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有個怪人,不,是怪傑,叫李贄。這個人多有奇談怪論,行事也與常人不同,文章卻寫得好,思想激進銳利但頗深刻,在當時受到當局的禁止,所以他自己給自己的作品集命名為《藏書》《焚書》《續焚書》,以為必得後世之人方可知其為真。如《又與焦弱侯》中所言「敗俗傷世者,莫甚於講周、程、張、朱者也」,他絲毫不顧忌傳統儒家的所謂風人之旨和「主文而譎諫」,痛罵那些假道學偽君子對於功名利祿是「如餓狗思想隔日屎」,其思想之激進可見一斑。
這麼一位特立獨行、視天地如無物的思想家又推崇什麼呢?還真有。李溫陵還有篇代表作《童心說》,裡面標榜童心,視之為文學和人生中最高的理想和準則。他是這麼說的:「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為不可,是以真心為不可也。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復有初矣。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那麼這裡筆者就與讀者們分享幾個經典文學作品中描寫童心之美我深有感觸的例子。
與李贄時代相仿的湯顯祖在《牡丹亭》開宗明義的一段話,堪為李贄《童心說》的註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一個標榜童心,一個奉情為圭臬,其實都是強調一個「真」字。孩童就勝在一個真字上,君不見熱播劇《甄嬛傳》中多疑猜忌的雍正皇帝不還篤定地說:「她還是一個孩子,怎麼會撒謊?」惟真可以感物,可以動人,我這裡想說的真是純真。
雨果《悲慘世界》中有一段描寫深得我心。在當市長兼廠長的冉·阿讓認識了廠子裡一位美麗的女工叫芳汀,她年輕貌美但曾被一個大學生欺騙了感情,失身於他還生下了一個女兒珂賽特,為了方便打工賺錢,她將女兒寄養在她結識的泰納迪埃夫婦家中,但這對夫婦惡毒庸俗貪婪,只知道不斷找芳汀索要錢財,卻虐待珂賽特。不光不把從芳汀手裡騙來的許多錢用在珂賽特身上,還給她破衣爛衫,不給她飽飯吃,還要她做各種其他幼童根本不會承受的重活。泰納迪埃夫婦還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自然他們得到優寵,稍稍年長的兩位姐姐還要欺負小 珂賽特。如此幼小無助的女孩子,沒有父母的陪伴,還受到同齡孩子的欺辱,還要受到虐待苛責,但難能可貴的是她的童心還是那樣純粹明亮。後來,冉·阿讓受到臨死的芳汀所託,去接回撫養珂賽特。
在他到珂賽特寄居的小店裡正是聖誕節,「每到聖誕節,他們就一定要把自己的一隻鞋子放在壁爐裡,好讓他們的好仙女暗地裡送些金碧輝煌的禮物給他們。愛潘妮和阿茲瑪(註:泰納迪埃的兩個女兒)都注意到了這件事,因而每個人都把自己的一隻鞋放在這壁爐裡了。」這兩個女兒的精緻鞋子當然被母親放進了代表驚喜的小硬幣,而珂賽特呢?書中寫道:
客人(註:冉·阿讓)立起來,正預備走,另外又看見一件東西,遠遠地在爐膛的那隻最黑暗的角落裡。他留意看去,才認出是一隻木鞋,一隻最最粗陋不堪、已經開裂滿是塵土和幹汙泥的木鞋。這正是珂賽特的木鞋。珂賽特,儘管年年失望,卻從不灰心,她仍充滿那種令人感動的自信心,把她的這隻木鞋也照樣放在壁爐裡。
一個從來就處處碰壁的孩子,居然還抱有希望,這種事確是卓絕感人的。
在那木鞋裡,什麼也沒有。
那客人在自己的背心口袋裡摸了摸,彎下身去,在珂賽特的木鞋裡放了一個金路易。
是啊。一個整日受到虐待,從未得到關愛的孩子,身處「狼窩」仍然能保持這樣一份希望,「儘管年年失望,卻從不灰心」,這樣一份童心裡自有的天真和純真,不止讓人感動,更讓人敬佩羞愧了。值得一提的是,《悲慘世界》後文中還有描寫泰納迪埃三個孩子的部分,大女兒愛潘妮和小兒子長大後散發的人性光輝較之珂賽特也別有可嘉許的地方。
當然,童心其足珍貴處,不僅在於真,還在趣。對於童趣,另一位明人袁宏道也有會心之言:
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學問者淺。當其為童子也,不知有趣,然無往而非趣也。面無端容,目無定睛,口喃喃而欲語,足跳躍而不定。人生之至樂,真無逾於此時者。孟子所謂不失赤子,老子所謂能嬰兒,蓋指此也。
我們小時候學的課文清人沈復的《童趣》亦是如此。當然,經典作品中也有反例。如英國諾獎作家戈爾丁的《蠅王》便為童心之真蒙上了一層反烏託邦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