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家集團公司鼎盛時期主要業務包括:煤礦、建築、房地產、船運等行業。光子公司、分公司就有十幾個。為謀求更大的發展,老闆把集團總部遷到市裡,但很多實體子公司還留在發家的縣城。為了方便工作上傳下達,老闆就在縣裡設了個「集團綜合辦公室」。
辦公室的活兒大大小小,挺雜。比如我們這個地方盛產橙子,每到年底橙子上市的時候,老闆都要辦公室下鄉收購一批橙子,送給市裡與公司業務相關的主管局、銀行等單位。因為數量很大,這樣才能確保品質、控制成本。
收橙子這事看著簡單,幹起來卻非常麻煩——每年,各子公司先要把送人的名單報給集團,經集團審批後,再轉給我們辦公室。然後,辦公室跟集團財務部借錢、打借條,找批發商買包裝箱、包裝紙、封口膠,再去鄉下收果子。買回橙子、打包、發完快遞後,辦公室要將收橙子的直接和間接費用全部算進成本,最後去稅務部門,由各分公司開發票報帳;發票收齊了,還給集團財務部,才能取回借條。
除去下鄉收果子的時間,前七後八的雜事,最少也要耗一個星期。整個辦公室,就我這個當主任的沒有具體工作,所以老闆每年都指名讓我親自去。
動身前,老闆通常會給我指個「大圍範」的收購區域——就是他們夫妻的老家風坪一帶,也是我們縣有名的優質橙子產地。
2014年初,集團收購橙子的指令來了。月底就是春節,時間有些緊——我們必須在過年前把橙子送到人家手裡,而且最好要趕在別的企業之前,要不然人家裡的橙子堆成山了,就不願要了。
和以往一樣,拿到指令,我就帶著一個司機前往風坪。
風坪地處於低山河谷地帶,幾乎每家每戶都種橙子,但品種不同,每種樹都有萬棵以上,大片大片綠油油的。我們歷來只收果徑在75—80mm的老品種,名聲響亮,價格也便宜。新品種品質雖好,但價格貴——老闆說過,過年送橙子不過是個形式,「跟風罷了,收禮的人根本不稀罕,真找人辦事,橙子屁用沒有。」
我們到了風坪,先看了一圈橙子的收成和質量,打聽了賣價便跟老闆匯報。
老闆說:「現在煤礦『7改25萬噸』技改,市裡馬上要來驗收,這是重要工作,你們辦公室要負責接待和前期準備工作。今年就收購一玲(我們老闆娘)她三個叔叔的橙子,委託他們全權辦理,你們抽空把包裝箱等材料拉到她二叔家就行。」
老闆娘也接著指示:「我前幾天回老家吃酒,看今年的橙子不錯,就和我幾個叔叔訂(貨)了。為了確保品質,我在當地市場價格上每斤又加了幾分錢。怎麼收、收誰的,由他們決定。等打包完,發貨和運輸的後期工作由你們負責。」
我聽完,鬆了口氣,心裡謝天謝地謝老闆,今年總算能輕鬆一次了。前幾年收橙子,我如履薄冰,總怕有人說不好吃。這次,既然老闆都發話了,讓老闆娘的三個叔叔來把關橙子的品質,我就可以全力投入到技改驗收工作的接待中了。
2
需要技改的那個煤礦在我們當地算是大礦,原來是國營的,後來破產,被我們老闆用「白菜價」買了下來。
本地煤礦不少,但大多是個體所有,設備設施和外貌都非常差,挖幾個煤洞,洞前那幾間覆蓋著煤灰的屋子就是辦公室。每次上級來檢查,都讓縣領導很沒面子。於是縣裡找老闆談話,要他把煤礦技改和「改變煤礦外貌建設」同步進行,把這個煤礦打造成「典型煤礦」推廣。
老闆只好加大投入,新砌了辦公樓、員工宿舍、休閒場所、運動廣場、小花園等。2013年地面建築已全部完工,2014年地下礦井技改驗收通過後,工程就全部結束了。
