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交流:從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和《中國哲學簡史》說起

2020-12-11 專注傳統美學的萃豐

清代學術當中的漢、宋之爭,是近300年學術史中一大顯學。茲以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和《中國哲學簡史》發微,接引大方、拋磚引玉。

馮友蘭(1895-1990年)寫過兩本中國哲學的通史,即《中國哲學史》(以下簡稱《哲學史》)和《中國哲學簡史》(以下簡稱《簡史》)。

國人所廣泛周知的,大抵是後一本:為馮友蘭1947年在賓夕法尼亞大學擔任講座教授的英文演講稿彙編而成,書成於1948年。而他的《哲學史》成於20世紀30年代,成書時間還要在《簡史》之前。

這兩本書我都看過了,《簡史》是多年前看的,而《哲學史》則是新看。細究之下,兩書在前後有些許差異之處,追根溯源或許能發現這位20世紀廣有盛名(學術方面)的哲學家思想上的一些流變脈絡,更或能藉此管窺清代立國近300年學術史上紛爭面貌一二。

在《哲學史》中,馮友蘭專闢一章《清代道學之繼續》,來說清學與宋學的關係:

至於清代,一時之風尚,轉向於所謂漢學。所謂漢學家者,以為宋明道學家所講之經學,乃混有佛老見解者。故欲知孔孟聖賢之道之真義,則須求之於漢人之經說。......蓋此時代之漢學家,若講及所謂義理之學,其所討論之問題,如理、氣、性、命等,仍是宋明道學家所提出之問題。其所依據之經典,如《論語》、《孟子》、《大學》、《中庸》等,仍是宋明道學家所提出之四書也。就此方面而言,則所謂漢學家,若講及所謂義理之學,仍是宋明道學家之繼承者。......由此言之,漢學家之義理之學,表面上雖為反道學,而實則系一部分道學之繼續發展也。——馮友蘭《中國哲學史》

馮氏在《哲學史》中擬定的標題即為《清代道學之繼續》,是要說清代的乾嘉學派(或曰樸學),雖然表面上是重返漢學,立足於文字訓詁,儘量少談義理,但實際上仍然是宋明理學的延續。所以,馮氏有了「漢學家之義理之學,表面上雖為反道學,而實則系一部分道學之繼續發展也」的結論。

而在後來成書的《簡史》當中,馮友蘭卻專提清學對宋學的反動,而不提清學對宋學的繼承。在這本《簡史》中,馮氏又專闢一節,取名《(清學)對於新儒家的反動》。如是說:

在清朝......在新儒家(指宋明理學家)的反對者看來,新儒家之害甚於佛、道,因為它表面上符合原來的儒家,更容易欺騙人,從而把人們引上邪路。 由於這個原故,清代的學者們發動了「回到漢代」的運動,意思就是回到漢代學者為先秦經典所作的注釋。他們相信,漢代學者生活的時代距孔子不遠,又在佛教傳入中國之前,因此漢儒對經典的解釋一定比較純粹,比較接近孔子的原意。於是,他們研究了浩繁的漢儒注釋,都是新儒家所擯棄的,他們將這種研究稱為「漢學。——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

在《簡史》中,馮友蘭專提清學對宋學的反動,而不提清學對宋學的繼承及發展。最後還說「在哲學上,漢學家的貢獻微不足道」。從先前的《清代道學之繼續》,到後來的《對於新儒家的反動》,馮氏思想的流變究竟意味著什麼呢?

回溯整個清代學術史,清代學者對宋學和漢學的態度,也是取捨兩難。餘英時在《論戴震與章學誠》一書中發現:乾嘉學派的集大成者戴震(1724-1777年),對宋學(尊德性之學、義理之學、德性之知)和漢學(經學)的態度也發生過大轉變。他說:

東原(戴震)在1757年以前還承認宋儒的經學「得其義理」,而後來竟轉謂義理不在古經之外......這一轉變必須以排斥宋學為其先決條件,則自不待言。——餘英時《論戴震與章學誠》

餘英時以為:戴震在1757年前並不反宋學,說它們「得其義理」;而在此之後則急劇轉向漢學,「謂義理不在古經之外」,要走上漢學皓首窮經的老路,這相當於否定了宋學(宋學不治經,或不重於治經)。餘英時認為,這可能是因為戴震受到了他的好友紀曉嵐(1724-1805年)和惠棟(1697-1758年)反宋立場的影響。此外,仍有證據表明,乾嘉學派對空談義理的宋學整體持敵對態度,這或許也給了戴震相當大的壓力。這一點,從戴震寫《原善》前後即可管窺一二。

