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強拆後,倪志國房屋剩下的渣土和石塊。
●儘管大量的證據都指向強拆主體是郯城街道辦,但在前後兩次訴訟中,郯城街道辦都表示從未實施過拆除倪志國房屋的行為,並強調這是湖裡村委會組織人進行的拆遷。
●當地村民認為,強拆在一定程度上與郯城縣修建郯國文化旅遊特色小鎮有關。2020年9月,記者再次前往郯國古城項目銷售中心,發現此前在當地引起輿論爭議的違法徵地修建的別墅仍在對外銷售。
田傲雲/發自山東臨沂
10月26日,倪志國在微信上發來消息,「拿到法院判決了,再次確認郯城街道辦強拆行為違法!」
這個消息讓倪志國心情極好。倪志國是山東省臨沂市郯城縣湖裡村村民,這是在今年6月21日家中房屋第二次遭遇強拆後,他再次起訴郯城街道辦在沒有出示任何法律手續的情況下動用機械強制拆除房屋行為違法。
此前的4月20日,郯城縣人民法院就倪志國起訴郯城縣街道辦在2019年10月3日組織村拆遷負責人強拆行為違法作出判決,確認其強制拆除房屋行為違法。遺憾的是,倪志國手中的判決書並沒有抵擋住房屋被繼續拆毀、自己被毆打甚至被限制人身自由的事實。
6月21日清晨,熟睡中的倪志國被砸門聲驚醒,還沒來得及弄清是怎麼回事就被破門而入的幾個人按倒在地,隨後又被強行塞入停在門外的麵包車裡拉走,剩餘的房屋在當天被全部拆除。之後,倪志國就此次拆毀房屋事件報警,並向郯城縣人民法院再次提起行政訴訟,起訴郯城街道辦不顧判決,再一次組織強拆行為違法。
9月15日,郯城縣人民法院開庭審理此案。回憶起此次開庭,倪志國告訴記者,「整個庭審過程只有十幾分鐘,非常簡單,被告方郯城街道辦事處只反覆說強拆房子是村委會自行組織,和他們沒有關係,卻沒有提供任何證據。」
這並不是郯城縣第一次發生強拆事件。2016年,郯城縣提出以擴寬道路、修建郯國文化旅遊特色小鎮等為由徵地後,掀起一股拆遷浪潮。與之伴隨的是在實際土地徵收過程中,郯城縣被反映出現強拆、拆而不建、村幹部以權謀私、騙取拆遷款、基層政府許諾未兌現、土地徵收存在批少佔多、以修建特色小鎮為名實為修建別墅等諸多問題。
倪志國所在的湖裡村,只是被拆遷徵收的村莊之一。
清晨的砸門聲
6月21日倪志國的家再次遭遇強拆時,他正躺在已經被拆掉了一半的家裡睡覺。
「自從去年10月份趁我不在家偷拆了一部分房屋後,我就一直住在這裡,風雨無阻。」倪志國告訴記者,很多負責拆遷工作的村幹部趁著村民外出不在家時把房屋給拆了,他家的房屋就經歷過兩次強拆。
第一次強拆發生在2019年10月3日,當時倪志國正好外出,等他趕回來的時候挖掘機已經將房屋拆掉一半,「我們讓司機不要拆,他說只聽村幹部的話,僵持之下,我打電話報警說有人強拆,最終在警察的幫助下,此次強拆沒有成功。」之後,倪志國就此次強拆事件向郯城縣人民法院提起行政訴訟,起訴郯城街道辦強制拆除行為違法。
儘管周圍鄰居的房屋早已變成一堆建築垃圾,但為防止房屋被拆,倪志國搬離了搭建在菜園邊上的看護房,在老宅裡找了間相對完好的屋子暫時住了下來,獨自守著。
6月17日,平靜了很久的日子被打破。這天,郯城街道辦給倪志國在部隊工作的兒子發了一封《致部隊的函》。
函件稱,在此前的拆遷工作中,倪志國已初步同意拆遷補償並在各項結算明細上簽字確認,但受到北京律師蠱惑,高額賠償的心理預期致使其反悔,拒不接受各項補償款項。並強調,為解決城市內澇,市政公司正加班加點整理路基、鋪設道路兩側排水排汙管網,倪志國房屋嚴重影響市政公益工程進度,希望部隊領導跟蹤了解上述情況,積極做好倪志國兒子的思想工作,並動員其父母儘快搬離房屋,保障市政公益工程的順利推進。
突然出現的這份函件讓倪志國感到意外卻又在情理中,「之前為了讓村民籤房屋評估單,部分村民就遭遇了逼籤,不籤約就讓在政府、國企工作的家人『停職反省』。」相比較函件本身,內容更讓他感到氣憤。「郯城街道辦這不是掛羊頭賣狗肉麼?明明是修建郯國古城特色小鎮項目,怎麼成了市政公益工程。」