市裡下來的驗收組,住宿由縣主管局負責,但吃飯得由我們招待。他們早飯在酒店吃,中午在煤礦吃——怎麼吃?接待的檔次,體現的是企業的實力,更是對客人的尊重。讓客人對企業產生好感,以後很多事就可以在吃吃喝喝中搞定。接待這事放在過去是小事情,大酒店整起,風味餐廳吃起。但如今「八項規定」出臺,領導幹部都怕觸碰紅線。
煤礦地處山區,離城裡80多公裡,採購食品不方便,炊事員烹任水平差。我給老闆出主意:「在城裡找有特點的飲食店訂主菜,用車拉進(煤礦)去,煤礦炊事員做點拿手的輔食就行。」老闆覺得可行,便和縣主管局協商,中午飯按我們說的辦。晚飯由主管局安排,訂在城郊的一個農家樂,菜品他們安排,我們買單。
年底事多,驗收組半夜才到達本縣駐地酒店,第二天早上8點半準時出發去礦上。他們前腳一走,我和司機就趕緊去4家飯店取主菜。菜品不能精美,要體現本地特點的「土」,但風味要獨特。它們盛在大大小小的保溫器皿裡,裝在塑料箱中,周圍還用海綿墊著。
司機開車小心謹慎,算準時間,提前半小時到達煤礦。時間早了怕菜涼了,晚了趕不上飯點。因為怕路上堵車,煤礦還準備了接應的車子。
那天,參加陪同驗收的還有主管局和所屬鄉鎮領導。午飯時,考慮下午還有工作,眾人都沒喝酒。我們老闆向驗收組長牛處長介紹了幾個主菜,說是我們飲事員弄的,請大家品嘗。牛處長等人吃了都讚不絕口。
晚飯去城郊的農家樂,為確保「安全」,我們把農家樂包了。之前我們就打聽到牛處長特別愛喝飛天茅臺,為了「避嫌」,我們就用飲料瓶子裝茅臺,順便還給每個客人贈送了專門訂做的、介紹企業發展史的集郵冊,裡面放了購物卡。
牛處長對我們的技改很滿意,特別對煤礦的環境做了表揚。老闆投資幾千萬,看來沒白費力。後來本地小煤礦一刀切關停,只有我們這個煤礦被保留下來,得宜於這次技改的成功。
和中午的「土菜」比,晚上的菜就非常精美了,主客興致很高,喝酒都比較放肆。喝了一會兒,老闆小聲對我說:「你去把我們收的橙子拉10件回來,給驗收組每人送2件。」
我立馬起身,拉著司機,風馳電掣般去拉橙子。
來回用了2小時,回到農家樂,酒席已接近尾聲。只見女鎮長正拉著牛處長的衣袖,不讓他走,語無論次地說:「你少喝了半杯,要走,得喝了,不能欺負弱女子。」
「咱是個男人,從來都憐香惜玉,我對天發誓,不可能(少喝)!」牛處長微醺著扯皮。
「你真是男子漢大丈夫,就該陪著小妹再喝兩杯!」女鎮長不依不饒。
「我明天要開會,下次來,咱們喝個一醉方休……」牛處長強撐著,幾次想掙脫,都沒成功。
旁邊的人說牛處長酒量驚人,把鎮長喝高了——論酒量,我們的女鎮長在全縣都算是能人,過去她常陪縣領導搞接待,一步一步被培養成了鄉鎮領導。
牛處長跟鎮長吵鬧著,大家嬉笑著在旁邊起鬨。老闆和縣主管局局長勸開了他們,牛處長一行才得以上車返程。
我去前臺結帳,數目嚇了我一跳,仔細看帳單,有的菜貴得咬人,明顯離譜,就和前臺收錢的小妹交涉起來。這時,縣主管局的李科長走過來讓我把帳結了,他解釋說,今晚農家樂的菜也是外面酒店做的,他們從中加了價,而這個農家樂,是他兄弟開的。
3
我拿著農家樂的發票找老闆籤字報帳時,給老闆講了情況,老闆沒作聲。籤完字,老闆對我說,橙子他還要100件。
