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持傳統還是尋求突破,我們的皮影戲該咋演?(資料圖) |
人民日報訊 兩個家庭皮影劇社,一個幾代人廝守於關中大地的旱塬之上,曾經風光現在竟要辭掉「非遺傳承人」的頭銜;一個「北漂」了16年,逐漸站穩腳跟,還走出國門,卻在劇社定位中不斷「淡化」皮影的色彩。當他們相遇時,會碰撞出怎樣的火花?
令人意外,卻也是情理之中——沒有「相見恨晚」「惺惺相惜」,反而「道不同不相為謀」,兩個小家庭之間的巨大分歧,似乎成為皮影戲新舊之爭的時代註腳。對非遺項目以及更多傳統藝術來說,現狀的尷尬、轉型的困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編 者
說現狀
一個「4個月只演了一場」,一個「到歐洲演了一個月」
74歲的孫景發,眉烏髮白,抽著自家院裡種的旱菸葉,舉止樣貌與西安市臨潼區零塬村上的關中老漢別無二致,唯有彈起月琴、閉目高歌時,那婉轉蒼涼的聲音,才顯出與眾不同。
比他小7歲的韓非子,頭頂貝雷帽,坐在位於北京東北五環外的工作室兼家中時,手裡捧著一臺平板電腦,言語間濃濃的東北鄉音未改。
放在生命的尺度上丈量,兩位老者不僅同輩兒,還都是執著的皮影藝術傳承者,也是各自家庭皮影劇社的魂兒。
孫景發的父親入贅零塬村,帶來了碗碗腔皮影戲的家傳技藝。孫景發子承父業,「1958年城裡招工,咱走到工廠門口,左思右想又折回了村子」。孫景發不僅自己放棄了進城良機,還先後要求女兒、孫子不念書改學戲。
當年排《紅燈記》,女兒孫影俠演李鐵梅不入戲,「我爸一個巴掌就掄上來,『你就當我是李玉和,我死了,你哭不哭?』」孫子孫衛司職挑杆,雖然才17歲,在爺爺手把手傳授下,已能獨自扛起長達4小時的本戲,而爺爺希望他將來找對象也找個搞皮影的。
這份痴迷並非無來由。「以前一年演300多場,正月初一就被人請出門,除了收麥子歇兩天,其他時間都在唱」,孫景發的記憶又拉回到好光景上,每逢新春廟會、紅白喜事、老人祝壽、小兒滿月,甚至趕上馬下駒、牛下犢,「從晚上八九點一氣兒唱到雞叫,大夥還嫌看不夠。」
今年6月26日,孫景發受邀帶著兒孫趕赴十裡外的孟塬村,給一位鮐背之年的老人祝壽演出。他彈著月琴獨唱生旦淨末醜,兩個兒子敲銅碗、梆子、拉板胡,孫子操縱皮影……然而,一臺原汁原味的《全家福》本戲背後,是這個西安地區現存的最後一個碗碗腔家庭皮影劇社近4個月來的首場演出,「如今一年就那麼兩三場,咋養家餬口?」二兒子孫小權說。
在愛戲成痴這點上,韓非子倒是同孫景發一個樣兒。韓非子原為黑龍江某報刊編輯,愛寫劇本的他本與皮影「不搭界」,「一次偶然機會,我回老家雙城採訪影匠,結果就迷上了這門傳統藝術。」1992年,韓非子自掏腰包組建起一支民營劇團,「請老藝人刻皮影、帶青年人排戲,還把閨女、兒子送到皮影藝術家齊永衡門下學藝,當時就暢想有朝一日帶著這老玩意兒走出國門。」
無人問津的尷尬,也曾讓韓非子「被現實撞得頭破血流」。「劇團搞起來,一天演兩場,加起來最多二三十個觀眾」。小皮影、無底洞,他家在改革開放初期就成了「萬元戶」,現實卻逼得他把積蓄幾乎全貼補進去,「沒有造血功能,也沒輸血來源,這麼演下去死路一條,皮影藝術遲早得擱進博物館自娛自樂去。」
在雙城難覓生機,倔強的韓非子並未退卻——1998年,他辭掉工作、攜家「北漂」。破釜沉舟後,改良皮影的決心更堅定了,「首先就是順應市場和受眾的需求」,韓非子的女兒韓遲從服裝設計專業「輟學」,每天在北京到處聯繫演出機會,很快發現校園市場是個大蛋糕,「我們主動為幼兒園孩子們送戲上門,而公辦劇團很少願意紮下去。」
也正是面向大量兒童受眾,啟發了韓非子一家開始嘗試將同屬傀儡戲的皮影和木偶進行融合,創作出《小貓種魚》等實驗劇目,「我和弟弟到中國木偶劇團學藝,劇中農民伯伯種田等實景用木偶演示,水下戲等不易表現的場景則發揮皮影的優勢,寓教於樂,很受學校師生歡迎」,韓遲說。
從1998年至今的16年,從蹬三輪拉道具滿北京城逢演必接、到解決溫飽奔小康,站穩腳跟的韓非子一家如今更「重創作、磨精品、出大戲」。2009年,由韓非子改編、韓遲和法國導演共同策劃的京劇真人演出與皮影戲「混搭」劇目《燈官油流鬼》,在中法文化交流活動中首演,其後又在2012年赴歐洲進行了一個月的巡演。
從皮影劇社到皮影木偶劇社,幾易其名後改為「韓非子劇社」,如今已是這個家庭戲班「班主」的韓遲在有意識地延展著劇社的邊界,「最近幾年常涉獵話劇圈,未來還可能做動漫、微電影和網絡劇」,她為劇社制定了「繼承傳統、勇於創新、根植本土、走向國際」的發展方向。「糅合不同元素,博採眾家之長」,韓非子強調,「劇社靠皮影起家,皮影仍是劇社的魂。」
