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發酵了幾天之後,有關繆可馨在作文課後墜亡的爭論依然沒有消散。
相反,隨著越來越多的細節曝出,網友的觀點反而呈現出越來越明顯的撕裂。
一開始,事件主要的信息點在於女孩上了兩節作文課後爬上欄杆墜亡,大家本以為這又是一場批評導致孩子衝動輕生的悲劇。
而它真正在網際網路上掀起第一波輿論熱潮,則是因為後來流傳出的這份作文批改截圖。
在截圖中,繆可馨一篇對於《三打白骨精》的讀後感,被紅筆進行了大面積的修改。
不僅刪去了對「青砂罐」「綠瓷瓶」這樣的細節描寫,也刪掉了「又累又渴」這樣的故事背景。
而尤其引起爭議的在於「讀後感」的「感」這一部分。
繆可馨在這一部分寫道:「在如今的社會裡,有人表面看著善良,可內心卻是陰暗的。他們會利用各種各樣的卑鄙手段和陰謀詭計,來達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而這段文字旁邊,一個明顯是老師批改的筆跡寫下了「傳遞正能量」這幾個字。
於是,大多數人都會在心中勾勒出這樣的場景——一個小學生在讀後感中表達出了超乎年齡的成熟思想,卻遭到了老師無情的批評和扼殺,最終導致她結束自己的生命。
正因如此,這張截圖被曝出時幾乎激起了所有人的憤怒,一時之間,對老師和學校的討伐到達了頂峰。
然而隨後,老師、家長的多方發言讓整個事情更加撲朔迷離。
先是繆可馨的家長稱,有人匿名告訴自己,老師在批評繆可馨負能量的同時,還打了她一巴掌,懷疑與孩子輕生有一定關聯。
然而根據批改作文的袁老師說法,當天除繆可馨外,還有其他多名學生被要求修改作文。
而自己兩次批閱時都是語氣平和,並未批評大罵。
當地官媒也於12日發表聲明稱,「聯合調查組共走訪45名班級學生、3名校方老師,未發現當天課堂中存在辱罵、毆打學生情況。」
而針對網上有關「亂改作文」的批評,袁老師表示,除了「傳遞正能量」幾個字時自己寫的之外,本子上所打紅叉、波浪線、橫向等修改符號,都是繆可馨自己劃的。
當地官方也支持了袁老師的這一說法。
如果調查組得到的消息屬實的話,那麼整個事件似乎指向一個結論——
儘管袁老師的作文批改標準依然有待商榷,但在整個事件中並未直接扮演惡人的角色。
然而對於這樣的結果,很多網友顯然並不買帳。
一個非常關鍵性的問題是,儘管沒有證據能說明袁老師在悲劇發生當天的作文課上存在打罵行為,但她確實曾於去年10月打過繆可馨一個耳光。
繆可馨家屬提供的聊天記錄證實了這一點。據孩子當時的說法,她只是有些感冒於是拿紙巾擦鼻子,被老師以為她上課在做小動作。
當地官方也承認了這次掌摑的存在,但表示與此次事件並無關聯。
更加讓網友感到憤怒的是,袁老師的體罰學生行為似乎並不是偶然為之。
根據袁老師曾教過的一名學生小郝的說法,袁老師確實很喜歡扇人耳光,有一次在全班同學前扇了自己十幾個耳光。還會拿書,教棍,三角尺這樣的工具打人。
小郝同時還說,袁老師還很喜歡嘲諷同學的作文,當年自己的作文曾被批評,當時很難受。
這也讓一些人不禁開始猜測,繆可馨是不是也曾遭遇過類似的對待。
很多人認為,即使打罵和侮辱並未成為悲劇的直接導火索,這樣習慣性的體罰式教育或許也是重要誘因。
當然也有網友表示,在真相尚不明確時貿然對袁老師進行攻擊,是不公平的。
正如我們曾在「鍾美美」事件中談到的那樣,在家長和學校訴求的不斷拉扯中,不少受「夾板氣」的老師已經成為了新的弱勢群體。
這不禁讓人會警惕,如果因為生命已逝就不由分說將錯誤扣在老師頭上,是不是又對這一群體構成了新的暴力?