每年我們收購橙子,最後的數量都是有增無減,有時果子都收完了,老闆又打電話要,我們就得趕快去收。我急忙打電話給老闆娘的二叔,讓他加貨,並叮囑:「這是老闆個人送人的,選點好的,以往我們都是好中選好。」
二叔一口答應說「要得」,說自己收的橙子都是自家種的,老闆娘聯繫的,品質不需我們操心。
翌日,我們去收橙子的現場,見地上已經裝好了不少箱。我就告辭去公路上找貨運車——為了節約成本,我過去都是在公路上找的返回市裡的順風車。
我也不想留在那裡和老闆娘的叔叔們聊天,是因為曾經和他們打過一次交道。
我負責收橙子的第二年,橙子銷路好,收購計劃老闆批覆遲了,導致我們聯繫的兩家果農貨不夠,老闆娘就叫我去她的老家收。
當時還沒村村通公路,老闆娘老家的橙子從山上摘下來,再運到鄉路邊堆存,等買方的車來收購。我去時,很多家的橙子都摘完了,搭著棚子,堆在路邊的空壩上。
我們覺得果子還可以,老闆娘打電話說,收的是她家族的橙子,「多加幾分錢,讓大家賣得高興」。我說了收購價格和要求後,果農們一聽價格高,都挑著裝滿橙子的籮筐,一擁而上搶著過磅。爭的吵的,你推我搡,誰也不讓誰,亂成一團。我們只好先維護好秩序,要他們排好隊,一個一個來,我們也好檢驗果子的品質。
收了3000多斤後,果農們好像統一了口徑,都不賣給我們了。我不明就裡,見老闆娘的二叔也在路邊,就問他為何不賣了?二叔欲言又止,倒是他老婆快言快語:「你們收得太嚴了,我們現在要大小統一賣(一個價),親兄弟明算帳嘛,達到要求,大家就賣!」
我又去問其他果農,也都是這個意思。我心裡清楚,這不過是他們找的一個藉口,他們明知我們買橙子要送人,不要小的,就是想抬價——從當時的趨勢看,或許他們覺得橙子的價格還要漲。
「他們不賣,我來賣!」這時,一個黃頭髮青年將一擔橙子壓在磅秤上。我一看,他的橙子不是青的就是淡黃的,全是次果,沒一個好的。
我帶著歉意對他說:「這個太差了,我們不要。」
「我這擔果子是有點差,你知道我和葉姐(老闆娘)是什麼關係嗎?」他很傲慢地問。
「看你年紀,你們應是堂姐弟吧?」
「你說對了!小時葉姐常帶著我們玩,大了經常給我們買糖吃。我的果子成色不好,小事一樁,我開口找她要個一兩千塊,她想都不想就要給我——你收了,我給她打個電話就行了。」「那我就先等著你打電話。」我耐著性子回答。
黃頭髮還不停地說,壓在磅秤上的籮筐就是不挪。到最後,他也沒給老闆娘打電話。
捱到天黑,我看果農們沒有再賣橙子的意思,就收拾東西,準備明天另選地方。剛要上車,有人喊我,我回頭一看,是葉師傅——他也是老闆娘的遠房兄弟,原來在我們公司建築工地上打工,後來回老家選上了村幹部。
「沒收起哦?」他關心地問。
「沒有,老闆娘本想做點好事,解決他們的困難,沒想到他們都不領情。」我搖搖頭說。
「這些人都是這個德性,越遷就他們,他們就越嘚瑟、越想你們出高價。那個黃頭髮平時四處飄遊浪蕩的,從沒正經管過果樹,能有好果子?——你們還差多少?我自己的果子也還沒賣,我這幾天有空,不夠我來幫你們收,我不賺錢。」他熱情地說。
「他們都不賣,你收難道他們賣?」我不解地問。
「我不收他們的,我收別人的。」他看我對果子品控的顧慮,安慰道:「你放心,我按你們的要求收,我先墊付錢,你覺得符合你們質量要求,再給我。」
沒想到,因為幫我收橙子,葉師傅和宗族裡的人差點動手——接連幾天寒潮,加之離春節愈來愈近,橙子的價格開始狂跌。等老闆娘的叔叔們捱不住了想賣橙子、去找葉師傅時,葉師傅已經與別人訂了貨。
