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7日,我寫過一篇關於張桂梅的文章,《拿命辦學的女校長和一群拼命讀書的女孩》。寫完之後,我並沒有像其他題材那樣,寫完就完。張桂梅做的那些事,山裡的那群人,一直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這篇文章寫了足足有六七千字,應該說,張桂梅的事情我了解得算是很清楚了。
但越清楚,越疑惑。
張桂梅,一個當代武訓式的人物,她所做這一切,到底圖啥?
什麼樣的土壤才能產生張桂梅?
有朝一日,這樣的偶像會不會坍塌?
這些是我的疑問,也是很多人的疑問。我迫切地想弄清這些,我必須去雲南,去華坪縣看看。
群山中,大巴車不知道走過了多少個彎,直到駛入山坳中那一小片平原,這段七個小時的山路之旅才告結束。車上一位女乘客,已經吐了好幾次。她應該是這條山路的常客,畢竟我們的目的地沒什麼景點,很少有遊客。
華坪縣,雲南省麗江市下面的一個小縣,人口只有17.6萬人。十幾天前,我不知道它的存在,更不會想到會這麼快踏上這片土地。
8月7日下午5點左右,我下了大巴車。這座滇西北大山裡的小城,街上人少車稀。我背著包,在仍然炙熱的陽光下,走得汗流浹背,氣喘籲籲。路上,不時有人投來好奇的目光。走了足有半小時,爬過一道長斜坡後,終於看到了華坪女子高級中學。
學校依山而建,山下是幾棟白色的樓房,然後依次鋪開的是,紅色的跑道和綠色的球場。暑假中,校園一片寂然。
沒有自己房子的張桂梅,一直都住在校園內,住在女生宿舍裡。但這兩天她卻罕見地不在華坪,她去了省城昆明。在縣裡的要求下,其實用請求更準確,甚至用哀求也不為過,張桂梅被送去了昆明治病。她的身體早已不堪重負,二十多種疾病長期折磨著她。
見不著張桂梅,我很惋惜。但轉念一想,也釋然了。我無法長期跟訪她,即便能見到她,聊的時間也不會久,說的東西想必還是那些被無數媒體報導過的內容。
在這篇文章裡,張桂梅還是主角,只是講故事的人換成了別人。
李金梅,一個土生土長的華坪姑娘,一個非常熱愛幼教工作的華坪縣幼兒園教師。小時候,她就聽說過張桂梅的故事。她為教師隊伍裡出了張桂梅為驕傲。但是她真正近距離頻繁接觸張桂梅,卻是最近半個月的事。因為來採訪張桂梅的媒體太多,華坪縣乾脆成立了一個臨時辦公室,專門對接記者,李金梅就被臨時調來,負責這活兒。
她顯然還不是一個熟練的宣傳幹部,說話做事耿直得很。後來我又接觸了兩個當地宣傳部的官員,我發現「淳樸耿直」幾乎是華坪人身上的一個標籤。這個多民族雜居的小縣,如果沒有張桂梅,也許他們一輩子都不會和這麼多記者打交道,自然也不太懂對付記者的一些套路。當然,因為張桂梅身上沒有任何黑料,他們也不擔心媒體報導負面。
「碼頭青年「是第一個來採訪張桂梅的自媒體,之前來的都是官方媒體。對於追求流量的自媒體來說,張桂梅的故事雖然感人,但顯然早已過了熱度。退潮之後,不但能見裸泳者,也能見真愛。
對我逐漸了解之後,李金梅慢慢打開了話匣子,跟我講了很多張桂梅的事。其中,我印象最深的是張桂梅找老師來教學生跳鬼步舞。
一屆又一屆學生考上大學後,很多學生跟張桂梅訴苦,說到了大學後處處不如人,除了學習,幾乎一無是處,幾乎就是「小鎮做題家」。
張桂梅受到了觸動,主動求變。大城市孩子有的條件,女高的孩子也要有。她從縣裡文化部門找來了老師,教學生跳鬼步舞。
以張桂梅成長那個年代的審美,鬼步舞顯然不是她的菜。但只要是對孩子好的,她就能接受。只有真正無私的人,才能這麼勇敢地放下自我。
何先惠是華坪女高第一屆學生。2008年,她初三畢業,中考成績班裡前三名,去上麗江一中都沒問題,但是家裡實在困難,她的學生生涯很可能只能到此為止。
12年後,在華坪一家網紅書店的二樓,她坐在我的對面,說起了過去的人生。這時,她已經從雲南師範大學本科畢業五年,現在是一名中學數學老師。
她家在農村,主要經濟來源是種植蔬菜。初中的假期,何先惠去市場上賣過菜。背了一大筐菜,最後除去車費和攤位費,只拿回家三十塊錢。她還賣過華坪特有的紅星果葉子,一大麻袋幾塊錢,一個假期掙了一百塊錢。
但是,她如果要讀普通高中,一年學雜費夥食費加起來要好幾千,家裡供不起。
眼看要輟學,班主任告訴她,張桂梅老師辦了一所免費女子高中,什麼都不用交錢。就這樣,何先惠成了女高的第一屆學生。
女高元年,校園裡只有孤零零一幢教學樓。開學時,教學樓旁邊的泥土還沒清理乾淨。老師帶著張桂梅任院長的兒童之家的孩子幫忙鋪床。
為了節省費用,張桂梅讓老師和孩子們一起,把宿舍的鐵床從兒童之家搬到女高。
兒童之家也就是華坪縣兒童福利院,2001年成立,捐贈人指名要張桂梅當院長。從成立至今,兒童之家共接收了一百多名孩子。
兒童之家離女高大約800米遠,中間要經過兩個長長的陡坡。我一個壯年人爬得都氣喘籲籲,那些老師和孩子們搬運鐵架床,又是何等的吃力?
