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匯講堂】選編:嘉賓觀點|鬱振華、羅崗:如何擺脫對時代的不「相信」?用經典閱讀的方式閱讀經典
文匯講堂編saying:
首屆「中國品牌日」系列活動將於5月10日—12日在上海展覽中心舉行,上海館的布展工作,將圍繞五大板塊著力打響「上海服務」、「上海製造」、「上海購物」、「上海文化」四個品牌。而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進校園是打響四大品牌之一的「上海文化」的一個重要抓手。日前,華東師大在世界讀書日之際舉辦了「文脈麗娃,品讀師大」校園主題活動,在「經典閱讀與大學心靈」師生討論會上,哲學系教授鬱振華(文匯講堂第100、113-2期嘉賓)、中文系教授羅崗(文匯講堂第81-3期嘉賓)、法語系教授袁筱一等與會師生展開了精彩的討論,以倡導閱讀經典的風氣。講堂今摘選部分與聽友分享。
華東師大哲學系教授鬱振華(左)、中文系教授羅崗(右)等參與「經典閱讀與大學心靈」師生討論會
鬱振華——
研讀經典在於體認先哲如何創造性地提出和解決問題
經典的外延很廣泛,下面要提到的主要是哲學經典。談經典,人們會自然地追溯到軸心時代,那是一個經典成批湧現(用時下的話來說是「井噴」)的時代。經過遠古漫長歲月的積累,公元前2-8世紀,特別是前5世紀前後,世界歷史迎來了人類文化繁花似錦的春天。在中國,諸子峰起,百家爭鳴;在印度出現了釋迦牟尼;古希臘活躍著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斯多德的身影;巴勒斯坦興起了先知運動;查拉特拉圖斯在波斯傳道。先哲們對宇宙人生的真理的沉思,奠定了中西印思想的基本格局和方向。他們的精神努力,結晶出了最早的經典。軸心時代的經典垂範久遠,影響至今。後世的思想家,在各自的時代裡,奮力開拓,積極運思,寫就新的經典。一部部經典連綴起來,構成了偉大的精神傳統。「言必稱先秦」、「言必稱希臘」,就是在向軸心時代致敬。
閱讀經典能夠提高創造性研究的自覺性和能力
那麼,經典中有什麼?我們向經典學什麼?經典涵容廣大,可受益者甚多。首先,增進歷史文化意識。研讀經典,讓我們進入偉大的精神傳統,知道自己從哪裡來,賦予我們的生命以厚重感。其次,確立價值方針。哲學的實質指向是人類的基本價值,如自由、正義、真理等。儒家的仁愛,道家的自然,佛家的慈悲,也都是基本價值。哲學的思與辯圍繞著價值而展開,基本價值支撐著人類的尊嚴,指明了人性的發展方向。閱讀經典,能提高我們對價值的敏感性。再次,學習先哲卓越的探究工夫。所謂探究(inquiry),簡單地說,就是一個提出問題、解決問題的過程。
比如,柏拉圖的《國家篇》(《理想國》)堪稱古代世界的「正義論」,它圍繞著「何謂正義?為什麼要過正義的生活?」這一核心問題,展開了一項頗具規模的探究。一部學術經典往往是一項才智卓越的探究。才智(intelligence)的形態多種多樣,創造性堪稱其極致表現。創造性地提出問題和解決問題,正是經典的重要特點。我們研讀經典,除了要把握現成的思想成果外,還須凌空一躍,細細體認先哲是如何創造性地展開問題導向的研究的。以經典為範例,心追神摹,可以切實提高自己從事創造性研究的自覺性和能力。
柏拉圖的《理想國》堪稱古代世界的「正義論」
人工智慧、基因工程等技術發展下,「新軸心時代」是否來臨?
