苦。反而是後來公司搬到了深圳,Kevin每天要開一個小時車去上班,需要全程集中精神,沒法像以前那樣在通勤路上補覺了。
香港深圳過境巴士通勤是件重複枯燥的事,可它也是與工作、與都市生活如影隨形的一部分。想要在大城市中求得立足之地,總要學會頂著幾片陰雲度日。無論是為了養家餬口還是追逐理想,很多人都熬在這個難度不一的試煉場裡,咬牙堅持著,一起匯入城市潮汐的壯觀洪流。
每天通勤三四小時,相當於一年有一個多月都在路上,日復一日,早出晚歸。身處其中的人或許已經形成了慣性,或許像心理學家說的永遠不會適應。但既然能堅持下去,就說明還不算太難。畢竟生活中比通勤更艱難的事還有太多。當問到林文和魚頭在生活裡一些令人崩潰的事情中,通勤能排在什麼位置?他們都覺得,通勤算不了什麼。
至少,在一路奔波的盡頭,還有溫暖的燈光、熱騰騰的飯菜在等候著。
*未註明圖片由被採訪者提供 【 About us 】專注於普通人的非虛構寫作,旗下設有三明治寫作學院,以及媒體平臺「中國三明治」。本文原載於微信公眾號「三明治」(微信ID:china30s)。如需轉載請至公眾號後臺留言,未經許可,禁止一切形式的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