「這是我們侄女收的,必須要我們的!」他們圍住葉師傅,不準他收別人的。
「我收誰的,由我做主,先前是你們自己不賣的。」葉師傅拒絕了。
雙方爆發了激烈爭吵,老闆娘叔叔們帶的人多,強勢壓著葉師傅不讓他收別人的橙子,那個黃頭髮還找來幾個狐朋狗友,張牙舞爪地威脅要斷了葉師傅的「活路」。葉師傅也不示弱,喊來他的家人,雙方拖刀動棍,爭鋒相對。
最終,老闆娘的叔叔們自知理虧,退了,才免去了一場群體械鬥。
老闆娘的二嬸不服氣,不停地向老闆娘打電話告狀,說我有意「壓級壓質」,欺負他們,又說我和葉師傅串通一氣,共同吃差價。葉師傅的老婆也向老闆娘訴苦,說是我要葉師傅幫著收橙子,交代不要她叔叔們的。
老闆娘生氣了,打電話來,我就一五一十講了來龍去脈。聽罷,老闆娘只能說:「先收的那幾千斤橙子,付款時每斤再加5分錢,免得他們講閒話。葉師傅的橙子,按照你們講好的價付款。」
我去付款時,老闆娘的幾個叔叔看了結的錢,都有些意外,眼神有些愧色。這時候,他們橙子幾乎都沒賣完。
後幾年,我忌諱去那裡收橙子,怕惹上一身騷。再有,那裡的男人都來了老闆的礦上,果樹種得馬虎了,果子品質也差。有次我碰到葉師傅,開玩笑叫他再幫我們代收橙子,他說:「我不怕什麼,關鍵是老婆不答應,說親戚反目了,連外人都不如。」
4
橙子送出去不久,就有不少集團員工反映:「今年的橙子不僅酸得很,個頭還大的大、小的小。」老闆老闆娘聽了,開了幾箱橙子品嘗,發現情況基本屬實——這讓他倆感到臉上無光,又不好責怪自己的親人,只好啞巴吃黃連。
為了挽回面子,到了2015年1月上旬,集團的橙子收購計劃下來後,老闆娘親自跟著我們下鄉「踩點」。
過去是果子成熟了,採摘儲存起來,等收購的人來。現在是現收現摘,橙子沒人要,就讓它長在樹上,免得下力和花錢。我們去幾家果園看,分別摘了陰枝、陽枝上的橙子進行比較,回來又拿著樣品請員工品嘗,才決定收購老闆娘一個同學母親家的。
這家的果園在半山腰,鬱鬱蔥蔥,一眼望不到邊。果園周圍就老太太一家,長滿雜樹的山地要麼被她盤了過來,要麼被她佔了,都栽上了果樹。
老太太說,果樹可能有8萬多,具體多少棵,她也說不清。我們都清楚,長在低海拔的橙子甜,海拔上了400米,基本都酸。但霜風吹了的果子外觀好看,黃中偏紅。
這個老太太姓李,70多歲,人高馬大,高聲大嗓,走路風風火火的,聽說在村裡當了多年的婦女主任,我們後來就叫她李主任。她丈夫身材矮小,精瘦,穿著得體,過去是教師,幾個兒女都在外面做事,有公職人員,有做生意的,都在不同的城市安了家,只有過年才回來團聚。
她家一看就是富庶人家,還沒竣工的歐式3層樓房在本地農村特別少見。樓房外牆已貼完瓷磚,內部地磚也快貼完了,樓前地勢開闊,側邊溪水潺潺,樓後青山綿延不絕。
我隨口說:「這兒真是個風水寶地。」
正好老鄒挑著一擔果子走來,說:「過去他們祖上就是這兒的大地主,他們老兩口守在這裡,就是這兒風水好,為了後人必須佔著。」
正是隆冬時節,老鄒穿著一件破爛背心,露出結實的肌肉,滿臉滄桑。他是李主任家喊來的挑工,好將山上山下的橙子挑到公路邊,倒在鋪著的彩條布上,由別人選級裝箱。喊來下力的人,大都是不種果樹的高山窮苦人家,力氣大的男人挑果子,叫挑工,力氣小的女人摘果子,叫摘工,選級裝箱的叫選工。僱主供吃,按天結算工資。
