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授權轉自:一席(ID:yixiclub)
王受之,汕頭大學長江藝術與設計學院院長。
我就覺得我們的設計教育、藝術教育,現在就是做規模,做大、做紅、做國際,到這個時候,倒過來出現了一個問題,就是設計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們的設計出了什麼問題?
各位好,我叫王受之。講幾個故事給大家聽聽,都是跟設計有關的。今天我沒有東西要放給大家看,就是幹講。
我最近因為去參加了一個非常大的國際研討會,所以去了一個非常棒的酒店,酒店有一個新的廁所,非常漂亮,漂亮得簡直不像廁所,裡面全是大理石。因為廁所那一層只有外國專家在用,所以走進去裡面沒有人,很奇幻。
走進廁所,一開門進去,讓我有點懷疑自己,男女廁所的標誌畫得非常簡單,都只是一條線,旁邊沒有畫人,兩個紫顏色,並且非常小。我在那兒看半天,不知道該進哪一個。
我就叫了一聲,Anybody there?裡面沒有回答。因為沒有聲音,我就推門進去了。那個衛生間很大,大概有四個舞臺大,簡直是博物館級的。
走進去以後,發現沒燈,我就呆住了。然後一走,第一層洗手間的燈就亮了。走到第二層的小便的空間,那裡估計有十個小便器,我一講話,燈又亮了。
我年紀大了,上廁所時間長一點,站在那裡久了一些,突然,「啪」,燈熄掉了——這是智能化設計。沒燈了,我一下慌了。沒燈怎麼辦?後來我靈機一動,一跺腳,「啪」,又亮了。所以我小便得挺辛苦,因為我要不停地跺腳。
這件事使我聯想到去年一個更好玩的設計。我去南昌的時候,住進了一家五星級的賓館,人家告訴我,這是全智能的賓館。
一般我們進旅館的前5分鐘或者10分鐘,第一件事就是到處找開關。通常我們進房間一看,裡面有總控、廊燈、玄關燈,把它們都按完了以後,發現床頭還有一檯燈,然後又開始按那些燈的開關。有時候一按開關,有些窗簾自動開了,所以又得繼續再按。
因為像我這種出差多的人,經常會想到前一晚住的酒店,其實兩個酒店不一樣,但是又忘記了,所以晚上又在那裡亂按燈。現在終於有一個人告訴我,這個是高級設計的酒店,是全智能的酒店,好到沒有開關,我就覺得太愉快了。
我走進去發現,動手它就會開燈,可是,有些時候你動手不代表想開燈,但是它也會開。這種設計的好處就不用說了,晚上非常安靜地洗了澡後,脫衣服睡覺,它整個就暗下來了,睡得很舒服。但是半夜要起床,一起床整個房的燈都亮了。
因為半夜起床只是想朦朦朧朧地有點燈,方便上廁所,然後再繼續睡覺,結果它全亮了。特別是在我這個年齡,燈全亮了,我大概得一個鐘頭才能再睡著。睡到早上六點的時候,又有一點想上廁所,那個時候我就跟自己說,不要上,因為燈再亮,今天睡覺就完蛋了。
我講這兩個例子就是想說,這就是design的問題了。現在我們大家都處在一個特別喜劇的年代,大家都非常地興奮,覺得我們的設計已經到了一個國際的高度。
我講課基本只講歷史,不太批評,因為我覺得好像批評沒用。因為一批評的話,你會被滿城的人罵,他們罵你不會說你的設計是錯誤的,他們首先說你不愛國。這一罵就慘了,因為從這個立場上一罵,我就真是沒有辦法說話了。
現在的設計的一個困難就是,設計批評沒法批評,因為一批評就變成別的問題,所以你不能講。
中國的設計發展是我真正見證的,我應該是屬於中國推動現代設計的最早的那一代人。
我記得第一次來深圳的時候,那時候華僑城還沒有,這個劇院也沒有。當時深圳的邊緣是在現在的崗廈那個地方,這邊都是紅土,現在的深圳變得車水馬龍。
