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利用假期,日夜兼程去了趟延安。獨自去拜謁:一個是「四·八」烈士陵園,一個是延安大學路遙墓地。
延安大學在延安城的北面,而我住的賓館在城西南的鳳凰山下,相距四、五公裡遠。公交車還沒開,我便撒開腿朝北一路狂奔。
好在還沒有跑上幾百米,一輛早行的小車從後面趕了上來。我抱著試一試的想法招了招手,小車竟然停了下來。說了幾句,開車的一個中年人就示意我上車,幾分鐘就將我送到了延大門口。當我要付車費時,他堅辭不收:「你這麼早就去看路遙,就當我代表陝北人送送你吧。何況是順道,還要什麼錢呢?」那一刻,我深切地感受到了延安人的樸實和善良。
延安大學校園裡靜悄悄的,不見一個人影。憑著我事先的了解,路遙墓地在延大校園後面的文匯山上。可是,延大的後面整個都是連綿的山巒,哪一座是文匯山?我前看後看也不能斷定,左轉右轉就是找不到上山的路。
很遠的地方出現了一個人影,是一位早起的清潔工。她耐心地給我指明了路遙墓地的位置和上山的路。可見,在延安大學,路遙人人皆知。
沿著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一直向上,就看見了一塊一米多高的石頭,上面刻有「文匯山」的字樣。毫無疑問,這裡離路遙墓地不遠了。
果然,又轉過了幾個山包,路遙墓地便展現在眼前。
首先看見的是路遙的半身漢白玉雕塑。和我千百次見過的路遙照片、影像一樣,雕塑的髮式有力而倔犟,神態莊嚴而凝重,目光剛毅而堅強。雕像前的黑色大理石基座上刻著「路遙之墓」四個字。四周有兩組石桌石凳,一組石桌上刻有「陝北的光榮,時代的驕傲」;另一組石桌上刻著「平凡的世界,輝煌的人生」。有些字跡已經不清晰了,我仔細擦拭了一陣才看清楚。雕塑後面是圓形的墓堆。墓堆後立有一面高大的石壁,上面鑲嵌著一尊孺子牛的浮雕和路遙的名言。墓地四周種有棗、松等樹,蒼翠碧綠,精神抖擻。
拂曉的文匯山異常靜謐,沉浸在陝北高原的安詳中。除了風吹樹葉發出的「沙沙」聲和幾隻小鳥的鳴啁,就是我自己的呼吸聲了。我在小石凳上坐了下來,默默地凝視著路遙的雕像。
我是通過《在困難的日子裡》《人生》《平凡的世界》一步步知道路遙的。《人生》《平凡的世界》就不必說了,那種幾億人議論一部電影、幾億人收聽一部小說的場景在中華民族的文化史上恐怕是空前絕後的。單是《在困難的日子裡》就極大地震撼過我的心靈。路遙對於飢餓、寒冷的描寫和對農村孩子初到城裡時自卑心理的刻畫剖析電擊般地觸動過我。我在嘆服一個大作家敏銳的嗅覺、犀利的眼光、超一流的描寫能力、縱橫捭闔的表現手法的同時,深深地為路遙悲慘的少年而嘆息。這種嘆息引發了我自己心底深處的某些隱痛,以致這部中篇小說使我幾次都不忍卒讀。
路遙首先是一位英雄,其次才是一個作家。他是用生命寫作的人。為了寫作,他放棄了健康、家庭,甚至放棄了生命。在明知道自己已身患絕症的情況下,他拼盡生命的最後力氣完成了《平凡的世界》的第三部。他本身就是一部大書,一座高山,一面豐碑。他已成了永恆,成了不朽。路遙去世已經二十年了,陝西文學界至今都把他的名字排在陳忠實、賈平凹的前面。在中國,文人相輕的情況比比皆是,但在陝西乃至全國,我沒有在任何一個作家的文稿、談話中看見、聽到過非議路遙的話,聽到的只有讚譽、欽佩、惋惜和懷念。賈平凹說:「在陝西,有兩個人會長久,那就是石魯和路遙。」陳忠實說:「路遙獲得了這個世界裡數以億計的普通人的尊敬和崇拜,這是路遙作為作家最難仿效的本領。」
路遙的作品感動、激勵過無數個在社會底層拼搏、抗爭的年輕人,他以自己對勞動人民的無限同情、對社會生活的深切關注、對時代脈搏的準確把握、對歷史發展的深邃思考告訴世界,現實主義是文學的永恆主題。任何形式的無病呻吟、矯揉造作、隔靴搔癢都是對文學的褻瀆、對芸芸眾生的漠視、對勞動人民的輕賤和對社會的不負責任。
路遙是新時期中國文學天幕上最耀眼的一顆明星,可惜可惡的病毒和超負荷的勞作讓其過早地隕落了。所有知道他的人都為此痛徹心腑。我們的生活中太需要像路遙這樣對國家和人民高度負責,對事業極度虔誠摯愛執著的人了。他去世時才43歲,正是一個作家最燦爛的年華。如果他能活到今天,即便上蒼讓他再活十年,以他的嚴肅、認真、氣魄、精神、熱情和能力,他一定會完成他謀劃了多年的鴻篇巨製《成吉思汗》,那將會是一種怎樣的壯麗?
