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有一個耐人尋味的新現象:很多人開始有意識地區分「女權」和「平權」,我已經遇到不止一個人特別向我說明,她「支持的不是女權,是平權」。
這有時是為了淡化自己立場的激進性,有時是出於對「女權」一詞的避嫌,但更多的則是為了在概念上做出區分——似乎在中國社會語境下,「女權」並非中性地指代「爭取女性應有的權利」,而很容易被看作是一種極端主張,甚至是在爭取自己權利時攻擊、打壓了男性的權利。
作家蔣方舟自己就是女性,不久前卻在受訪時說,女權主義被詬病的原因,「確實是因為她要的權利太多和不清晰了。比如高級一些的女權知道要平權,稍微低一點的是男女平等,其它更低的她覺得老公給我買個包包——其實很多訴求不是基於社會公平的訴求,而是基於自私的訴求。」
這番話引起了很多爭議,一些人辯稱,女性的權利訴求既不自私也很清晰,只是跟男性一樣的出生權、冠姓權、就業權、教育權、繼承權這五個要點;另一些人則指出她所說的那種「讓老公買包」根本不能算是女權,恰恰相反,消費主義陷阱和身體羞辱正是女權主義最反對的現象。當然,也有一些人堅稱,那種借著「男女平等」的名義,既要男性讓權,又以「女士優先」來要求男性,追求單方面利益最大化的「田園女權」在國內比比皆是。
網上流傳的漫畫,諷刺「中華田園女權」壓迫、利用男性,是一種單邊、利己的主張
雖然這些觀點彼此爭執不下,互指對方為非,但之所以能吵起來,很大程度上恐怕正是因為他們沒有充分意識到的一點:各方所說的「女權」並不是一回事,在這個帽子底下,包含著相去甚遠的不同權利主張和意涵。像「田園女權」在很多「真正的女權主義者」看來就根本不能算是女權,而在很多男性眼裡它卻代表著女權,所謂「自私」多由此而言。
網上經常將之嘲謔為「中華田園女權」,但其實這並不是中國的特產,倒不如說是東亞社會在現代化過程中新舊混合的產物。
香港文化人湯禎兆在《整形日本》一書中曾提到日本流行漫畫中的一個女白領「計算妙子」,非常精明,「要男人做事供給一切,完全是19世紀的想法;但是,又要男女平等,現代女性的權利又要齊全。」在他看來,香港女性也正類似。
這種想要「好處通吃」的做法是女權嗎?確切地說,它雖然多由女性主張、對現代女性的權利寸步不讓,但其基底卻是男權的,也只有在一個男權社會才行得通——這是一個雖然已逐漸現代化,但價值觀仍然相對保守的社會,因此才出現這種「雙軌制」。
儒家對「君子」和「百姓」本就遵循兩套不同層次的道德標準,在士大夫的精英意識中,百姓在人格上就從未被預設為是平等的,他們是「治於人」的勞力者,而非「治人」的勞心者。當社會秩序逐漸變動又未真正平等時,就出現了陳寅恪在論及唐代士大夫道德風習變遷時所說的那種現象:那些善於機巧者往往活得更好,這取決於「善利用或不善利用此兩種以上不同之標準及習俗,以應付此環境而已」。
就此而言,這種被人詬病的「田園女權」,其實正是社會環境的產物。日本的現代化雖然起步未必比中國更早,但進程卻遠為順利,因而原有的社會結構相對完整地保留下來,期間並不伴隨著女性的社會動員或解放思潮。這樣,在戰後富足的環境下長大的女性發現,她們即便身受良好的教育,但仍不能改變男權主導的社會價值取向。與此同時,畢竟她們又已經是深受現代化洗禮的新女性,不可能阻隔於男女平等的世界潮流之外,於是在這樣特殊的社會生態中,能靈活運用兩種不同價值標準的人最終就能活得更好。
▲ 東京大學教授上野千鶴子在《父權制與資本主義》一書中寫到,「資產階級革命與社會主義革命一樣,女性解放都以『被倒戈的革命』而收尾。」圖為日本近代史上第一個全部由女性社員組成的社團組織「青鞜社」雜誌,創刊於1911年。© WOMENSART