篳路藍縷中,女高就這麼一磚一瓦地建了起來。
女高的學生們也都特別珍惜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通常,她們早上五點半起床,晚上十一點半熄燈休息。但是關了燈以後,還有些同學會在走廊裡看書。
吃飯只給十分鐘時間,平時走慢了一點,張桂梅都會用小喇叭催促她們。
因為全部都是女生,也不存在早戀的幹擾。穿的都是一樣的衣服,也沒有穿衣上的攀比。大家的心思全部都在學習上。
這些學生都是出自貧苦家庭,有的甚至身有殘疾,只有考上大學才是她們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是的,唯一機會。
第一屆學生,基礎參差不齊,有的數學只考了幾分。但是經過三年學習,奇蹟出現了。所有學生都上了大學,絕大部分是本科,極少數上了專科。
其中老師和學生的付出和辛苦,不足為外人道也。
網上不了解情況的人指責張桂梅辦學不符合教學規律,但是成績說明一切,人心說明一切。
對於貧困女孩來說,生存是第一位,其他都要靠後。一個快要餓死的人,你對她說,你應該學點琴棋書畫,這既殘忍又無知,和「何不食肉糜」是一樣的愚蠢。
何先惠現在華坪縣榮將二中教書。作為女高出來的學生,她和其他校友一樣,備受歡迎。女高人身上有一種堅韌不拔的精神,什麼都難不倒,什麼都打不垮。
當時她剛到學校,計算機課沒人上,校長就讓她上。何先惠學的是數學,並不是計算機專業。既然趕鴨子上架,那就上得優雅一點。
何先惠加了將近三個星期的班,在百度貼吧裡各種問,研究如何修改註冊表項等等,最後真的把電腦問題搞定了,自己也成了一名合格的初中計算機老師。現在,很多同事的電腦出了問題,也會喊她幫忙修理。
她覺得這種不怕困難的精神,就是原來在高中三年留下來的。
2011年,何先惠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績考上雲南師範大學,成為家族乃至村裡第一個大學生。她爸爸說,自己走路姿勢都是筆挺的。家裡的債務很快也都還清了。
像何先惠這樣,通過上大學改變命運的,這十多年來,就有1600多個女孩。有的女孩所在的村不但沒有大學生,連一個高中生都沒有。一個女孩上大學,承載的不僅僅是一個家庭的夢想,還是一座山的重託。
一千六百多個家庭,因為張桂梅的教育扶貧改變了命運,這是多大的功德啊。
張桂梅不僅僅是讓一千多個女孩有書讀,從2001年至今,她還撫養了一百多個孤兒。
當年,華坪興辦福利院,投資人「美國媽媽聯誼會」指名要求張桂梅當院長,否則就不投資。
今年26歲的張惠華,是在福利院長大的。
2002年,他的父親在礦難中喪生,母親撐不住,也離開了這個家。他和弟弟感覺天塌了,爸爸去世了,媽媽又不要他們了,不知道以後的日子怎麼辦。兄弟倆每天都呆呆地看著遠方的大山,哭喊著:爸爸媽媽,你們去哪兒了?你們快回來!