橙子源源不斷地挑來,我和司機兩人把關,看著選工按我們的要求將青的、淡黃的、花的、爛的、小的果子挑出來。他們都是熟練工,動作快捷,果子的大小,不用量具,一眼就準。
摘果子時必須用專門的剪刀剪,保留果蒂,沒有果蒂的橙子容易爛。我看見挑來的果子有不少沒有果蒂,就叫選工注意篩出來。一會兒,無蒂果就堆了兩大籮筐。
我喊李主任的丈夫來看,讓摘工注意點,說這個我們是不收的,浪費了可惜。他說,長在懸崖上的果子不好剪,只能手摘。李主任也走了過來,大大咧咧地說:「多大個事?你們每箱裝幾個不就完了。」
「我們送人,講究品質,前面裝起的就算了。我提醒你們,就是讓你們改正。」我好心地說。李主任很不滿,狠狠地盯了一眼選工,陰沉著臉,站在田坎上,扯著喉嚨,高聲訓斥摘工:「你們是不是吃人飯長大的?用剪刀剪,這個都不懂?腦子是不是飯脹昏了?」說完,就派她丈夫上去監工。
我們過去在別家收橙子,別人都在屋外擱一張小方桌,上面擺著暖水瓶和幾包煙,講究的還要擺一盤葵花籽,招待收購的人和力人,好讓力人們勞作中途歇口氣。可李主任家下力的都是喝冷水,我的司機端著茶杯去老屋找開水,沒有,就去裝修的小樓裡問李主任。
李主任說忙,沒時間燒,她板著臉,用力跺著腳下的地磚,對貼磚師傅說:「你來感受一下,這塊是不是高了?這是質量問題,必須重做!」
司機開車買了幾瓶礦泉水上來,不高興地跟我說:「中午我們去鎮上吃,我看見李主任弄的都是剩菜剩飯。」
收橙子這麼多年,我第一次碰到李主任這樣的——別家果農再忙,也都會提前一天準備菜品,很多人都是大魚大肉地辦,因為這是果農一年中最高興的一天,終於等到了豐收的喜悅,自己、力人和收果子的人要一起慶祝。
中午,我和司機去了鎮上小飯店,匆匆吃完回來,力人們已經都去果園了。「我們農村人弄不好飯,你們吃不來,莫怪我們哦。」李主任皮笑肉不笑地過來打了個招呼,也收拾去了。
「儘是剩菜,還不夠吃,我們都沒吃飽。」一個選工小聲跟我抱怨,「她家在我們這裡出了名的吝惜,仗著子女在外面做事,欺負左鄰右舍,鄰居惹不起,都陸續搬走了。這些無蒂果,都是不好摘的果子,她怕摘工耽誤時間,叫大家用手摘,說混到一起賣,沒想到你們盯得緊。」
另一個人也說:「她就沒把下力的當人看,每棵樹的大果小果,必須摘得一個不剩她才給工資。我們天開亮口就來了,黑盡了才會收工。」
這時,開來一輛小車,是李主任的女兒女婿。她女兒是鎮上的老師,也就是我們老闆娘的同學,女婿是鎮中學的副校長。
女婿穿得西裝革履,看著幾筐無蒂果,很痛心地說:「收得太過盡(嚴格)了,你們知道種點果子多辛苦。」
「知道辛苦,就不該做得不償失的事,更不要弄巧成拙。」我話中有話。
「低頭不見抬頭見,大家都是熟人,幫著解決了,我送點新品果子給你們吃。」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們是按講的要求收的,先講斷,後不亂。況且很多箱子裡裝的都有無蒂果。」
他又拉來一大堆人脈關係想逼我讓步。司機看他沒完沒了,厭煩地打斷:「你賣得就賣,賣不得就不賣!」這種事我們經歷得多,鬥智鬥勇,隨時都有心理準備。
可能是看著上課時間到了,他們怏怏地走了。
5
氣氛有些沉悶。我們打算一天收10000斤橙子,可挑工才4個人,每人要挑2500斤,明顯忙不過來,選工時不時還要等。