清學與宋學的關係,自近兩百年以來就有兩種主流而不同的觀點:一種以為清學即為宋學之全面反動,另一種則以為清學實為宋學之續。

一、清學為宋學之反動說

除馮友蘭在《簡史》中專提清學對宋學的反動,而不提清學對宋學的傳承外,另有多位清代及現代(民國以後)學者持相同的意見。

我去年看了梁啓超(1873-1929年)的《清代學術概論》。梁就是持這一意見者:

「清代思想」果何物耶?簡單言之:則對於宋明理學之一大反動,而以「復古」為其職志也。其動機及其內容,皆與歐洲之」文藝復興」絕相類。——梁啓超《清代學術概論》

梁啓超以為,清學最根本的特徵,即是反宋學(泛指宋明理學),清學以「復古」為志,與歐洲的「文藝復興」類似。歐洲的文藝復興就是重返古典,何謂清學眼中的古典?梁啓超以為,絕非宋學,而是漢學。這種超越前代,向更久遠的前輩先賢追尋真理、「大道」的做法,我個人稱之為「隔代相望」和「向古而治」,並認為這是中國思想史上的一大特徵。以後想專門寫一文略論之。

1、清學以「聞見之知」,反宋學的「德性之知」

清學以考據、訓詁等技術性學問為主(「道問學」,或曰「聞見之知」),一般認為比較少涉足類似於宋明理學那種性、命、義、理、心的義理之辨(「尊德性」,或曰「德性之知」)。宋明理學將「尊德性」的「德性之知」放在第一義,而把「道問學」的「聞見之知」放在第二義,是有公論的。

程朱一派,雖有「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的說法,但「敬」(尊德性)是第一義的,「學」(道問學)則是第二義,他們「詳於論敬,而略於論學」也就不足為怪了(見餘英時《論戴震與章學誠》)。因此,程朱雖然同說「涵養(用敬)」和「進學(致知)」,但因宋明理學的基本底色是義理之辨,這使得他們在實際操作中,必然重「德性之知」,而輕「聞見之知」。是以,程頤(1033-1107年)說:

聞見之知非德性之知......德性之知,不假見聞。——程頤、程顥《二程遺書》

陸王一派,向來以為聖人之道不假於外物,更是輕「聞見之知」的。陸氏兄弟與朱熹(1130-1200年)在鵝湖之會(1175年)上,就這一問題展開過討論:朱熹重新編訂《四書》,並且告訴讀書人應該按照一定的順序去讀。這一點就為陸氏兄弟所不滿,提出堯舜皆為聖人,然「堯舜之前有何書可讀?」。這段回應朱子的話,大抵和心學的基本立場相一致:心學的主要觀點在陸九淵(1139-1193年)這一代,是「心即理也」;而到王陽明(1472-1529年)這一代,就是「心外無物」,都是輕薄「聞見之知」的。陽明關於「德性之知」與「聞見之知」,有所論:

以良知指示至善之本體,故不必假於見聞。......師云:德性之良知非由於聞見。若曰:「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則是專求見聞之末,而已落入第二義。——王陽明《傳習錄》(王陽明)始知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於事物者誤也。——黃宗羲《明儒學案》

從程朱一派的「德性之知,不假見聞」,到陸王一派的「良知......不假於見聞」及「吾性自足」,說明了宋明理學的兩個主要競爭方都承認:「德性之知」是第一義,「聞見之知」是第二義的,「尊德性」的邏輯地位自然要高於「道問學」。這是宋明理學的一大特徵。

這一點,恰恰就是清學主流學者所反對。如章學誠(1738-1801年):

性命之學,易入虛無。——章學誠《文史通義》夫空談性理,孤陋寡聞,一無所知,乃是宋學末流之大弊。——章學誠《又與朱少白書》

章學誠以為,宋儒騖談性命之學,容易走入「虛無」,最終就是「孤陋寡聞、一無所知」。這種「虛掠高玄」,或許還夾雜了老莊道學和佛教禪宗的一些思想在裡面,因此不純(「墮性於空」,是「禪學之談柄」——劉宗周),故要重返儒家經典(「入經」),從中發明聖人之道。這大抵是清代學者反宋明理學的一個基本態度。