天已經完全放亮了。站在路遙墓地西望,能清清楚楚地看見山下的延安大學、蜿蜒而去的延河和逶迤無盡的山峰,這就是路遙生前無限眷戀的陝北高原。路遙的生、死、愛、憎、迷茫、痛苦、成功、喜悅,路遙筆下的生動鮮活、跌宕起伏、驚心動魄、生離死別,無不和這裡的山山水水息息相關……
離開路遙墓地的時間到了。我從背包裡掏出了兩個饅頭和半盒香菸,放在了路遙墓堆前的小小供臺上。路遙生前嗜煙如命。生活極其簡單,常常一個饅頭當飯。所以我專門從蘭州帶來了兩個饅頭,從朋友處要了半盒香菸。
在路遙墓地近旁,我看到了幾株山丹丹花,絢麗漂亮,鮮豔奪目。山丹丹花多在黃土高原上與小草伴生,幼時和雜草似乎毫無區別,但生命力極強,一旦綻放,會在雜草中脫穎而出,紅如火焰,鶴立雞群。路遙何嘗不是山丹丹花呢?
我最後望了一眼路遙的雕像,轉身下山。心裡忽然迸出了幾句話:路遙啊路遙,路遙才能知馬力。苦難的命運,壯麗的人生,平凡的世界,輝煌的成就……
從綏德縣城出發,沿210國道朝著去清澗縣城的方向南行幾十裡,有個叫王家堡的村子,就是當代著名作家路遙的故裡。
王家堡是陝北隨處可見的那種村子,不算高的山包上稀稀拉拉地長著些崖草和灌木,十幾戶人家的窯洞高高低低地布局在山梁上。只是因為這裡誕生了一位大作家,才有了崖畔下的一座紀念館,那是方圓十幾裡唯一有現代氣息的建築。才有了通往路遙故居的臺階和欄杆,那也是方圓十幾裡惟一不同的上山路。
在路遙紀念館,我看到了路遙和莫言的照片,那時候的他們風華正茂、英氣勃勃……還有賈平凹為路遙題寫的字:「文壇上的英雄,奮鬥者的楷模。」
路遙紀念館展出了一些路遙生前的作品、手稿、信函、照片等資料,展現了路遙苦難而壯麗、短暫而輝煌的一生。每一件都看得我心潮澎湃,但我更感興趣的是路遙故居,我想親眼看看什麼樣的地方才能誕生那樣才華橫溢的作家和頂天立地的英雄三兄弟。
路遙故居就在紀念館對面的崖畔上,當我沿著臺階急急切切地走到路遙故居門口時,才發現這裡「鐵將軍」把門,寂無一人。
隔壁的一位中年人告訴我,路遙家已經沒有人居住了。如今,這裡是路遙紀念館的一部分,歸山下的紀念館管理,大門的鑰匙也在講解員那裡。我只好再下山去叫講解員。
紀念館裡的幾個講解員姑娘顯然不願意爬幾百個臺階去給我開門,爭先恐後地告訴我那裡就幾孔窯洞,什麼都沒有,實在沒有必要去看。但見我去意堅決,一個負責人模樣的姑娘無可奈何地將一串鑰匙遞給我,讓我自己去。
我打開路遙故居的院門,走進那個普普通通的院子,長久地凝視著那一排四孔的窯洞。
春天的陽光鋪灑在陝北的溝溝梁梁上,路遙故居鋪上了一層金暉,泛著溫暖、明亮的光澤。院裡的兩顆棗樹,剛剛抽出嫩綠的新芽,使這空曠、寂寥的院落多少有了一點生機。1949年12月3日,路遙就出生在左手的第二孔窯洞裡。綴滿了各種圖案的門帘,清爽而耀眼。窗戶是陝北常見的那種細木格窗子。我能想像出,當年,每逢過年的時候,心靈手巧的母親剪幾幅窗花貼在窗戶上,會帶給貧寒中的路遙兄妹怎樣的欣喜。
再沒有比這個家庭更苦難的人家了。用陳忠實的話說,聞所未聞。路遙兄妹8個,除了1個姐姐上山砍柴時摔成殘廢,27歲時病死,沒有活到肝癌襲擊的年齡外,其餘7個都被肝病纏繞。路遙去世後,他的弟弟王衛軍、王天樂先後患肝癌去世。弟弟王天雲、王天笑,妹妹王英、王萍都無一例外地患了肝病。更悲慘的,他年邁的父母是在送走自己的幾個兒女後才離世的。路遙的英名並沒有改變父母和弟弟妹妹的生存狀態,他的父母是在貧病交加中去世的,尚活在人間的幾個弟妹至今仍在貧病中掙扎。