這時,老鄒挑著擔子,上梯子踩滑了,摔了一跤。橙子從高處四散著滾到低處的樹林裡。他頭上磕了個口子,直流血,但他沒有顧及,慌亂而又快速地追趕著果子,不停地撿拾。
李主任從屋裡跳了出來,咆哮道:「這輩子你都註定是個窮苦命,下個力都下不好!那些橙子跌爛了有屁用,你看他們要不要嗎?」
老鄒低著頭只顧撿拾橙子,滿臉愧疚。石梯破破爛爛的,上面流著洗碗水,肯定滑。我叫司機拿餐巾紙給老鄒,讓他先按住傷口,把臉上的血去洗了。他手腕也摔腫了,我問他去不去衛生院看看,我們開車送。他擺擺手,說不礙事,走不脫。
「那你傷口上換幾張新餐巾紙,用封口膠纏著,免得再出血。」
老鄒照我說的做了。李主任在旁催他:「沒事就快去挑,籮筐裝滿了。」
我看李主任屋前屋後都是新品種的橙樹,老品種應該在遠處,又見進度比上午慢多了,便沿著果園裡的崎嶇小道,去看摘工們在什麼地方摘果子。中途,我碰到挑著橙子疾走而來的老鄒,他說在2公裡以外的地方。一聽路這麼遠,我就打消了去看的念頭。
老鄒走前,我就跟在他後面。我對老鄒說:「你們這個活路划不來,路遠,價比別人低,吃得差,待人也差。別處喊挑工120塊一天都不好找,她才給100元。」
「沒辦法,要生活,我是長期給他們果園幹。」
「怎麼不外出打工?」
「打過,在工地上,活幹了,拿不了錢,現在都還欠我幾個月工資。這裡苦點累點,能拿現錢。反正勞力不值錢,用了第二天又有。」老鄒把擔子從右肩換到左肩,繼續道:「我們是遠親,我爺爺過去是她家長工。」
「你種的果樹不錯哦,果子色澤好,味又甜。」
「哪是我有本事,是現在藥好,那甜的,都打了好多次什麼甜蜜素。上午(摘)的(果子)都是,下午的(果子)為省錢,就不是了。」他壓低了音量跟我說完一發力,一溜小跑地遠去了。
我心裡有些憤憤不平,主要是覺得上了李主任的當。我拿起堆在場地待選的橙子,分開吃了一個。
「怎麼與上午的不一樣?太酸了。」我對李主任說。
「是你牙齒吃多了酸哦。」李主任媚笑著,心虛地答——橙子如果連吃3個以上,牙齒吃飯都是酸的。
「我就上午吃了一個,不信你自己嘗嘗。」
她嘗了,說:「你們把好的收了,這是孬點的。」
「這些和你提供的樣品完全不一樣,你是在唬弄我們。打包了的我們要了,沒打的不要了!」我們來踩點時,嘗的果子都是她指的樹上摘下來的。果樹多,我們不可能每棵樹都嘗,只能以她提供的樣品為判斷標準。
「我們降點價如何?」她丈夫說。
「這不是降價能解決的,我們是送人,酸了別人會說我們都是買的便宜貨。這是不尊重人,本身這個就不是貴重禮物。」不管李主任百般辯解,我就是不要,「做人都要講誠信,更不要騙人,生意別做一錘子買賣,你們也不是種一年兩年,要有長遠的眼光。」
我想到那個致癌的甜蜜素,本來還想說害人的事不要做,那是有報應的,但想想不能賣了老鄒,忍住了。
看我態度堅決,李主任也撕破了臉:「不要以為你好能幹,說白了你就是派來的狗腿子,趕我的後人都不行!」她雙手叉著腰,唾沫橫飛地罵道。
「今天狗腿子決定不要你的果子,找你後人來收吧。」 我們把沒用完的箱子,扔進皮卡車裡,走了。
我給老闆娘匯報,明天去向大姐家收——過去幾乎每年我都去她家果園收橙子,今年我們也去踩過點。她家果園在山坳,果子顏色差點,但甜得自然。