乾嘉學派的集大成者戴震(1724-1777年)也說:

試以人之形體與人之德性比而論之,形體始乎幼小,終乎長大;德性始乎蒙昧,終乎聖治。其形體之長大也,資於飲食之養,乃長日加益,非復其初;德性資於學問,進而聖智,非復其初,明矣。——戴震《戴震集》

由此:戴震是極為重視「道問學」的「聞見之知」的,而且照他「德性資於學問」的說法,則「德性之知」應該就是「聞見之知」的邏輯結果。這樣看來,清代學者是奉「道問學」的「聞見之知」為第一義的,是以與宋學不同!由於學風上的轉變,因此清代學者往往能皓首窮經,成為一方專家。這種專家,恰恰又是宋明理學所瞧不起的,如陽明說「多見而識之」是「專求見聞之末」的末流之學。

戴震一句「德性資於學問」,不僅否定了程朱理學的「德性之知,不假見聞」,還否定了陸王心學的「良知......不假於見聞」及「吾性自足」。因此,可以說對宋明理學傳統作了一次大顛倒。餘英時這樣評價道:

東原(戴震)從來不談「德性之知」和「聞見之知」的分別。但就他所引《論語》多見、多文的話來說,他顯然是極端重視聞見之知的。而且照他「德性資於學問」的說法,則德性之知應該就是聞見之知的最後結果。在這個問題上,東原可以說對宋明的理學傳統作了一次大顛倒。——餘英時《論戴震與章學誠》

四庫全書編撰官紀曉嵐則是清代另一位反宋的積極分子。紀曉嵐通過編撰四庫全書,廣泛而深入地把反宋思潮推向整個學術界。《總目綱要》二百卷的編刻和頒行曾由紀曉嵐一手修改,所以其中充滿了反宋的觀點。以至於餘嘉錫(1884-1955年)說:紀曉嵐「自名漢學,深惡性理,遂峻詞醜詆,攻擊宋儒,而不肯細讀其書」。這大概是清代學者反宋明理學的一種極端表現吧。

2、工作方法上清學師承漢學,而非宋學

清代乾嘉學派的主要工作方法訓詁、聲韻、天象、地理四學,都是偏技術流的。這些都不是宋明理學所用的主流技術。宋明理學著重發揮的是義理之辨,是純粹思維層面的運動(用反宋學者的說法就是「虛掠高玄」)。我之前寫的《魏晉之後的儒、禪合流》,大意是說宋明理學的這種義理之辨,主要汲取於「演說老、莊」的魏晉玄學,和西土傳來的禪宗佛學,與漢學是大不同。

宋明理學視漢唐無儒,自言直承孔孟。而清學掉了個頭,說宋明理學矯枉經典,是離經叛道,又要重返漢學。之所以要重返漢學,是因為「漢猶近古,去聖未遠」(——惠棟)。大意是漢代距離孔孟聖人的年代不久遠,漢學家的立言大抵還是靠得住的。在這一氛圍之下,極端的漢學者因此提出了「凡漢必好」的說法。

如此種種,就是清學在工作方法上對宋明理學的一大反動。這其中,惠棟一派最為極端,說「宋儒之禍甚於秦灰」、「宋儒不識字」。梁啓超這樣評價:

惠(棟)派治學方法,吾得以八字蔽之,曰:「凡古必真,凡漢必好」。其言「漢經師說與經並行」。——梁啓超《清代學術概論》。

在惠棟那裡,漢代經學家所說的、所注的,與儒家古典的經書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而惠棟的工作方法就是「唯求其古」,以漢學來非宋學。既然「唯求其古」,則必然「入經」並訴諸考證訓詁之學。清代學者對考證訓詁的手藝極為看重,如獲至寶。以至於凌廷堪(1757-1809年)說:

古學之興也,顧氏(顧炎武)始開其端。河洛矯誣,至胡氏(指胡渭)而絀。中西推步,至梅氏(指梅文鼎)而精。力攻古文者,閻氏(指閻若璩)也。專言漢儒《易》者,惠氏(指惠棟)也。凡此皆千餘年不傳之絕學,及戴氏(戴震)出而集其成焉。——凌廷堪《校禮堂集》