路遙與父母、弟妹情深似海,他咽氣前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爸爸可親了,媽媽可親了」。路遙一家都是了不起的人。路遙自不必說,父親王玉寬以區區1米5的身軀挑起了一家10口的生活重擔,靠牛馬一樣的勞作養大了8個兒女。母親馬芝蘭目不識丁,卻以榜樣的力量在兒女們的心田種植了正直、善良、頑強、堅韌的種子。弟弟王天樂打過短工,下過礦井,當過記者,《平凡的世界》裡的孫少平,就是以王天樂為原型的。王天樂的才華不比路遙差多少,卻捨棄自己的一切成就路遙。就連路遙獲得茅盾文學獎後去北京領獎的路費、購買用以送人的100套《平凡的世界》的書款都是王天樂借來的。為了路遙的事業,王天樂可謂殫精竭慮、傾其所有。路遙的小弟弟王天笑,更是一個英雄,在路遙、王衛軍、王天樂先後去世後,他拖著肝癌晚期的身體、拼盡生命的全部力氣為宣傳、紀念路遙四處奔走,促成了路遙紀念館的建設,完成了8集電視劇《路遙》的拍攝……陝西的一位作家說,路遙一家人,都是英雄。
更令人欽佩的,是這一家人的寬容善良。路遙的妻子林達在路遙生前提出了離婚,路遙在臨去世的前一天籤了離婚協議。路遙去世後,路遙家人認為路遙的離婚協議還沒有生效,林達仍是路遙的合法妻子,路遙的後事必須由林達做主。當天,王天樂主持召開家庭會議,宣布路遙的一切財產包括著作權都歸林達和路遙的女兒路遠所有,而路遙生前的一切欠帳都由路遙的弟妹償還。路遙去世二十多年了,他的父母、弟弟妹妹沒有一個說過一句林達的不是……
我一把一把地試著用那串鑰匙一孔一孔地打開路遙家的四孔窯洞。窯洞裡放置了一些生活用具、農具及一些路遙家人的照片,其中的一張引起了我的注意,是路遙兄妹幾個和父母的合影,一家人的眼神中都充滿了對生活的嚮往。照片上的路遙兄妹稚氣未脫,路遙的父母也還很年輕。我想,那時候,這對夫婦一定不知道,多年後,駭人聽聞的苦難在等著他們,更不知道他們的孩子中,竟然有一個名揚天下的文學大家,有三個頂天立地的英雄。
在其中的一孔窯洞裡,我發現了一疊路遙的手稿。突然,一個念頭湧過了我的心間:我是如此熱愛、崇拜路遙,兩年前,千裡迢迢去他的墓地祭奠;今天,又迢迢千裡來他的故居參觀。這麼厚的一疊手稿,抽掉一頁也不見少。這會兒,整個故居只有我一個人,我拿上一頁,神不知鬼不覺。想到這裡,我迅速地從那疊手稿中抽出了最下面的一頁,放進背包,走出了窯洞。
我一孔一孔地鎖好窯洞門,又鎖好院門,朝路遙紀念館走去。心裡盤算著,回去後,要把這頁手稿裹塑,放在桌前,精心保存。用路遙的精神激勵自己生命不息,寫作不止。
走進紀念館大門,又看到了一小時前仔細端詳過的路遙等身雕塑,我一下子愣在了那裡,不敢對視雕像的眼睛。院中,有一尊孺子牛雕塑。路遙的名言就是「像牛一樣勞動,像土地一樣奉獻。」路遙奮鬥了一生,奉獻了一生。我沒有路遙的勞動態度和奉獻精神也就罷了,但總不能……
趁那幾個姑娘沒有發現,我快步走出了紀念館,匆匆爬臺階到了路遙故居,打開院門及窯洞門,小心翼翼地將那頁手稿放回了原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