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門學問,都有一些需要死背的內容,即使像數學這樣嚴密靠邏輯演繹的學問,還要背一些數字,如圓周率3.1416,還有不少的公式。但是,越是成熟的科學,需要死背的東西就越少。語言學是一門不成熟的科學,但是在社會科學中,語言學將率先成熟化,率先向精密科學靠攏。而語言科學中,語音屬於表層,更容易精密化。音韻學如果還要繼續發展的話,還有它的生命力的話,就要大幅度減少死背的內容。
音韻學中最關鍵,也最令人生畏的地方,就是背中古的音韻地位。現在一些學校講音韻學,只講一些知識性的內容,中古有哪些韻,哪些攝,哪些等,上古有哪些韻部,還有什麼陰陽對轉、古本音變音之類,令人如墮五裡雲霧,越學越糊塗。但是這些學了以後,實際上連音韻學的門檻都還沒有進入。你如果不把常用字的中古音韻地位牢記在心,不要說不能研究音韻學,就連音韻學的著述都難以看懂。有些訓練有素的高校,特別是一些很嚴謹的學者,是要學生死背中古音的。如本版向柏霖的貼子說,他在沙加爾的指導下背了兩年多。包擬古的基本教材是高漢的《漢文典》,他要學生熟讀上面的音形義。我見過一些老前輩,他們大體有早年的童子功,從小就開始死背了。我在讀研究生的時候,一位張世祿先生的弟子,算是我的師兄,問張先生如何背《廣韻》。張先生說,每天背幾個,長久了就會記住了。據說還有一位老先生,是要弟子把《廣韻》抄九遍。這些老前輩的做學問功夫我是很佩服的。但是,在他們那個年代還可以這樣做,他們從小就開始熟讀古書了。但是我們在復旦讀研究生的時候,被文革耽誤了青春,都是三十多歲的人了,再花幾年時間去死背是不現實的。更重要的是,音韻學是一門科學,科學主要是靠規則,而不是死背。你即使把一本《廣韻》都背下來,而對於整個語音史的規則毫無所知,豈不成了兩腳書廚。你可能要問,那你說該怎麼辦好,我就來談我背《廣韻》的經驗。
文革期間,有幸認識鄭張尚芳先生,當時他雖然還是溫州漁械廠的一名磨工,但是在音韻學、方言學方面已經卓然成家了,不信你可以看看1964年《中國語文》上的《溫州音系》與《溫州話的連讀變調》,當時他只不過二十幾歲,但是至今仍很少有人對方言作這樣細緻而深刻的描寫。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他精通音韻學,我文革中認識他的時候,他 35歲,對《廣韻》如數家珍,我是佩服得不得了。不久,他就要我作他的助手,共同構擬上古音。他要我做的工作就是模仿董同龢先生的辦法,把一個個漢字往他構擬的上古音框架中填。但是,這個工作只有熟悉中古音的音韻地位才能作。我以前耽溺於作詩填詞,背過詩韻,那只不過是106韻,我還是不甚了解,特別入聲韻,真是記不住,現在要記206 韻,那怎麼做他教了我一個訣竅。我當時在溫州鍋爐廠的政宣組作事,生產癱瘓,正好無事,就把門關起來,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大體上把常用字的中古音韻地位記住了,從此就跟著他做上古音的研究。並非我是什麼天才,一是這個辦法好,靠規則推,不要死記。二是靠的溫州話。溫州8個聲調,嚴格地與中古四聲八調對應,聲調方面我就不需要記了。溫州有清濁之分,也嚴格地與中古清濁對應。《廣韻》中有些韻,其他地方很難分得開來,但是溫州分得很清楚。如效攝的豪餚宵蕭,溫州就是四個不同的讀音,只是宵蕭有點混。東三與鍾韻讀音不一樣。有了這兩個法寶,我在一個星期以後就跨進了音韻學的門檻。
你可能會問,我們不是溫州人那怎麼辦?其實有些地方的方言比溫州話更接近古音。就算你是北方人吧,也無妨,總的原則不變,只是學起來的速度會有不一樣。這幾年我給研究生上音韻學課,就是用這種辦法讓他們記中古音的音韻地位,而且用的是北京話,而不是溫州話。下面我就講一些最基本的方法。在這以前,你應該具備音韻學的一些常識:中古有哪些韻,哪些聲母,哪幾個等,哪幾個聲調,哪幾個攝,每個攝包括中古的哪幾個韻,上古有哪幾個韻部,等等。