從凌廷堪的說法來看,清學所用的種種訓詁考證的技巧,是「千餘年不傳之絕學」:從明末清初的顧炎武發端,到戴震集大成。言下之意,這門手藝是宋儒沒有掌握的!因此,清學在工作方法上可視為對宋學的反動。清學自稱上承「千古不傳之絕學」者,不只凌廷堪一人。江潘(1761-1830年)也說:

經術一壞於東西晉之清談,再壞於南北宋之道學(宋明理學),元、明以來,此道益晦。至本朝,三惠(指惠周惕 、惠士奇、惠棟)之學,盛於吳中;江永、戴震諸君,繼起於歙。從此漢學昌明,千載沉霾,一朝復旦。——江潘《漢學師承記》

在江潘看來,經術自兩漢以後,就不傳(「千載沉霾」),直到本朝三惠重新發現,才使得「漢學昌明」。江潘與凌廷堪的觀點基本一致,都認為訓詁之學是宋儒沒有掌握的,而獨復於清,只不過江認為是三惠重新發現了訓詁之學,而凌廷堪認為訓詁之學肇始於顧炎武而已。

在清代學者手中重新發明的訓詁考證手藝,是直承兩漢的。與東西晉的玄學,以及宋明理學都沒有血緣上的師承關係。這似乎是清代學者企圖仿照朱熹發揚的那套「道統」觀念,來建立自己的「道統」說。這種「千餘年不傳之絕學」、「千載沉霾,一朝復旦」的說法,在朱子建立「道統」說的論文中,時常有所發揚(見本人《魏晉之後的儒、禪合流》)。清代學者的這套「道統」說,與宋明理學越過漢唐直承孔孟一樣,也是「隔代相望」和「向古而治」的。

梁啓超也認為,清代的考證訓詁,就是要通過復古來解放宋明理學(「以復古為解放」)。梁氏說的這種「解放」,大抵和現代人說的「革命」含義差不多。

綜觀二百餘年之學史,其影響及於全思想界者,一言蔽之,曰「以復古為解放」。第一步,復宋之古,對於王學而得解放。第二步,復漢唐之古,對於程朱而得解放。第三步,復西漢之古,對於許鄭而得解放。第四步,復先秦之古,對於一切傳注而得解放。——梁啓超《清代學術概論》

二、清學為宋學之繼承說

宋明理學程朱與陸王之間,在宋、明這一階段主要表現為義理層面的爭訟。亦有學者以為,這種爭論到了清代仍然持續,只不過表現形式有了變化:從義理之辨,過渡到更為上遊的經學之辨。各方都希望從儒家經典中找到本門派立論的根據,或者找到對方門派非聖門正宗的根據。

1、由宋明理學義理之爭折入清代文獻考證

理學在宋、明這一階段,主要是義理之爭,用現代話來說就是「空對空」(「虛掠高玄」)。在清代,這種學術風氣發生了轉變。這一變化,部分由於明末清初三位大學問家向經世致用之學發出的號召。餘英時認為:

清代的考證學應該遠溯至明代晚期的程、朱和陸、王兩派的義理之爭。由義理之爭折入文獻考證,即逐漸引導出清代全面整理儒家經典的運動。這種轉變在清初仍有其顯著的表現。陸、王一派攻擊程、朱「致知格物」之說者自來皆集矢於程、朱所改定的《大學》,然攻擊之根據主要在義理......不過,陽明重訂《大學》,欲「復舊本」以「復見聖人之心」,實已啟由義理爭辯轉入校刊考訂之途。——餘英時《論戴震與章學誠》

餘英時認為:清代的訓詁考證學,是宋明理學兩派之爭的延續。雖然程朱改定《大學》,陽明又重訂《大學》,也都想到了通過「校刊考訂」來贏得學術之爭(「復見聖人之心」),但整體來說宋明這一段,理學之爭仍然主要是義理層面的。

「入經」的大門,大抵是由陸王心學一派開啟的。餘英時說「陽明重訂《大學》......實已啟由義理爭辯轉入校刊考訂之途」。明代心學的另一重鎮劉宗周直到晚年,仍然對朱子版《大學》不能釋然;而劉的弟子陳確(1604-1777年),乾脆斷定「大學非聖經」,乃後世的偽作,這對程、朱的「致知格物」之論,不啻為釜底抽薪。