還沒來得及向部隊反映情況,6月21日天剛亮,熟睡中的倪志國被刺耳的砸門聲驚醒。匆忙穿好衣服打開門後就看見走廊外站滿了全副武裝戴著鋼盔和口罩的人正手拿盾牌和橡皮棍,還有一群人正舉著鐵錘砸門。「烏泱泱一片全是人,有百餘人吧。」
被毀約的強拆
被強拆後一片瓦礫的湖裡村。
倪志國回憶,當拆遷人員發現屋裡有人後,砸門的動作更快了,「砰砰砰」的砸門音和一連串「譁啦譁啦」的玻璃破碎聲讓他有點發懵。還沒反應過來,已經有一扇門轟然倒下,緊接著,就有幾個人闖進來,一個人搶過他手裡的手機,一個人摟住脖子,兩個人分別抓住左右腿,瞬間把人拖到院子裡,再合力把他抬起衝向門口放進大門前停著的汽車上,駕車離去。「四個人合力把我抬起衝向門口,我根本不是對手,我就聽見一個人說『塞車裡,塞進去』。」
「被硬塞進去後,隨後就進來兩個壯漢把我擠在兩座之間的空隙處,屁股下邊半懸空,兩個胳膊被兩邊的胳膊緊緊夾住,感覺到有點疼了,我就叫喊,他們倆也不理會。」倪志國被帶到車上後,車子向東向北又向西,最後又向南,「我邊掙扎叫喊邊看車外,我家院外站滿了穿制服和便裝的人,路邊擠滿幾十輛大小車輛,前後左右路口都有車輛和人員把守著,不讓人進出。」
「車子不停地往前開,我始終被一個姿勢固定著,越是掙扎叫喊就越夾緊,行駛一個小時左右後終於停住。」期間包括司機在內的四個人並沒有和倪志國有過多交流,「中間我被搶的手機有電話打進來,他們也只是將手機關機並不歸還,說讓我回去後到村委會拿。」
接下來是兩個多小時的等待,直到司機接到一個電話後才再次發動車子向前走。「他們把車開到了一個大橋路口後,就讓我下車自行想辦法回家,手機仍然沒有還給我。」
等到上午9點多,倪志國趕回家時,房子已經被全部拆除。從被裹進渣土裡破碎的門窗、床鋪被褥還隱約可以辨認出倪志國家的原址。「我圍著老屋的渣土一遍一遍,一遍一遍地尋找我曾經熟悉的物品,那天發生的一切感覺太快了,快到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快到我根本沒有時間和外界聯繫!」
「官司勝訴了,但房子仍然被拆掉,也沒有給多餘的補償。」更讓倪志國難以置信的是,即便告贏了當地政府,依然沒有抵擋住房屋繼續被摧毀、自己被毆打甚至被限制人身自由的事實。「我還是不願意中途放棄,這些事情都是正當的,都是維護我們百姓自身合法權益的正當途徑。」
在倪志國提供的照片中,記者看到他的周身留下了若干劃傷和淤青。
趕回家的倪志國迅速拍照取證後,再一次報警,強烈要求出警處理此事,並隨後向郯城縣人民法院再次提起行政訴訟,起訴郯城街道辦強制拆除房屋行為違法。
到底是誰在強拆?
7月18日,轄區派出所作出答覆,表示倪志國房屋被毀壞沒有犯罪事實,不予立案。
同樣的答覆也曾出現在倪志國房屋第一次被強拆後報警上。1月19日,郯城縣公安局曾就此回應,其下屬派出所在接到倪志國房屋被強制拆毀的報警後,對報案人及郯城街道辦黨委副書記、社區書記等涉案人員進行了調查,同時收集了此次徵收的相關材料及其他證據,可以證實倪志國所述事實是政府拆遷,但公安機關對拆遷本身的合法性不具有審查和處理的職權。
對於這一回應,郯城縣人民法院認為,民事主體無權強制拆除他人房屋,違法強拆的,涉嫌故意損壞財物犯罪或非法侵入住宅犯罪,權利人可以依法申請公安機關履行法定職責。
「同樣的強制拆除行為再次發生,公安機關再次認定為沒有犯罪事實,沒有作出最終處理決定,這也印證了強制拆除原告房屋行為屬於地方政府組織的強制拆遷。」有法律人士分析。
儘管大量的證據都指向強拆主體是郯城街道辦,但在前後兩次訴訟中,郯城街道辦都表示從未實施過拆除倪志國房屋的行為。並強調這是湖裡村委會組織人進行拆遷,且在拆遷之前,倪志國已經就其房屋拆遷事宜同湖裡村委會達成協議,確認其房屋及其相關項目的款項,在雙方達成一致意見的情況下,即便湖裡村委會拆除倪志國部分房屋,也不屬於強制拆遷。
