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轉載耶魯博士薛湧,他認為,博雅教育應從孩子一出生就開始,這樣有利於培養孩子獨立探索世界的精神。
博雅教育,是自由人的教育
文 | 薛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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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博雅教育,從孩子一出生就應該開始
如果我們認真考察一下美國的教育的話就能看出,真正好的教育,從早教到高中,都滲透著博雅教育的精神。
博雅教育,在中文世界又有譯為「通識教育」的。但不管是「博雅」也好、「通識」也好,都把英文中的liberal arts的精髓譯丟了。
Liberal arts的教育來自於西方的古典傳統,即蘇格拉底式的教育。蘇格拉底可謂西方的教育之父。他的方法很簡單,就是走到雅典的街頭同普通公民談話。當他聽到某位人物大講自以為懂的東西時,就不停地提問,最終用對方的解答將之逼入自相矛盾的窘境,使之意識到對自己所談內容的無知。
蘇格拉底有句名言:「我一無所知,唯一比大家多的知識,就是知道自己的無知。」蘇格拉底的血統從柏拉圖傳到亞裡斯多德,後通過斯多葛學派等等深刻地影響到了羅馬。在羅馬,這種教育的字面含義就是「適合自由人教育」。相對而言,專業技能的訓練則是適合奴隸的教育。
蘇格拉底之死
02
liberal arts旨在培養自由人
自此以後,兩千多年的人類文明已經大大改變了專業教育那種卑微的地位。但是,古典傳統中的界定,對西方的教育仍然有著深刻的影響。比如,大家仍然認為大學教育並不僅僅是傳播知識,還承擔著培養良好公民的使命。這就是liberal arts培養自由人的原旨。特別是在美國,這種教育經常被當作是一種培養領袖的精英教育。
1990年代以後,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在冷戰中的勝利雖然沒有導致「歷史終結」,但西方的自由民主傳統,在文化上的全面勝利則是不爭之事實。在全球化的世界中充當領袖,沒有liberal arts的教育會困難得多。畢竟,當今主導世界的自由民主的文化,是由自由人構成的。
培養自由人,也並非要等到孩子到十七八歲上大學才開始。甚至有心理學家指出,人在十八歲時,心智的發展已經相當定型,再接觸新的東西也經常舊瓶裝新酒,脫不出在意識中已經根深蒂固的模式。這種看法雖然過於極端,但也多少印證了我們生活中的常識。至少足以說明,自由人的價值觀念要從早教中就開始貫徹。
也正是在這裡,liberal arts和東亞受儒家文化塑造的教育傳統產生了深刻的衝突。「博雅」也好,「通識」也好,注重的是「博」和「通」,即多學科的廣泛訓練。但是,liberal arts的精髓主要並不在於學習的範圍,而在於教育者和被教育者的關係。
自由人的教育,其基本預設是自由人之間的平等,包括教育者與受教育者之間的平等。儒家的教育傳統,則強調教育者對受教育者的權威。這不僅體現在學校和課堂中,而且體現在家長和孩子的關係中。
我2009年初出版《一歲就上常青藤》時,就有人批評說:「一歲怎麼上常青藤?這要麼是炒作,要麼是揠苗助長。」這種反應,也恰恰體現了東亞教育傳統對自由人教育的本能誤解。
如果把常青藤的教育歸結於一種自由人式的教育,即蘇格拉底那種對話式的教育的話,那麼這種教育當然可以從一歲開始。到上大學時再開始確實太晚了。
這裡的一個例證,就是美國社會學家安妮特·拉魯(Annette Lareau)的研究。目前美國高等教育普及,許多低收入階層的子弟有了相當充分的機會進大學讀書。但是,他們在學校中的表現,則和中產階級子弟有著相當的差距。
《勇敢的心》劇照
03
平等對話是liberal arts的教育方式
拉魯帶著這個問題,深入中產階層和勞動階層的家庭進行觀察,發現兩個階層對待孩子的態度非常不同。
中產階層的家庭對孩子明顯「寵」得多,絕不輕易說「不」字。如果孩子要作家長不容許的事情,或者要個家長不想給的東西,家長總是耐心地啟發、商量,說服孩子放棄,甚至不得不討價還價,通過「談判」達成協議。用我的話說,這種交流就像是常青藤中的討論班(seminar)。許多家長甚至經常蹲下,讓自己的身高和孩子的身高獲得物理上的平等後再開始對話。
勞動階層的家庭則簡單得多,家長一個「不行」就了結了,教育多是通過命令的方式進行。在這兩種家庭中長大的孩子,在大學中的行為方式非常不同。前者喜歡發表自己的不同意見,善於和教授討論,知道如何辯論、如何討價還價,很快就學會了和各種社會組織打交道的技能。後者從小被訓慣了,沉默寡言,總等著別人的指令,學習起來相當被動。在製造業的流水線在美國漸漸式微後,這種人在知識經濟的創新競爭中就很難生存。
另外一些研究,也從不同角度支持了這一結論。比如,貝蒂·哈特(Betty Hart)和託德·雷斯利(Todd Risley)對美國專業人士家庭和勞動階層家庭的孩子的詞彙進行了比較研究,發現專業人士家庭的孩子4年中聽到的詞彙高達450萬個,而勞動階層的孩子僅能聽到130萬個。
這當然反映著兩個階層的家長不同的教育水平和詞彙量,但也揭示了他們對孩子的態度。當你凡事都和孩子商量、討論時,說出來的詞彙自然要多,孩子無意識中接受了非常好的訓練,在學校中表現就好。許多教育學家的研究證明,孩子進入小學後的表現,並不取決於是否開始早期閱讀,而更取決於從家長那裡自然獲得的口語詞彙。
《勇敢的心》劇照
我一直按照這種自由人的原則,教育在美國土生土長的女兒。其間的體會是:讓孩子聽話、用功不難,怎樣讓她「不聽話」、發展出自己獨立的見解才困難。就算我們是非常稱職的父母,如果她什麼都聽父母的,自己的自由在哪裡?更重要的是,如果父母錯了怎麼辦?所以,我們每次和女兒有不同意見,都要討論,事後一旦證明她對了、我們錯了,我就掰開揉碎地給她分析,為什麼不能總聽父母的。甚至我吃冰淇淋也要獲得她的批准,因為她在這方面的自我控制力更好。這樣,孩子就建立了對世界發表意見的信心。
最近她上了中學,功課非常多,用功過分,乃至每天做三個小時作業而不肯罷手。我啟發她說:「如果你想成就前人沒有成就的事業,能夠把時間全花在完成前人留給你的作業上嗎?如果比爾·蓋茨上中學時,把時間全花在做作業上,他能成為現在的比爾·蓋茨嗎?」我的考慮是,如果學校的功課吞噬了她的所有時間,她就成為教育流水線自動生產出來的產品,質量再好也太乏味,因為她已經不知不覺地喪失了自己的自由。我所要引導她的是:用未來的十年左右的時間,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尋找自己的激情,自由地探索世界,最終能夠確立怎麼度過這一生的志向,就算莫大的成功了。
總而言之,liberal arts的教育絕不僅僅是「博」或「通」,而是基於人類獨立探索的精神、一種由平等的個人所構成的共同體中自由的話語體系。這對中華文化圈中那種權威主義的教育觀念是深刻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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