後來,他們被送到了華坪縣兒童福利院。
在這裡,他重新找到了家庭的感覺。這個家庭,比原來的家庭更大,兄弟姐妹們更多。
坐在我面前的張惠華,黝黑而陽光。李金梅笑著說,現在他比前段時間要白了不少。張惠華2017年從華中農業大學畢業以後,因為戀家,又回到了華坪,成為一名鄉鎮公務員。因為要駐村,他經常在陽光下跑,所以被雲南的陽光曬得特別黑。
我們聊起福利院的一些事。張惠華回憶,他剛進福利院不久,那時媽媽特別辛苦,大家的夥食也沒現在這麼好。我詫異地問,媽媽?他解釋,孩子們都管張老師叫媽媽,叫了這麼多年,習慣了。
有一年中秋節,一幫孩子很想吃月餅,但苦於沒錢。於是,他們就把旁邊法院的鐵柵欄偷了,賣了十幾塊錢,吃上了月餅。人家找上門來,張桂梅又心疼又生氣。先是狠狠批評,然後又是罰站。但下午放學回家,他們驚喜地看到食堂桌子上擺滿了月餅和水果。
那時福利院的經費很緊張,張桂梅除了自己省出來,還帶著孩子們上街賣過鞋和布娃娃。為了省錢,她從不吃肉,每天生活費只有三塊錢。
對這些沒有父母的孩子,張桂梅又當爹又當媽。
我問張惠華,對原來的家庭還有記憶或怨恨嗎?他搖搖頭說,已經不大能想起來了。思考了一下,他為自己的親生母親辯解,說她那麼做歸根到底還是受教育程度低,素質不夠,也不能完全怪她。
會不會有父愛缺失的感覺?張惠華沒有半點猶豫,說,不會。對這個問題,他想得很多。張桂梅為母則剛,既有慈母的一面,也有嚴父的一面,大家對她又敬又愛又怕。
這幾天,張惠華正在和「媽媽」商量和女友的婚事。
他們福利院的孩子平時有一個群,裡面有八十多人,誰有什麼事,就在群裡說一聲,很快就會有人出來幫忙解決。我笑著說,你們這個大家庭可能是華坪最大的家族。
前段時間,張桂梅生日,群裡在「媽媽」生日前好幾天,就開始討論今年生日怎麼過、送什麼。
之前一些媒體報導過的福利院的「小蘿蔔頭」,姚華宇,去年考上了廈門大學。「小蘿蔔頭」小時候就是張桂梅抱著長大的,連去北京都抱著他一起去。
從福利院還走出一個孩子,叫李雅蘭,現在華坪女高做保安工作。只要在華坪,張桂梅每天下午五六點,雷打不動要去福利院看孩子。但是她身體太差,走路都困難,從女高到福利院的幾百米路程,她都走不了,只能坐李雅蘭的電動車。
李雅蘭從不接受媒體的採訪,她的存在,我是從李金梅和張惠華等人口中得知的。我只知道她對張桂梅,就像對自己的親生母親一樣,依賴、照顧、陪伴。
張桂梅,沒有自己的親生孩子,但是在華坪,卻至少有一百多個孩子叫她媽媽。這世界上,有幾人有這樣的福分?
在華坪,有兩個晚上,我都在街上走了很久。我想了很多,為什麼張桂梅來到這裡之後,就把所有的熱情,所有的能量,全部奉獻給了這塊土地呢?
城小,人少,不熱鬧。24年前,張桂梅剛到華坪時,這個小城更小更蕭瑟。她那時的心情灰暗低沉,帶著逃避的心態而來,憑著一股子心氣幹工作,能幹多久,能幹多好,相信她自己都說不準。
但是,轉折發生在張桂梅那次重病。她肚子裡長了一個幾斤重的瘤子,為丈夫治病花光了積蓄,又帶畢業班,分不出精力看病。她拼命工作,完全置自己安危於不顧。她也悲痛哀嘆,自己為什麼這麼命苦。少年喪母,青年喪父,中年喪父,一生無子。
但是,華坪人沒有讓她倒下。
來縣裡開會的婦女代表們,一個個山村姐妹,五元、十元、二十元,掏光了身上的錢捐給她看病,自己寧願走五六個小時的山路回家。
縣裡的書記縣長對她說,我們華坪窮,但再窮,也要救活你。
縣政協委員們,聽了她的事跡以後,向她三鞠躬,感謝她對山區教育的貢獻和支持。政協委員說,我們絕不能捧著骨灰盒來宣傳您,我們一定要讓你感受到人間的快樂,我們就是你的親人!