向大姐為人誠實,我們收起來也輕鬆。每年她都早早和我們聯繫,說如果我們收她的,都給我留著。但我一般都是讓她能賣則賣,怕萬一我們這年不收,害她辛苦一年,錯失最好的賣橙子的機會。
而且向大姐家果園在大路邊,收完果子,只需用紙板寫了「有橙子,去市裡,找車」掛在路邊,須臾就有大車停下聯繫我們。我們會選找私活的郵政快遞車,他們走農產品綠色通道,高速不繳費,我們又節約了一筆成本。
找來車,我們去李主任家裝選好的貨,看著我們遞過去的嶄新鈔票,她像什麼事都沒發生,喜笑顏開地說:「明年我把橙子都種好,你們再來。」
6
2016年,我沒有去踩點,打算直接去向大姐家收橙子。
這年風調雨順,是果子豐收年,市場上橙子滯銷。我很怕遇到這種年份,因為橙子不好賣,果農就會絞盡腦汁四處找銷路,縣政府也會發動各行各業買愛心果、發福利果。一些公職人員家裡,天天把橙子當飯都吃不完,垃圾箱裡扔滿了爛果子。
我們準備收購前,就接到很多果農的電話。李主任把價格壓得低,我說我們已經訂了,就把她的電話拉黑了。老闆家的親戚們也都沒臉找老闆與老闆娘開口,就背著老闆,不停地纏我。
有幾個人,我沒法打發:老闆的妹妹,她多次打電話,千恩萬謝地要我幫著把她大舅(也是老闆的大舅)的橙子解決了;老闆家的保姆,也是風坪的,平時狐假虎威,我很少搭理她,她不好意思找我,就找和我一起去收購的司機,又找老闆娘的弟弟來說情;還有與我關係較好的老闆妹夫,老闆親表妹家的。
這幾位都是這個家族企業的「重要人物」,我的很多工作還需他們支持。權衡再三,我只能打算每家都收點,皆大歡喜,都不得罪。但我跟他們提出,一定要保證質量,高山的橙子我堅決不要。他們都高興地說:「都是低山的,質量你說了算,不行的不要。」
我和司機去實地看了看,保姆家果園符合規格的果子估計有10000多斤,我心裡盤算著收個8000斤;老闆表妹是年輕人,常年在外打工,經管不好,符合我們要求的果子有5000多斤,全收;老闆大舅家達到我們要求的橙子有上萬斤,全收。
其實,他們的果子比向大姐家的差點,但向大姐家,我只能收5000斤——即便照這個估算,也超過了集團下達的收購計劃。
司機說,要不就不收向大姐的橙子了,我意味深長地說:「一定要收她的,一是大家合作多年,都要講信譽;二是老闆同意的,是只收向大姐的,我們現在收他親戚的,頂著的都是收向大姐家的名,假如老闆日後調查發現我們沒收向大姐的,她到時會幫著背鍋?不捉急,憑以往經驗,到時可能還要加貨。」
我們拉著包裝箱還在路上,老闆的大舅就給我打來了電話,說中午請我們吃火鍋,訂好了。
「舅老爺,在哪家吃我們沒決定哦。」我笑著答。
「不在我這裡吃,你們別想回家。」老闆大舅說。
我剛到辦公室時,曾和老闆大舅一起共事一年多,公司上下的人,因他的身份,平時都喊他「舅老爺」。這個人仗義、豪爽、風流,老婆在鄉下,常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來往,後來和我們定點修車廠裡煮飯的女人勾搭上了。
有天,他正和那女人鬼混時,女人的老公破門而入。兩個男人扭打在一起,同去修車的司機急忙進屋將那男人抱住,舅老爺趁機操起桌上的茶杯猛砸他頭,然後跑了。之後有人報了警,光天化日,野老公竟把家老公打得頭破血流,這事在小城傳得沸沸揚揚。害得我們老闆花錢才擺平,事後打發他回家,每月給他發生活費。