當年的設計和現在的設計有一個很大的不同,現代的設計,企業一定領先於院校。我們在學院裡面做虛擬手機,怎麼能做得過華為、小米、OPPO、VIVO等等。這些手機的工廠,都是有上萬人在做產品的研發,你在學校裡面做虛擬手機,就是用個泡沫塑料模一個。
但是80年代的時候,院校是領先於企業的,院校是最先進最快的。現在過了40年,院校肯定在技術含量、設計水準上面不如企業。但是現在問題是,院校教學生主要是教什麼。
40年前我們朦朦朧朧覺得,應該了解一點設計的知識,但我們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院校和企業聯合上。我們那時候能夠做一點項目,裝修、景觀設計、海報等等,都會覺得是榮幸。我們在廣州美院甚至成立了一個公司,叫集美,現在集美組是個公司,並且延伸出了很多的公司。
當時全國都走這條路,中央美院、中央工藝美術學院、中國美術學院,這些學院都在大規模地朝這個方向去努力,並且很多人是以做到項目為榮耀。
原來是「三來一補」,來樣加工,是外國的設計我們來做。但中國的企業經濟一引進來以後,我們把加工學會以後,很快連設計也掌握了,所以現在中國的東西做得非常地好。
我們已經把問題都搞懂了,搞懂了以後企業當然發展迅速,但是院校還在原地踏步。
我今天要講的觀點就是,我們中國的設計院校規模全球第一,但是我們設計的質量的確是差強人意。這就是說,設計走了40年有點走回原點了。怎麼這麼說呢?我們來看看院校的老師和學生的比例。
我舉個例子。在我自己當院長的學校裡,我們的老師和學生比是1:13,就是一個老師對13個學生。我剛剛從江蘇、浙江回來,我去看過的五個大學的師生比是1:21,也就是說一個老師帶21個學生。我到西北去看過幾個學校,比例是1:40。
我在美國教了25年書的學校,師生比是1:3。大家想那要怎麼辦?一個老師三個學生,這得要多少老師?它老師多,400多個老師,才1500個學生。大家會覺得說這預算太高了,當然學費很貴,這不用說了。
但是有一點,別人兼職老師多。一個院校裡面全職教授只有50個人,其他全是兼職的。很多人覺得兼職不行,一定要全職的,但別人就容許兼職。
而且兼職老師也不差的,汽車系的設計老師有很棒的J Mays,是福特汽車公司的設計總監,還有Chris Bangle,寶馬汽車公司的設計總監。電影系的老師有Michael Bay,他是Transformers的導演,別人在第一線工作,當然以院校教書為榮。
不管是羅德島設計學院,還是我們的藝術中心設計學院、普拉特學院、帕森斯學院,美國的這些學院裡大量的是兼職老師,所以師生比是1:3、1:4左右。這個比例我就能天天都知道你,你的音容笑貌,你的情緒問題,我都知道,那我肯定教得好。
我們當時在廣州美院,1982年整個設計系四屆學生,加起來不到100人。我們一年招25個,是到中南五省去招,每個省才5個,你想能不好嗎?所以那時候我們教出來基本上都是成品。
2005年以後咱們擴招了,擴招的原因不是為了把教育搞上去,是為了學校多搞點錢。藝術學院招生在廣東省多招一個是一萬塊,現在可能是一萬五,數學系、哲學系、工學院,這些多招一個是六千塊。這個造成什麼結果呢?全國所有大學都開了設計系。
大家注意到這個問題嗎,中國現在有700所大學有藝術與設計專業,並且都開了博士、碩士課程,每個學院一年招生就招幾千人,多的上萬人,很嚇人。
中國美術學院每年的考生是16萬人,16萬人去學校考素描,每個人喝兩瓶礦泉水就是32萬瓶礦泉水,加上他的爸媽各喝兩瓶,每一天的消耗就是100萬瓶礦泉水,收礦泉水瓶的人手都能收軟了。