因此,學習經典,不僅旨在貫通古今,而且當矚目於未來。軸心時代是孔孟老莊、柏拉圖和亞里斯多德的時代。如今,網際網路、人工智慧、基因工程等技術的迅猛發展,正在深刻地改變人類的生存方式。劇變正在發生,這是人們普遍的存在感受。在這樣的背景下,有人開始談論「新軸心時代」的來臨。新軸心時代是否也會像軸心時代那樣出現經典「井噴」的現象,這得由後人來評判,今人不能妄斷。但顯然,人類生存的一些基本預設正在或將被瓦解。比如,有人預言,隨著人工智慧和基因工程的發展,在本世紀中葉,長生不老將在技術上成為現實。
這讓我想起20世紀的哲學經典《存在與時間》。在這本著作中,海德格爾對存在問題的追問,是以人之有死為基本前提的。人的本真的存在,就是向死而在。但是,在新的技術條件下,人之有死這一前提將不復存在。前一陣網上流傳一個相聲視頻,描繪了長生不死的生活的種種荒誕之處,很搞笑,卻也啟人深思。從有死到不死,這一人類生活的劇變,無疑是典型的哲學題材,呼喚新的經典來給出解說。總之,「六經責我開生面」,開創新局是經典學習的內在要求。
《存在與時間》是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的代表著作
經典研讀不易,需要體制化的支持與傳授
最後,順便提一下,經典是難的。特別是那些在遠離今人的時空中產生的經典,更是難以通達,比如,作為群經之首的《周易》、柏拉圖的《巴門尼德斯篇》等等。一部部經典,猶如一份份邀請,但邀請常常不被響應。於是,就有了這樣一個略帶自嘲意味的定義:「經典是指那些人人都知道重要但很少有人去讀的書」。經典重要,卻不易通達,怎麼辦?年輕學子需要專業的幫助。就此而言,大學,特別是人文傳統深厚的大學,有獨特的優勢。在大學裡,經典研讀能得到體制化的支持。對於文史哲等詮釋性學科的學生而言,經典研讀是專業基本功。而其他專業的學生,則可以在通識課程中得到這方面的訓練。大學通識教育課程的設置,經典研讀應該佔有較大的比例。人文學科的教師,在培養本專業的學生之外,還有一個重要責任,那就是向其他專業的學生講述古今中外的經典,讓每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都能從中受益。
2017年10月,鬱振華做客第113-2期文匯講堂《「修己安人」在當下社會的創造性轉化》
羅崗——
後真相時代,「悲觀」的樂觀主義是經典帶來的最重要的價值
談關於經典與青年的問題,作為老師有一個便利條件,我們幾乎每天都要和青年打交道,校園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我不再年輕,校園永遠年輕。但這個題目還是太大,我具體來談談經典與青年閱讀的問題。不久前,面試中文系中國現代文學專業的碩士研究生,有一位來自很不錯的大學、很不錯的中文系學生,該中文系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也有非常好的傳統和不錯的老師,而且這位學生初試時名列前茅。我們面試時常會問讀了什麼書,我問了一個「送分題」,有沒有讀過你所在學校前輩老師任何研究著作,這位同學講了半天,講了一位老師的名字,再問讀了什麼書有什麼感受,就回答不出來了。很遺憾,我們決定不錄取這位名列前茅的學生。舉這個例子不是要說明我們面試多嚴格,而是想表示這個學生並不是特殊的個案,實際上說明了今天青年閱讀的問題。
社會媒介的變革導致當代青年的閱讀方式「多樣化」
我們今天常常會講,學生或年輕人不讀書了。實際上不讀書並不等於不閱讀,其實我們每天都在閱讀,只不過閱讀的是大量零碎的、片段的、不成體系的內容。特別是網際網路和智慧型手機進入了我們的生活之後,我們不得不面對海量的信息,不得不每天都在閱讀:不斷有APP和公眾號的推送,有朋友圈和微博的發送,還有很多我不知道的玩意兒,如快手、抖音,這些是青年們玩的,也成為閱讀的一部分。從文化研究角度看這些現象,也許比較好理解,人類的閱讀條件一直在發生變化,人類的閱讀一直和媒介變革有直接的關係。假如今天還是要用刀在竹簡上刻字的話,書就變得非常稀有,可以閱讀的人是多麼的少。