我和司機按照計劃,將箱子分給各家。幾家的果園距離分散,我們開車來來回回,要不停地查看各家橙子的品質,實在有些力不從心,就分重點和非重點監查了。
「舅老爺,你過細按要求搞,我們少來幾趟。」我鄭重地對老闆的大舅說。
「你百分之百放心,不看在你們面子上,我還要看在外甥的面子上。」他拍著胸膛保證道。向大姐的橙子就不擔心了,我們剩下的重點就針對老闆的表妹和保姆家。中午,舅老爺安排幫工在家裡吃,我們去飯店吃的火鍋。我說就不要破費了,掙錢不容易。
「你們客氣什麼?咱視金錢如糞土,仁義值千斤。錢用了又掙,我們多年不見面了,喝喝酒,說說話,我還有節目要安排。」舅老爺說。
「什麼節目,你說得這麼神秘?」司機好奇地問。
「我給你們說,我們這兒新來了幾個年輕小姐,吹拉彈唱樣樣精通,銷魂得很。」舅老爺說。
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不想和他討論這些,喊他喝酒。舅老爺年齡大了,喝了幾杯就趴了。我們把他送回家,就去別家查看收購進度了。傍晚返回舅老爺處,他已經醒了,有氣無力地坐在一旁看選工裝箱。
箱子快裝完了,可地下橙子還多,這與我們估計的差距有點大。
按照我多年的收購經驗,專門的箱子,裝規定的果子,在箱子裡把果子不緊不松、一排排碼好裝滿,10公斤的箱子,誤差不會超過半公斤。我問舅老爺什麼時候來監工的,他說才來。我隨機抽查了幾箱打包了的,上秤一稱,都缺了斤兩,最多的能差2公斤多!
「你們這是怎麼裝的?這不是打我老臉?」舅老爺火冒三丈地說,「是不是少裝點,人輕鬆點?」
「不是我們偷懶,你家平時對我們好,我們今天是來幫忙的,沒打算要工錢。」選工們囁嚅地說。原來,他們想著橙子是舅老爺的外甥送人,覺得少裝點無所謂,箱子下面裝得亂,上面一排才碼整齊。還有,就是他們猜測我會按箱結帳——其實,我們是20箱一稱,除去包裝箱,就是淨重,稱完累計重量給錢。
包裝箱都是用強力膠封口,撕開重裝,箱子就要損壞。舅老爺日爹罵娘地把選工們訓了一頓,看著地下剩餘的橙子,我也束手無策。這時,手機響了,集團辦公室通知我,「再加90箱」。其中,有公司領導私人要50箱,麻煩我多費點心。剩下一地的橙子,才基本解決了。
裝車時,私人要的橙子,我用的是向大姐家的,畢竟品質好點。還做了記號,公私分開,以免拿錯。
等我把各公司的錢收完,換出我的借條,都是下半年了。再過幾個月,又要收橙子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翻過陽曆新年,老闆並沒要我去收橙子,只委託一個熟人幫著收。
老闆的妹夫悄悄告訴我,他聽說,老闆去年抽查了我收的橙子,公司送人的差斤兩,私人要的倒都分量十足,老闆覺得我有損公肥私的嫌疑,今年才不要我收。
我知道,老闆肯定是抽到了他舅老爺家的橙子。
「難道他沒看我們報銷的清單?他規定報銷集團這張時,必須附上箱子、封口膠、運費、收購數量等所有開支的明細表,我們不是按每箱給的錢!」我著急地說。
「他看沒看我不知道,你千萬不要透露是我說的。」老闆的妹夫叮囑道:「不然他就不信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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