假如每個人再報三個學科,每個學科交150塊錢的報名費,你們算一算是多少錢,這就變成一個規模了。但是這個規模形成的前提背景是教育,教育是人教人的,不是機器教人的。
中國原來的藝術教育,加起來就是8+8,8個美術學院,8個藝術學院,每個學校都是1:10、1:8,甚至1:4這樣的比例,中央美院長期是1:7這麼一個比例,在這種比例裡面,當然這個湯就煮得非常濃。
我們老師就好像一把鹽,學校就好比一鍋湯,在這鍋湯裡放一把鹽,湯是鮮味的。現在我們這鍋湯開始變成一個水缸,但還是只放一把鹽。最恐怖的是,按照現在多達250萬的藝術設計的學生數量,我們現在不是一個水缸的湯,而是在一個遊泳池裡放一把鹽。
現在的設計教育就是遊泳池裡面放的鹽,寡然無味,大家已經忘記了設計教育是做什麼的。現在我們大家再想設計,想到的就是規模,學位有多少、排到第幾位。
這個排名這些年可把我折騰慘了。要進入那麼多排名,每年都不知道搞什麼,每年就是為了排名,所以在那個過程裡面大家慢慢忘記了我們設計教育是做什麼東西的。
我參加了無數的設計大獎的評審,其實大部分的得獎作品我看不太懂,現在廣東話講得很惡毒,「博你不懂」,就是拼你看不看得懂,就是讓你不懂,懂了就不能得獎。
如果你設計一個海報,說今天有音樂會一場,交響樂,誰演,就幾個字,然後有一隻指揮棍或者有一隻手,絕對落選。如果你把這海報弄得滿天都是符號,再上幾層不同的顏色,字體是反的,那肯定得大獎。
這個是現在很常見的,工業設計展基本上是不能用的東西。工業設計得大獎的東西拿出來,一個麻繩綁著一個木片,告訴你這是生態的、環保的,你覺得不錯,給它打個甲等獎,完了以後這東西肯定是落選的。因為現在市場上賣的、我們在手機上看的東西,絕對不走這一路。
這就變成了一個問題,我們設計教育在做什麼呢?大家都不考慮這個問題,大家拼命地往前衝。
今年是中央美術學院慶祝100周年校慶。我這輩子沒有見過一個美術學院能夠開這麼大的活動。一到現場我就有點懵,那天有兩巴士的外國專家,有很多武警,包括天台上也有。我想我們這些人應該不需要什麼保護,後來得知有特大的領導要來,進去後我們都坐到很後面。整個開幕式宏偉莊嚴,全是大設計。
開幕式完了以後我們就開展學術活動,三天之內,有36個學術活動同時開始,涉及到設計主題的就有16個。那真是讓人懵掉了,我主持的活動裡面有40個外國人,而且都不是等閒視之的外國人。
基本上世界包浩斯最大的全在那裡,柏林包浩斯檔案館、德紹包浩斯基金會、魏瑪包浩斯檔案館的館長,並且世界上寫包浩斯最好的人也坐在那裡。大家在那裡聊半天以後,最後就是一個印度的學者講包浩斯對印度的影響。
我在那裡聽,好像覺得非常地渺遠,因為我覺得好像跟咱們中國關係不是太大。當然學術探討就是有很多人講話,但在這種情況下,我就覺得我們的設計教育、藝術教育,現在就是做規模,做大、做紅、做國際,到這個時候,倒過來出現了一個問題,就是設計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想了半天,我在美國教了這麼多年書,其實講來講去設計就是一件事,設計師的核心訓練是學會怎麼發現問題和解決問題,就這麼一個事,一個最簡單的東西。
有一次我去參加一個報告,我一到那裡要上臺講話,主辦方給了我一瓶礦泉水,問題就來了:第一,這個礦泉水特別大;第二,一老頭站在那裡拿了一瓶巨大的礦泉水在那裡,是非常難看的。
我說這是一個問題,他說那個問題怎麼解決呢?我說能不能小一點呢?他們說小了好像不划算,這個水肯定要多。如果我在這裡喝水,我覺得最好看的狀態,是拿一個透明的玻璃杯喝,比較雅。