另一個爭議點在於那篇被寫上「傳播正能量」批語的讀後感。
如果說袁老師對於繆可馨的行為是否有責任,需要更多的事實來判斷和佐證。
那麼有關「作文評價標準」的討論,似乎是一個更加宏大、更加難以爭論出結果的議題。
自媒體號「六神磊磊讀金庸」在前幾天發了一篇名為《袁老師這作文改的什麼玩意》的推文,文中表示作文「一共不過三四百字,被老師揮舞紅筆,刪得七零八落、體無完膚」。
六神磊磊的理由是,作文中很多被打上刪除記號的文字,明明是孩子對書籍和生活的細緻觀察,能讓故事更活靈活現,不該刪掉。
至於「傳播正能量」這五個字的批語,更是抹殺了小姑娘在文中體現的一切獨立的思考、有趣的個性。
反倒是繆可馨在文中說《西遊記》是羅貫中寫的,這樣明顯的錯誤袁老師卻看不出來。
這無疑反映了眾多網友的心理,但也有人提出了反對意見。
比如另一個自媒體號「三表龍門陣」就提出,按照繆可馨筆記中的作文結構要求,她在讀後感中引用原文的段落過多,「議」的部分較少,且沒有用實際例子進一步烘託。
而老師對於引用原文的冗餘細節進行刪減,並提醒她對觀點進行進一步的補充論證,在現有的教育框架下是沒什麼問題的。
到這一步,網友的爭論已經從事情本身上升到了教育方式的爭議,對於「老師該不該這樣改作文」的態度也顯得猶豫不決。
這種猶豫顯然根植於人們對應試教育的矛盾心理——
一方面,每一個經歷過語文考試荼毒的人都不得不承認,按照教學大綱中的要求練習「有規制的寫作」,是所有人學生時代的必經之路;
但另一方面,我們卻又不願意看到一代代的孩子繼續被應試作文的套路所束縛。
如何平衡應試教育和孩子的思維創造力?如果這起悲劇能讓全社會就這一層面的問題進行反思,也不失為一場有意義的討論。
然而今天,當地宣傳部的一個回應激怒了幾乎所有人。
在澎湃最新的一段採訪錄音中,金壇市委宣傳部確認稱本子上的修改符號系學生所畫,同時還指出繆可馨的作文涉嫌抄襲。
其實早在通報之前,就有人已經發現,小姑娘那段被不少人讚美「有想法、有深度」的讀後感,與網上某個答案幾乎一模一樣。
但是正如不少為其辯護的網友所說,從網上、書上摘抄句子,不僅是我們接受的語文教育的一部分,甚至是被認為是「提高寫作能力」的重要方法。
更重要的是,當學校和老師被一場悲劇置於風口浪尖,「抄襲」這個詞從官方嘴裡說出來,總帶著一股避重就輕的意味。
有網友就認為,不去反思學校或家庭教育問題哪裡出了問題,反而糾結於受害者一個小學生的讀後感有沒有抄襲,實在是一種冷血的做法。
事實上,在整個事件中,相關各方的冷漠早就已經讓不少旁觀者都不寒而慄。
根據繆可馨班級家長溝通群的一張截圖,有家長悲劇發生後還在群裡發言,號召大家「給袁老師點個讚」。
而群裡的家長們也積極響應,齊刷刷地在下面排隊點讚。直到2個小時以後,才有人提出,這個行為可能會對繆可馨家人增加傷害。
用另一位自媒體人「呦呦鹿鳴」的話說——
不在現場的家長們並不在現場,怎麼會知道事情真相知道誰對誰錯呢?他們依據什麼點讚,而點讚的目的又是什麼呢?
家長們齊刷刷為老師「點讚」,是一群無靈魂殭屍以「正能量」為名在宣示著力量。
而學校除了在時間點和具體細節上極力解釋外,也從未就繆可馨在上學期間出事,對其家人進行道歉。
有網友對學校的冷漠態度表示反感。
對於普通網友來說,繆可馨的悲劇之所以引起了如此大的關注。
不僅在於這是一個年輕生命的逝去,也是因為它剛巧擊中了全社會對於學校教育的情緒。
正如整件事引爆輿論的第一個契機,是作業本上「正能量」那三個字。
繆可馨留下的那幾頁作文紙,幾乎擊中了所有成年人的內心,勾起了他們被考試作文支配的恐懼。
在長期的學校教育中,高分標準似乎都是與孩子的天性是截然相反的。
正如電影《銀河補習班》中所呈現的那樣,鄧超帶兒子去感受自然界的一花一草,並告訴他寫作文最重要的是「真實」。
結果孩子真心實意寫出來的文章,卻被評卷老師集體定性為「偏題」。
儘管電影中給出了治癒向的結局,但並不代表現實中的教育矛盾就會得以化解。
而陷入模式化規訓方式的又何止作文這一項,每個孩子在接受學校教育的過程中,都曾面對自身天性與考試規則的衝突。
就算我們在怎麼為應試教育的必要性辯護,也不能忽視孩子在這個規訓過程中的痛苦。
而如果這個過程發生在一個冷漠、缺乏關愛的環境當中,這種痛苦或許就變得更加難以忍受。
正因每個人都明白應試教育帶給孩子的負面影響,人們才會對作業本上的「正能量」如此反感;
也正因人人都曾經歷過或輕或重的「少年維特之煩惱」,才無法輕飄飄地說出「這孩子的心理素質怎麼這麼差」這樣的話。
或許最後的結果會顯示,老師在整起事件中確實沒有明顯的過失。
但是學校作為影響孩子人生的重要角色,到底有沒有值得反思和提升的地方,能不能與家庭更好地平衡與配合,似乎也都值得探討。
這也是大多數義憤填膺的人所希望的——
希望一個12歲小女孩的悲劇不會淪為口水戰,希望能推動社會在教育、道德等領域的反思和改進。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變成一場無意義的甩鍋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