這是後發國家在現代化過程中難免會遇到的問題。現代經濟的繁榮給女性帶來更多閒暇、接受更好的教育,但更重要的是,服務業在經濟領域的勃興,給女性帶來更多新的就業機會,使女性在經濟上越來越獨立。在國內,公認長三角地區的女性地位較高,這恐怕也是因為明清以來當地紡織業的長期繁盛,使得女性在家中的經濟地位得到承認。
可以說,當下中國圍繞著女權所展開的爭論,正是現代化逐漸深入之後所遭逢的過渡期現象。對比下近代德國也更有助於我們看清這一點:1871年後,德國現代化迅猛推進,湧現的新工作機會導致勞動力短缺,而更多服務業職位更為女性創造了機會,諸如大型百貨公司的營業員、蓬勃發展的白領和教育普及之後的教師等等。這在1918年後更為明顯,全德國共有1150萬女性在職,佔全部工作人口的36%。
與此同時,社會價值觀的變遷卻還跟不上,當時德國很多人憂慮出生率的下降將削弱國家的實力,更何況在經濟蕭條時期,越來越多女性與男性競爭工作也危及男性的社會地位和自我認知,結果是一場「男性危機」爆發,民族主義者和泛日耳曼聯盟開始大聲疾呼,抵制女性就業,號召她們回歸家庭、履行天職——為國家生養和教育更多的子女。
在這種情況下,當時德國新興的女權主義者被迫轉入防守,開始與那些激進的支持者撇清關係,強調自己同樣愛國,也無意要求過多的變革。那些保守派指責婦女解放導致道德敗壞和不受約束的性行為,而女權主義者也同樣對此感到恐慌,甚至展現出某種清教徒的說教做派,教導更年輕的女子:喜愛舞廳更甚於讀書是應受譴責的。在這樣新舊紛呈、青黃不接的時代,試圖兩頭兼得、好處通吃的人也同樣大有人在。
第三帝國時期,很多德國女性支持納粹。納粹承諾提供穩定與就業,強調種族延續,對女性提出的口號是「Kinder, Küche, Kirche」(孩子,廚房,教會),倡導回歸傳統家庭價值觀。
這是社會轉型時期的結構性現象,與其說是少數人機巧、道德有問題,倒不如說是社會生態所必然催生的現象。很多人指責這是雙重標準,但這卻不是這些人自己能定的,而恰是因為主流社會既要推動經濟、社會、文化的發展,同時卻又不肯鬆手給女性賦權所造成的。
如果說「田園女權」那樣是試圖好處兼得,那麼反過來我們或許也可以說,「田園男權」那樣既想要現代化的好處,又想要維持男權結構,和它正是一體兩面——你不可能只要「田園男權」,卻想消滅「田園女權」。
現在的問題是:很多自居為主流群體的人,也開始感受到了不安,這當然是社會變革深入的明確信號,但也意味著局面隨時可能失衡。原有的結構設計無疑已在動搖,這最明顯地體現在很多男性抱怨「女人現在太厲害」——說這話的其實往往倒不是有權者,而是弱者,因為他們唯一剩下的身份象徵就是男權,似乎如今「連女人都爬到頭上來了」!然而他們之所以處於底層,並非由於性別,而是因為階層。
很多人的價值觀仍然無法適應新的社會現實,抱怨「你們現在鬧騰,都是因為給女性太多權利,讓步太多了,你們到底還要怎樣?」在一個差序社會中,秩序都是給主流人群設計的,在他們看來,所有邊緣人群應該安分地呆在給他們安排的角色位置上。「你們」是治理的客體而非主體,最讓他們感到威脅的,就是你居然有主體性。
不僅如此,不同群體的認定可以迥然不同:很多男性覺得,女性地位已經很高(甚至太高了),但女性卻相反,往往覺得女性地位並不高——這往往陷入無休止的口舌之爭,因為前者說「高」其實是縱向與歷史對比,實質上是出於對男性衰落的憂慮;而後者說「不高」則是橫向與現實對比,著眼的卻是女性應有的權利。
明白這些問題之後,我們才能理解:為什麼「平權」是最好的解決方案——因為當社會現代化推進到這樣一個階段時,走回頭路是沒有希望的,而像「田園女權」這樣的現象與其說是女性自身的問題,不如說是原本的男權殘餘必然伴生的雙軌制。至少就目前而言,要解決這一團亂麻,平權是最可取的優化路徑,即便它未必是完美的,但它解決的問題將比它造成的新問題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