我不知道各位有沒有這個感覺,可能有人說要個工夫茶杯比較雅,我覺得玻璃杯給我的感覺最好。這個礦泉水的瓶子如果能做小一點,再把瓶子做成兩節,上面一節是蓋的,倒過來變成一個玻璃杯就很方便。
當然香港有人做,劉小康老師做的那個是蘋果綠的,但是我這個年齡舉一個綠顏色的有點怪。我還是想要一個最乾淨的直身玻璃杯,我覺得在什麼場合我都很喜歡,這個例子就是一個所謂的問題的發現。
回到我剛才說的酒店燈的問題。閱讀燈是最困難的,現在閱讀燈把它分解得很厲害。一上床以後有一根燈,它是一條彎管線,你要把它推進去,拉出來,然後找開關,然後光非常小,對著你。還有一個個閱讀燈,在頭頂上,一按,光就射向你的頭,好像被審判一樣。
我想了半天,我覺得最舒服的酒店的燈還是我在德國的那種小城市遇到的,它就是一個床頭燈,就是用人手去擰開的。大家千萬不要忘記我們還是人,當你過度地給人去照顧,去設計,你就把人的本質給抽掉了。
當你把每個人設定為一個白痴,你的設計是另外一套;當把每個人都設定成一個人的話,這個設計才是符合我們的要求的。這就是我們設計教育要做的事情,但這個事情現在壓根沒有人談,在所有的會議、所有的論壇上,大家都不談這種基本的問題。
如果我談一個礦泉水的問題,大家說這笑死了,我們現在都談登火星的問題了,你還在談礦泉水呢。其實我們回到最基本的內容來說就是這個道理,我們講今天的設計出了什麼問題,就是整個的一個基礎。
現在很多人端久了,老覺得自己是個大師,我經常開會就見到這麼一群大師。謊話很可怕,因為講多了自己都信以為真。我現在看設計界全是信以為真的人,這些人出來評判教導學生,絕對是貽害,我覺得糟糕的就在這裡,我們忘記了設計真真實實的基礎是回到原點,為人民服務,為老百姓服務。
設計和藝術的最大區別就是藝術是for me,藝術是個人的東西。如果我畫一張畫說討大眾喜歡,這是商業藝術,它絕對不是真實的好藝術。真實的藝術是我的藝術,藝術是for me。design是for you,是為大家的,我們不要把這一點忘記了。
我們經常聽見人混淆藝術和設計。我說別這麼說,藝術與設計不一樣,一個是for me,一個是for you,怎麼能混在一起呢?昨天在南京還有一個學生問我,老師,如果碰見我的甲方品位極差,非常地豔俗,我怎麼辦?
我說你根本就沒有資格跟客戶說No,你是為人民服務的,你怎麼能說No呢,並且客戶要做這個就說明有市場的需求,你可以以你的概念去告訴他,去勸說他,但你不能以藝術家來說,你們都是傻瓜,我最偉大,你根本沒這個資格。
大家可能覺得王老師我今天跑來聽你講課,非常期待你講很多大道理給我聽。我覺得中國設計走了40年,現在是回歸零。今年2018年,有很多大美院遇到整周年,中央美院100年,中國美院90年,魯迅美術學院80年,只有廣州美院最慫,自己說自己是60年。
其實沒有那麼短。廣州美院往前算,可以算到1922年胡根天的時候,但現在是往1953年算。我是覺得非常地憤怒,別人都往前講,你往後講,我覺得這是個非常奇怪的事情。
我在廣州美院參加60周年校慶的時候,我就說,沒有你們這樣的,別人湖南大學,一說有一千年,大家知道湖南大學是從朱熹算起,很厲害,別人是千年大學。廣州美院,這好傢夥,你往60年說。
但不管怎麼說,我們這個設計走了這麼大一圈,走到了現在,走過了虛華的階段,我們現在應該回到零,考慮設計是為什麼。設計真正是要教育一代年輕人,做企業未來研發創意的後備軍,讓他們有flexibility,有彈性,有潛力,有想像力,有一種為人民服務的精神,這是我要講的核心。
景觀周 | 園林景觀第一知識服務平臺
長按二維碼識別關注,獲取更多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