倪志國表示,未與任何單位或個人籤訂過安置補償協議。徵收過程中雖然出現過相關結算單的籤署,但是在街道辦的反覆施壓下簽署,且結算單內關於拆遷房屋的位置、安置房屋的情況、合同雙方當事人權利義務等皆未體現,並無任何法律效力。
記者在法院查閱判決書及證據清單中還注意到,除公安機關在履行職責過程中收集的材料能夠證實拆遷的相關情況外,一份2018年7月27日的《拆遷安置領導小組會議》記錄中顯示,此次會議的主持人之一即是街道辦的前身——郯城鎮政府鎮長邢洪陽主持,同時,他也是拆遷初期指揮部的負責人,這份會議記錄還多次提及湖裡村拆遷等工作經過「上級政府」同意。
此外,在拆遷安置補償工作中,一直與倪志國進行補償談判的參與人員之一,正是郯城街道辦黨委副書記。
未批先徵的蹊蹺
湖裡村的拆遷可追溯到2018年,在拆遷初期,由於村民沒有看到正規的拆遷公告和補償安置方案等相關手續,且賠償標準和最開始協商的價格不一致,村民大多沒有接受補償條件。「最開始協商說按照住宅3200元/平方米補貼,如果要房子就不給錢了,但等到真正賠償時只有2500元/平方米。」
多位村民反映,為促使村民儘快搬離,拆遷隊採取了關押部分上訪村民、威脅恐嚇、辱罵不籤字村民、半夜砍村民鐵門等手段。
湖裡村一位不肯籤字的村民就有此遭遇,「我當時正在看護耕地,一群人突然上來把我控制住,再動用機械強制清除耕地上的農作物,有其他村民拿手機拍照,他們就把手機搶過來刪除照片。」
記者在湖裡村走訪發現,經過近兩年的拆遷,村裡原來400戶左右村民的房屋幾乎都被拆毀,現在只剩零星幾棟房屋還挺立著, 640畝左右的土地變成了一片廢墟,被掉了漆的鐵皮圍擋緊緊包裹。
倪志國告訴記者,正是由於湖裡村的拆遷工作自開展以來,有很多不合理也不符合相關流程的地方,所以2018年8月起,他開始通過多種途徑申請公開湖裡村拆遷涉及的建設項目立項批覆和申報材料等政府信息。
在倪志國2018年向山東省發展和改革委員會及郯城縣發展和改革局申請的信息公開答覆中,顯示其房屋所在地存在徵收拆遷建設項目——郯城古國和博雅學校項目。但在郯城縣人民政府、臨沂市國土資源局、山東省原國土資源廳的信息公開申請回覆中,卻顯示其房屋所在地不存在徵地信息。在向規劃局申請的信息公開回覆中,也無相關規劃信息。
在倪志國看來,這意味著湖裡村房屋存在不在徵收範圍內的可能。按照這個邏輯,此前他們一直沒有看到正規的拆遷公告和補償安置方案等相關手續,也就能說得過去了。
強拆背後的「特色小鎮」
倪志國及部分村民房屋被強拆已成事實。村民們百思不解的是,為何判定地方政府違法的判決書沒有抵擋住房屋被拆毀?以及到底是什麼促使村民房屋接二連三遭遇強拆?
在當地村民看來,這在一定程度上與郯城縣修建郯國文化旅遊特色小鎮有關。公開資料顯示,郯國文化旅遊特色小鎮於2016年6月開工奠基,總投資30億元,是市縣雙級重點的文化旅遊示範樣板工程,總用地1100餘畝,計劃每年實現旅遊產值27億元,帶動10000餘人就業,利稅2億多元。
此前的2019年11月,中國房地產報記者前往郯城縣走訪時曾發現,在郯國文化旅遊特色小鎮的土地徵收過程中出現了強拆、拆而不建、批少佔多等情況,甚至套用「特色小鎮」概念進行宣傳。有村民稱,實際是修建房地產項目。
村集體房屋、宅基地被侵佔的現象引起郯城縣政府的重視。2019年12月5日,郯城縣政府9個部門曾聯合發出《致全縣廣大農民朋友的一封信》,信中提到面對目前存在部分幹部、群眾拖欠村集體應收款、承包費、侵佔村集體房屋、宅基地等問題,郯城縣委、縣政府決定利用3個月左右的時間,全面開展農村『三資』(資金、資產、資源)集中整頓工作,維護廣大農民群眾利益」。
可是,近一年的時間過去,違法徵地的行為並沒有得到控制,強拆行為仍在發生。
2020年9月,當記者再次前往郯國古城項目銷售中心,發現此前在當地引起輿論爭議的違法徵地修建的別墅仍在對外銷售。
銷售人員指著投影在牆壁上的項目鳥瞰圖介紹說,「現在別墅已經賣光了,想要的話等下次開盤,目前還剩幾套洋房在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