第一步,歸納每個中古音類在普通話中的讀音,用《方言調查字表》做起來並不難。把這個工作做了一遍,一二天時間準夠,做了以後等於得到了從中古到現代音的語音演變史。建議你最好也在中古音類與你自己的母語之間做一次。
第二步,反過來做一次,也就是說普通話中的一個音類,對應的中古音可能是哪幾類。第三步,每個上古韻部有哪些聲符。這個工作是要背的,但是比起背中古音來不知要輕鬆多少,因為聲符數是有限的。最好把一個韻部的聲符編成一個順口溜,便於記憶。第四步,熟悉每個韻部包括中古哪幾個韻。你可以看一下我的《漢語歷史音韻學》上的表。這個表並不難記,因為很規則,每個韻部都只有中古的四類韻,第一類為中古的一等(如果是帶前高元音的韻部,則是四等韻),第二類是中古的二等,第三類是中古的普通三等韻以及重紐四等韻。第四類是中古的重紐三等,包括與重紐三等相當的韻類,如庚三、陌三、幽等等,可參看周法高的中古韻類論述。
這些工作完成以後,你會得到很多的規則,我們的工作就是用規則的記憶來取代字音的記憶。規則才是語言學的內容。
現在就讓我們舉一個例子。如「怡」是什麼韻,普通話i對應的中古音很多,止攝、蟹攝三四等,還有許多入聲韻都讀i。但是我們在第三步已經記住,聲符「臺」在上古屬之部。通過第四步,知道之部的第一類是中古的咍韻(合口是灰韻),第二類是中古的皆韻,第三類是中古的之韻(合口是尤韻),第四類是中古的脂韻重紐三等。我們通過第一步已經知道普通話中咍韻讀ai,灰韻讀ui,皆韻讀ie或ai,尤韻讀iu,只有之韻與脂韻是讀i的。但是脂韻重紐三等只有喉牙唇音,其中的影母疑母有可能讀i,但是「怡」從 「臺」得聲,我們通過第一步已經知道,普通話中的陽平th來自中古的定母,定母是個舌齒音,與喉牙唇屬於不同的類。所以我們只能把它鎖定在之韻。「怡」字讀陽平,北京的陽平來自中古的帶濁聲母的平聲,或帶全濁聲母的入聲。因為「之韻」不是入聲,所以它在中古就是平聲字,而且是濁聲母。我們再來看它的聲母。通過第一步,我們會知道普通話中的零聲母有這麼幾個來源:以、疑、雲、影。疑、影兩母我們已經在上面的分析中排除了,那麼剩下只有以、雲兩母的可能。前人曾有「喻三歸匣、喻四歸定」之說,這個說法雖然不全面,但是反映一個事實:以母跟定母諧聲,雲母跟匣母諧聲。「怡」與「臺」諧聲,「臺」是定母字,所以我們可以放心地認為它是以母(即喻四)字。如果我們再結合音韻的常識,之韻只有三等,以母也只有三等,之韻屬於止攝,之韻沒有合口。好了,你可以通過推理得出「怡」在中古的音韻地位:以母之韻平聲三等開口止攝。
可能會有人說:還是很難啊!我說,如果連這都覺得很難的話,那就不必學音韻學了,因為:第一,只要學音韻學,這些基本規則都是必須具備的常識,否則還學音韻學幹什麼呢?只不過我們把學習的次序顛倒了一下。以前的學者是先死記一個個字的音韻地位,以後再慢慢地學習這些規則。我們是先學規則,利用這些規則去記一個個字的音韻地位。熟悉了這些規則,等於熟悉了從上古到現代的漢語語音史。
第二,死記住字音是很容易忘記的,但是規則帶有理性的內容,比較難以忘記,只要記住規則,就可以推出字音。第三,我上面是舉例說明,看起來很煩頊,實際上你只要熟悉規則,反映是即時的。第四,我舉的是一個字,而規則實際上是管一批字。不過這種方法必須通過大量的練習,否則的話還是學不會。我帶過幾屆研究生,有學會的,也有學不會的,有些在課題上聽了都懂,也能跟著推。回去以後自己不做練習,過了一個學期,規則也忘了,字的音韻地位當然也就無從推導。當然,漢語中有許多不規則音變,造成不規則的對應。而上面的方法只能以規則作為前題。所以,我只能說,通過一年的這種練習,記住百分之八十的漢字音韻地位是可以做到的。那些不規則的字,實際上是最有意思的字,你只要知道還有哪些不規則的字,你也就知道了漢語音韻學中還有哪些未解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