談發展
一個強調「國家要扶持」,一個認為「要了解市場和受眾」
並無交集的兩個家庭劇社,今年6月底,在孫景發的家中「唱起了對臺戲」。
「年初老孫找到文化部門,要辭掉傳承人的頭銜。」西安市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副主任王智理解孫景發的心情,「延續幾代的家庭劇社,眼瞅著要傳不下去,老孫不願背負這樣的名聲。」
正巧,韓非子編創新劇需要刻皮影,找到故交王智幫忙聯繫老藝人,「我就請韓非子來西安,到老孫家裡當面交流一下。」沒想到,「話不投機半句多」,兩位老者完全「不對卯」。
在韓非子看來,孫家皮影劇社除了舞臺過重、不易裝卸、燈光銀幕比較單調、皮影尺寸小、不便更多觀眾觀看等問題外,更主要的是在編創意識和運營理念上比較滯後:「全是演了多少年的老戲,毫無創新」,韓非子說的是孫景發親自手寫、珍藏至今的幾十本業已泛黃的《白玉樓》《玉燕釵》等老戲本。此外,韓非子認為孫家皮影劇社對市場完全缺乏敏感,「不說別的,不會講普通話,也不注重自我包裝,別說出省、出國演出,我看連這個塬都出不了。」
王智也注意到孫景發家人在宣傳意識上的淡薄,「今年6月底去鄰村祝壽演出,我專門聯繫媒體隨行採訪,後來刊發了整版的圖文報導,多好的宣傳機會,結果老孫家裡一張報紙也沒留,還是在我提醒下孫衛才去買了一些報紙。」
「這些個報導不頂啥、不頂啥」,孫小權掃了兩眼報紙,又趕著出門賣桃子。孫景發兩個兒子都在農村務農,女兒開飯館,還有一個孫子跟孫景發學了兩年皮影,覺得前景不佳於是半途而廢去縣城裡賣起了烤肉。從文化層次來說,「兩家劇社也很不一樣,一個是『農村能人』,一個是走南闖北的知識分子」,王智坦言,包括皮影藝人在內,他所調查過的絕大多數非遺傳承人、民間藝人都身處農村、受教育程度不高、眼界也很有限。
韓遲覺得,「很多皮影戲的同行都表現得悲觀、萎靡不振,而我們劇社諸如出國巡演等機會都不是從這個圈內尋覓的」,她認為傳統藝術要發展,需要開放的心胸,「現在再爭論哪支流派的皮影技藝好,沒有任何意義」,同時需要更多有學識、有眼界、有激情的年輕人參與,「我們計劃在大學裡培養學生社團,與劇社合作排練新劇」,而她本人也準備明年去歐洲學習,「主要攻讀藝術學和經營管理。」
而孫景發一提起韓非子劇社,嗓音頓時高了八度,「他們那個皮影就是個幌子,加上木偶、真人表演,還能叫皮影?那些個燈光、設備、劇組,還有寫的劇本都可以拿錢弄呢,只要把我這技藝保護好了,他們那些我都能弄!」除了務農,孫小權偶爾還去給紅白喜事吹吹嗩吶,談起家庭劇社如何擺脫困境,「國家要扶持呢。」
「我們的改良都是從無數次實戰中總結出來的經驗」,韓遲以《燈官油流鬼》為例,「劇中選擇用皮影表現的鬧元宵、靈魂出竅等場景,往往是現實舞臺不利於展現的,而這恰恰發揮了皮影這一虛擬藝術手段的優勢,與其他藝術元素形成了有機結合」,同時就像韓非子劇社在起步之初遭遇的問題一樣,「很多人不了解市場和受眾,不熟悉商業運營,以為單憑一部好戲就能改變現狀。」
同時,韓遲也坦言,只有北京這樣活躍的文化市場和生態環境,可以讓韓非子劇社一類小眾劇團也能佔得一席之地,「如果一直待在東北,可能早完了。」
記者手記
有觀眾,才有生命
筆者對傀儡戲一直情有獨鍾,這源於對臺灣霹靂布袋戲的偏愛。
其表演源於閩南,卻與傳統布袋戲有所不同:通過市場化的商業運作,以影視劇集的手段呈現於年輕一代觀眾面前,戲偶精緻化,改進操偶方式,使用電腦特效,加強聲光電效果,為人營造了一種如夢似幻的視覺體驗,同時內容也是全新編創,雖然天馬行空,但本民族的傳統道德價值觀仍在劇中時時體現,而劇中生旦淨末醜等上千個角色仍堅持由一人口白,說的也仍是閩南語。
某個藝術門類生存現狀的好與否,並不是評判其藝術價值的唯一標準。然而,藝術規律註定藝術本體需要不斷自我革新、與時俱進,就像古老的劇種崑曲,經文人改良後方得以走向全國,自明中葉獨領劇壇三百年,其後仍不免衰微;待得京劇名噪一時,其又與當初入京的徽班大有不同;風水輪流轉,青春版《牡丹亭》的出現,是否又給京劇工作者「上了一課」?
隨著大眾娛樂文化的興盛,世界範圍內戲曲、戲劇等傳統表演門類都面臨著革新的課題,固步自封、抱殘守缺,抑或捨本逐末、譁眾取寵,都無益於傳統藝術的再興,如何保護祖先的精神遺產,同時在遵循內在基因的基礎上生發全新的審美價值,需要更多思考和探索。
病樹前頭,總有萬木迎春。
票務代理:永樂票務
訂票電話:4006-228-228
訂票連結:http://www.228.com.cn/inde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