除王學門人外,其他一些不屬於理學範疇的清代學者,也通過「入經」考證來重創程朱理學。清代學者大多把矛頭指向程朱理學,實因程朱之學為官方正學,目標最為集中。凌廷堪的「河洛矯誣,至胡氏(指胡渭)而絀」,說的就是胡渭的《易圖明辨》,將程朱理學的思想源頭之一《河圖》、《洛書》定為「矯誣之說」,殺了程朱之學一個回馬槍。

同時對程朱理學和陸王心學不滿(還不能說是「非」)的顧炎武,說宋明理學「不習六藝之文,不考百王之典」,而且:

今之言學者必求諸《(程朱)語錄》,《語錄》之書始於二程,前此未有也......舍聖人之語錄,而從事於後儒(指程朱)——顧炎武《與施愚山書》

顧炎武以為程朱理學的根基——程朱《語錄》,並非聖人語錄,而是始成於二程,故是一家之言。胡渭和顧炎武都非陸王心學門人,算是無意中幫了心學一把。

在清初,把「入經」訓詁考證視為宋明理學義理之爭的滌蕩餘波的話,還是有比較清晰的脈絡的。到了乾嘉以後,這種特徵就比較淡薄了。乾嘉學派的整個風氣就是精於訓詁,不擅義理,除了戴震。戴震寫充滿義理之辨的《原善》的時候,「樂不可言,吃飯亦別有甘味」(——段玉裁),但卻冒著和整個乾嘉學派決裂的風險。書成之後,朱筠(1729-1781年和錢大昕(1728-1804年)說:「(戴震之於考據)用功深細而已,及見《原善》諸篇,則群惜其有用精神耗於無用之地」。那個時代的主流學者對訓詁考證和義理之辨的厚此薄彼可見一二。

因此,我個人的意見以為:明末清初的考證之學,確實可視為是對宋明理學義理之爭的滌蕩餘波,但到了樸學興起的乾嘉時代及以後,考證訓詁則上升為一門獨立的學問,可斷然與宋學分而言之。而且,正如本文此前所言,即使是明末清初的時節,「入經」考證的並不單單是陸王心學或程朱理學門人,還有很多非理學系統的學者。因此,斷說清學是宋學的傳承,是要特別謹慎的。

2、理學即經學、藏理學於經學

「理學即經學」這一口號的提出,回應了清代考據訓詁學的一個歷史使命:以經學來治理學,因此是對宋明理學的一種回顧。那個時代,「經學即理學」大概是一種有力的風潮:

理學之傳,自是君家弓冶。然愚獨以為理學之名,自宋人始有之。古之所謂理學,經學也,非數十年不能通也。故曰:「君子之於《春秋》,沒身而已矣」。今之所謂理學,禪學也,不取之五經而但資之語錄,校諸帖括之文而尤易也。——顧炎武《與施愚山書》

顧炎武說,廣義的理學古來有之,就是治經之學:皓首窮經而顯理。如今所謂的理學(狹義,指宋明理學),是「禪學」,不從五經中發揮而以所謂「語錄」為資,實不足取。而「非數十年不能通」、「沒身而已」,大抵就是清代考證訓詁之學與漢代治經之學的氣韻暗合之處:都是需要付出長期而瑣碎的努力的。

不但顧炎武說「理學即經學」,方以智也說「藏理學於經學」。這種重返經學的動向,在考證學集大成者戴震看來,其意義在於:

故訓明則古經明,古經明則賢人聖人之理義明 ,而我心之所同然者 ,乃因之而明 。賢人聖人之理非它,存乎典章制度者是也。——《戴震集》

個人以為:無論是顧炎武的「經學即理學」,還是方以智的「藏理學於經學」,都沒有說要徹底否定理學,而是以漢代的治經之術,來重新研究和定義理學,滌除理學當中老莊、禪和矯誣經典的成分。不過,正如之前所言,各家所言的「理學」範疇是不一樣的:在顧炎武那裡,兩漢經學也是理學!而從戴震看來,考證和訓詁的終極目的,仍然是求「賢人聖人之理義明 」。在這一點上,清學和宋學倒是取得了目標上的一致。戴震本人也是這樣實踐的,他作了很多訓詁的著作,最後還是寫了一本談義理的《原善》。不過,他的這種做法,並不為乾嘉學派主流所認可。