縣教育局派出唯一一輛車,送她住進了醫院。
華坪人掏心窩子對張桂梅的好,再加上張桂梅自己對貧困女生的深切同情,所有這些因素加在一起,讓張桂梅對這塊土地產生了深深的感情。她要徹底燃燒自己的第二次生命,來報答華坪人民。
她求爺爺告奶奶,奔走數年,終於把女高建了起來。這是全國第一所免費女子高中,它沒有出現在發達的東部沿海地區,也沒有出現在北上廣深一線城市,而是出現在貧困的滇西北山區,這本身就是一個耐人思量的事。
在我上一篇文章以及所有報導過張桂梅的媒體文章裡,都無法完全描述張桂梅為此付出過多少心血汗水。
這次親身來到華坪,感受著、傾聽著、觀察著,了解了太多太多不敢相信卻又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比如說張桂梅自殺式家訪的事。這不是普通的家訪,而是一次次用生命賭博。
有的學生家在山頂,通行的道路是村民用鋤頭等工具挖出的小路,僅有半米寬,左手邊是陡直的懸崖,右手邊就是萬丈深淵。路上又滿是碎石子,走在這種路上,只能祈禱上天保佑。
有時去學生家,要趟過兩條河,不留神的話,還可能會被水衝走。
她年紀大,骨質疏鬆,山路太難走,肋骨都被顛斷過兩根。
很多人都不解她為什麼不開家長會,而是堅持家訪。張桂梅家訪,一是她進了山,家長們就不用辛苦出山。有的家長來回需要兩三天,吃飯住宿都是錢,對於貧困家庭來說,這些都是負擔。另外,通過家訪,她還能了解他們為什麼貧困。
如果你遇到過被父母無奈當牲畜養著的女孩,你也會想盡辦法讓她去讀書,讓她有機會走出大山。
張桂梅也在家訪中收穫過很多感動。
有的老奶奶,牙齒都快掉光了,穿著滿是補丁的衣服,要給張桂梅唱一首歌感謝她,感謝學校讓孫女免費讀高中。
幾乎是走一家,哭一家,家家感謝聲不斷。
張桂梅把家訪拍成片子,學生們看了之後全都哭了。
華坪女高辦公室主任張曉峰,是2010年被張桂梅感召進入女高的。他自豪地說,女子高中的教職員工,從來都不會計較於獎金和榮譽,大家都是你推我讓,人際關係非常簡單,凝聚力特別強。
女高甚至沒有一筆接待費和一張餐票,張桂梅家訪長達11萬公裡,卻沒有報銷過一分錢費用。
女高的教育模式非常培養人。有些孩子像「彎腰樹」,眼看都沒希望了。但經過三年的女高教育,「彎腰樹」不僅扶正了,還成才了。現在的女高,已經成為麗江地區的名校,很多當地人都後悔沒生女兒,否則也有機會送到女高接受教育。
當然,女高只接收貧困家庭的女孩。
張曉峰還和我聊起華坪人的性格。華坪地處滇西北,多民族雜居,人民性格溫良淳樸。在華坪,有二十多個少數民族,其中傈僳族、彝族、傣族人數相對較多。這些少數民族,熱情質樸,勤勞好客。傈僳族以前我沒有接觸過,但是在華坪人眼裡,傈僳人是一個非常優秀的民族,勤勞、手巧、善良,民族文化很有吸引力。華坪的彝族,當地人稱之為「水田彝族」,據說和四川那邊的大涼山彝族很不一樣,也很勤勞善良,民風淳樸。在這樣的民族環境中冶煉出來的整體民風,自然待人寬厚包容。
張曉峰的話,我深以為然。我在華坪待的時間不長,只有短短三天,但是接觸到的幾乎每一個人,都給我非常好的印象:沒什麼心機、待人很熱情、很有包容性。
這是一座善良之城。
遇上這麼好的人民,所以張桂梅才會拿出命來辦學。
現在,張桂梅是華坪最大的名人。因為她,華坪才有了全國性的知名度。
華坪和張桂梅互相成就。二十多年來,華坪人用善良熱情溫暖了張桂梅枯冷的心。後來,張桂梅又燃燒自己,把華坪映照得全國矚目。
這是一個典型的好人有好報的故事。
臨走前一晚,華坪下了一場今年以來最大的暴雨。聽了一夜雨聲,清晨起身,早已風停雨住,空氣一片清新。
車緩緩駛離,看著這個雲蒸霧繞的小城,我心裡既感安慰又覺遺憾。安慰的是,關於張桂梅的那些疑問,已經雲消霧散。遺憾的是,竟然沒有見到張桂梅一面。
此去遙遙千裡,此生想必也無緣再見張老師。但我畢竟來尋找過她,這是一場採訪,更是一次朝聖。
來之前,我擔心偶像會不會坍塌。但走的時候,我再沒有這樣的擔心。張桂梅以及她這樣的人,就是中國真正的脊梁。中國不會倒,因為脊梁不會斷。
此次前來,還再一次印證了一個道理,一個人越是赤誠待人,越行好事,越會有巨大的福報。
最大的感悟就是,一個人如果能捨棄自己超越自己,她可能會得到全世界的愛。
漸漸的,華坪縣城完全隱身於大山之後。誰能想到,一個偏僻小城裡,竟有如此聖人般的人物,又有這麼多淳樸的人,還有一群拼命要改變命運的女孩。
我想我能為這些人這片土地做的事,就是讓更多人知道她們,知道她們的平凡和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