紙的發明、印刷術的發明,帶來了閱讀的便利。對閱讀來講,有一個重要的革命,就是新的照明技術的發展。原來晚上不能讀書,後來有了氣燈,有了電燈,像奧斯丁的《傲慢與偏見》這樣的長篇小說,是寫給女人看的,女人可以在燈下閱讀。啟蒙(Enlightment)這個詞,為什麼有燈光的意思、有光亮的意思,也和這一點有關,因為照明技術的發明才帶來了啟蒙運動。所以正如前面幾位老師說的,新的技術革命確實帶來了巨大的變化,這種大變化使得閱讀完全改變了原先的形態。
奧斯丁的長篇小說《傲慢與偏見》
閱讀高度媒介化和離散化,導致了後真相時代的到來
我們正處於一個什麼樣的時代?這個時代讓我們必須應付各種各樣大量的零散化、碎片化的信息。在這樣的情況下,不管是我——像我這樣的已經不再是青年的人——還是青年,基本都處在兩種相互聯繫相互轉化的狀況中:一種狀況是忙碌,忙碌到焦慮,有太多的信息需要了解,以前我們發Email,給自己先發一個,五分鐘沒有收到,就會想網絡是不是出問題了;現在如果微信沒有收到消息,馬上會想是不是Wifi有問題了,4G有問題了,立即處於焦慮之中;另一種狀況是,大家在忙碌中又表現出倦怠,對外部各種各樣的刺激表現得無動於衷,所以現在有「佛系青年」的說法,很多同學也講他們特別喜歡「毒雞湯」,這和佛系青年的取向是一致的。
因為我們被各種各樣信息和知識包圍,沒有整塊的時間來閱讀,閱讀是需要佔用時間的,而我們的時間被各種信息所佔有。有同學也許會說,我們也有時間閱讀,主要看網絡文學。網絡文學變成了一個新興的產業。網絡文學生產的作品,是所有傳統的文學研究者沒有辦法讀的,這些作品動輒幾千萬字甚至更多,按照精讀的方式來閱讀是不可能的。但確實有很多人非常喜歡讀,寫作者也可以獲得很高的收益,中國最有錢的作家據說是唐家三少,當然不僅僅是閱讀的收益,也有延伸出來的IP產品。這種閱讀雖然是持續性的閱讀,似乎和碎片化的閱讀有所不同,但正如網絡文學的生產是高速度的,網絡作家寫作每天必須完成八千字,不更新不行,有的人甚至一天可以寫八萬字,這樣的閱讀也是快速的淺閱讀。
2014年,羅崗做客第81-3期文匯講堂,主講《遷徙與閱讀》
今天主要是這兩種閱讀狀況:一種是碎片化的閱讀,一種是網絡文學帶來的淺閱讀。使得今天的閱讀狀況,真正背離的就是經典閱讀或者說閱讀經典:首先是經典性的閱讀方式,保證我們長期持續性深入關注某一個文本;然後才用這樣的方式而不是碎片化或膚淺的方式來閱讀經典。但在今天的閱讀狀態中,新的閱讀條件和這一種經典閱讀是完全相反,而且隨著閱讀高度媒介化和離散化,所帶來的結果是後真相時代的到來。現實中所有發生的事情,都被媒介轉化為各種各樣的說法和意見,我們所有對意見的了解,實際上只是滿足自己的一種焦慮,那是關於真相到哪去了。
在今天這個後真相時代,從閱讀的狀況過渡到精神的狀況,我們不再「相信」,對這個世界不再有某種持續的、堅持自己價值觀的「相信」,因為看上去這個世界,你這樣講有道理,他這樣講也有道理。譬如當你說這件事情「有圖有真相」的時候,接下來你可能發現這圖是擺拍的。
用經典閱讀的方式閱讀經典,是擺脫閱讀困境的最佳方式
在這樣的情況下,對青年來講,怎樣從碎片化的閱讀和對這個時代不「相信」的狀況中擺脫出來,恐怕只有一種比較好的方式,就是用經典閱讀的方式閱讀經典。儘管閱讀經典,不一定能夠給你帶來美好的生活,其實大多數經典——特別是文學經典——都不許諾美好生活。魯迅先生就講過,給出一個虛假的大團圓是「瞞」和「騙」。但經典會告訴我們,即使在一種不好的狀況下,你還應該有所確信,你還應該相信某些東西可以支撐著自己,這種「悲觀」的樂觀主義,經典帶給我們最重要的價值。
在越來越多人「不信」的時代如何做到有所信?在越來越多的人要麼倦怠、要麼焦慮的時代,怎樣保持普通人的感覺?我想,最好的方式,就是從現在開始閱讀經典吧,有了這樣一種精神資源,它能夠帶領我們走入一個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