兩漢是儒家「道問學」的第一個盛世,到了清代則進入第二個盛世,中間就夾著宋明理學這樣一個「尊德性」的盛世。竊以餘英時的這段描述,來說說這三個儒學盛世之間的關係:

下逮乾嘉之世,此一重大轉變已在暗中完成,而思想史上的問題也隨之而異。以前程朱與陸王之爭至此已失去其中心意義,代之而起的是所謂漢學與宋學之爭。但漢宋之爭只是表象,事實上則是考證與義理之爭;而考證與義理之爭仍未能盡其底蘊,其究極之義則當於儒學內部「道問學」與「尊德性」兩個傳統的相互爭持中求之。——餘英時《論戴震與章學誠》

時代的大流固值得研究,但就清代學者的反宋入漢,抑或承宋而言,恐怕要因人而異論。

初於2018年1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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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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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非馬克思主義哲學,雖非主流,但同樣不可或缺。它們各有其特點和價值,從不同側面反映了當時中國社會的需要和解決所面臨歷史課題的方案。在諸多非馬克思主義哲學家中,馮友蘭是出類拔萃者。  ■「三史釋今古,六書紀貞元。」這是馮友蘭對自己學術成就的概括和總結,研究馮友蘭哲學,自然要以此為綱  馮友蘭重要的哲學成就是創立了新理學。
  • 宗璞談《中國哲學簡史》:太上老君煉出來的仙丹
    「在我最困難的時期,使我重新找回內心平靜的生命燈塔,是中國著名學者馮友蘭的著作《中國哲學簡史》。」  日前,新當選的韓國總統樸槿惠的這番話,讓這本問世60多年的書,重新受到了關注。  與此同時,在《中國哲學簡史》的最後,馮友蘭的結尾語「人往往需要說很多話,然後才能歸入潛默」,也在微博上流傳。
  • 南陽名人篇之哲學大師-馮友蘭
    馮友蘭(1895-1990),字芝生,河南唐河人,我國現代著名哲學家,哲學史家。馮友蘭13歲喪父,秉承母訓,發奮讀書。曾於北京大學畢業後赴美留學,1923年獲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哲學博士學位。1955年起先後被選為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委員,常務委員及中國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馮友蘭一生著述甚豐,中,英文著作近500萬言。20世紀20年代,出版了《人生理想之比較研究》,謀求解決中西文化衝突的途徑。20世紀30年代,他編著出《中國哲學史》兩卷本(有英,日,朝文譯本),這是近代中國學術研究的重要成果,確立了他作為中國哲學史學科主要奠基人的地位。
  • 哲學很難懂嗎?不,讀馮友蘭先生的《中國哲學簡史》一點也不難!
    到如今,它依舊被人們廣泛認同,可見哲學是廣泛存在的。中國現當代著名哲學家、哲學史家、教育家馮友蘭先生,曾說過:「哲學不僅是知識,更重要的,它是生命的體驗。」我深以為然,哲學是由於人的經驗累積而產生的對生活、對生命以及對人生的思考。
  • 《馮友蘭論人生》:人生哲學通俗化
    其哲學思想曾先後受中國傳統哲學思想、實驗主義哲學、新實在論哲學、馬克思末義哲學等影響。他是「中國哲學史」學科的主要奠基者之一,曾先後撰寫了《中國哲學史》《中國哲學簡史》《中國哲學史新編》等蘭史,是研究中國哲學史的必讀教科書。
  • 《中國哲學簡史》——探討「中國人的愛與智慧」
    圖片來源:知乎據說,韓國前總統樸槿惠女士曾表示:在我最困難的時期,使我重新找回內心平靜的生命燈塔的,是中國著名學者馮友蘭的著作《中國哲學簡史》。在馮友蘭先生女兒宗璞先生眼裡:我素以為《中國哲學簡史》是一本出神入化的書。寫這書時,父親已有哲學史方面的研究成績,又創造了自己的哲學體系,兩卷本《中國哲學史》和「貞元六書」俱已流傳。
  • 用英語撰寫中國哲學
    馮友蘭  抗戰勝利不久,美國學者布德邀請馮友蘭赴美和他一起翻譯《中國哲學史》,並向洛氏基金申請了一筆款項給他任教的賓夕法尼亞大學,聘馮友蘭為客座教授,講授中國哲學史。馮友蘭在賓夕法尼亞大學講中國哲學的講義經過整理,就以《中國哲學簡史》為名,由美國麥克米倫公司出版。  就文化背景來說,《中國哲學簡史》原是講給西方人的。面對對中國哲學比較陌生的聽眾,講授紛繁複雜、源遠流長的中國哲學,確實有很大難度,非大家難以勝任。馮友蘭對此有高度自覺:「小史者,非徒巨著之節略,姓名、學派之清單也。譬猶畫圖,小景之中,形神自足。非全史在胸,曷克臻此。」
  • 讀書會 推薦馮友蘭《中國哲學史》
    《論語》、《中國哲學史》都是無需急迫、慢慢讀、常讀的書。讀論語可參考《中國哲學史》之相關內容,可做一總體之了解。
  • 當古今哲人都被畫進一本書裡 馮友蘭的「哲學三史」離你更近了
    「對」的哲學書也肯定不止一本,了解西方哲學,先去讀羅素的《西方哲學史》;走近中國哲學,馮友蘭的《中國哲學簡史》,是很多人的首選。馮友蘭(1895—1990)不僅被譽為是中國哲學史上「最先具備哲學史家資格的學者」,而且對很多西方人而言,馮友蘭就是中國哲學,中國哲學就是馮友蘭。
  • 步入大學前讀10本好書:馮友蘭講哲學 朱光潛談讀書
    《中國哲學簡史》,馮友蘭 著,北京大學出版社 《中國哲學簡史》:提升人文素養和哲學思維 《中國哲學簡史》一書僅20萬字,但卻是一部具有世界影響的中國哲學名著。它系統闡釋了中國哲學的精神、背景以及哲學史上各種思想流派的代表人物及其主要觀點,融入了馮友蘭先生對中國傳統思想、文化、智慧等方面的理解,融匯了史與思的智慧結晶,充滿了睿智與哲人的洞見,特別是作者對現實問題的關懷,頗具「讀書不忘救國,救國不忘讀書」的大家風範。武漢大學校長李曉紅曾認為,本書對當下中國大學生提升人文素養和哲學思維,不無裨益。
  • 普通人為什麼要讀哲學?
    1946至1947年,馮友蘭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擔任客座教授,講授中國哲學史,其英文講稿經過整理後寫成《中國哲學簡史》,於1948年由美國麥克米倫出版社出版。此書一出,便立即成為西方人了解和學習中國哲學與文化的不二之選,七十餘年來一直是諸多世界名校中國哲學課程的通用教材。
  • 哲學是一種有系統的反思——讀《中國哲學簡史》
    《中國哲學簡史》是馮友蘭先生20世紀30年代完成的巨作《中國哲學史》的減縮版,本書完成於1947年,於馮先生去美國的哥倫比亞大學講學期間所著,原文由英文寫成,最後又翻譯成中文。這本《中國哲學簡史》相對於《中國哲學史》來說,前後相差一個中華民族生死存亡的抗日戰爭,而在這本書完成之際國共兩黨又開始內戰。在這樣宏大的歷史背景之下,這本獨特的歷史,追溯中國哲學思想的書就顯得格外生輝。
  • 馮友蘭:不得不說的中國哲學史
    馮友蘭(1895-1990),中國當代著名哲學家,曾任清華大學哲學系主任,全國政協常委。他的著作《中國哲學史》《中國哲學史新編》《貞元六書》等已成為20世紀中國學術經典,被譽為「現代新儒家」。(馮友蘭先生像)《中國哲學史》上下兩冊完成於抗戰時期,成為當時的大學教材,奠定了現代中國哲學史學科的基本框架。
  • 重點新書|《中國哲學史新編》
    新|書|坊《中國哲學史新編(全三卷)》馮友蘭 著 2020年11月出版【內容簡介】>《中國哲學史新編》是著名哲學家馮友蘭的經典著作。本書以時代思潮為綱,以對每個思潮中湧現出的哲學中心問題的闡釋為要,對中國哲學史做出了全面而深透的研究;綜合曆朝歷代的政治條件、社會環境和文化事件,提煉出一系列具有時代意義和學術高度的獨創性見解,對學界產生了重要影響。本書在著重探討中國哲學發展歷程的同時,也在相當程度上對中國文化史和思想史進行了梳理,呈現出一個高度濃縮的中國人的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