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即使是悲劇也要當做喜劇去演
昨天清晨,天蒙蒙亮,接到英家打來的電話,得知英若誠伯伯夜裡病逝的消息,我不禁淚如雨下。我和英伯伯在7年前相識,並在那一年成為「忘年交」。通過他我認識了英氏家族的大部分成員,也聽他講述過許多英家的故事。
因為英伯伯的爸爸早在1948年就去了臺灣,所以家族成員在歷次政治運動中都受到了衝擊。但是,英伯伯總是說:「生活即使是悲劇,也要當做喜劇去演!」這一信念伴著他渡過了一個又一個難關,留給大家的是一串又一串歡樂。無論外面風雲如何變幻,他依然飄逸灑脫,骨秀神清。這也是英伯伯留給我最深刻、最寶貴的東西,因為世界在他眼中永遠是明亮的。
英家是個大家族,屬於那種僅得溫飽便可體面自尊的書香門第。英伯伯的爸爸媽媽共育有六男三女(二子、長女早逝)。由於歷史原因,英家一家人陸續從北京分散到全國各地及海外,聚齊一次極為不易,所以家族聚會往往被視為家族的頭等大事。家裡屈指可數的幾次聚會,對兒孫們而言,熱鬧非凡,用「盛況」形容決不為過。在英氏家族中,英達、英壯和英寧這一代人起著承上啟下的作用,在聚會時往往扮演著端茶倒水、遞手巾板兒的角色。他們聆聽父輩們談古論今,妙語解頤,真的是一種享受和幸福。英若誠伯伯屬於「老頑童」系列,日常生活中趣事軼聞層出不窮,什麼時候回想起來都忍不住偷偷發笑。
英若誠伯伯在眾兄弟中間以多謀善斷、學識廣博著稱。他因從小在外國人辦的教會學校長大,據說他的英文比中文還要好。他「在家都打著領帶」,以至於兒孫們背地裡都稱他為「假洋鬼子」。少年時,曾有出高額賞金誘騙弟弟們喝涼水,等弟弟們喝完幾公斤後又想賴帳,終遭兄弟們「追殺」的不良記錄。
上個世紀60年代初,英伯伯在舊貨市場看中了一輛老式摩託車,買回來經多方修理後,總算能跑起來,儘管車屁股後一串串飛揚的黑煙和振聾發聵的噪音,可在當時也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帥呆」、「酷斃」的機動車。事情壞就壞在修車師傅扔下的一句話:「這車玩命跑能超過50邁。」於是英伯伯就朝這個目標努力,揀人少的地方開練,當摩託車開到30邁時,已是車身亂顫,左右搖擺,當達到40邁時,已是上躥下跳,難於把握。這個時候,沒有人願意再進一步冒險了,英伯伯到底是英伯伯,危急關頭方顯英雄本色。只見他身縮腿弓,輕舒猿臂,猛地加上一把油門……剎那間車的結構基本散掉,人也像子彈般被射了出去———他肋骨斷了兩根,腦震蕩昏迷了3天。醒來時還惦記著這檔子事:「同志們,我飛出去時,速度絕對達到50邁了!」話雖這麼說,英伯伯卻終生不敢再碰任何型號的摩託車了。
英若誠伯伯留給我另一深刻印象是他「活到老學到老」的精神。晚年的英伯伯趕上了學電腦的熱潮,看到別人用電腦打出來的稿子,他覺得比手寫的要清楚許多,於是就委託侄子幫他找一位電腦老師。他的侄子給我學電腦專業的弟弟打電話,於是20歲的弟弟就成了70歲英伯伯的電腦「老師」。第一次看到英伯伯,弟弟難免有些緊張,於是英伯伯就說:「別看你年輕,但是你會的東西我不會,你就是我的小老師,你要嚴格要求我呀!」電腦學習進行了幾個月,由於弟弟的赴美而停止了。
最後一次接受採訪病中英老健談戲劇
第一次得知英若誠先生罹患肝病的消息大約是在1996年底,儘管我只是一名與他素無謀面的戲劇愛好者,但心中對他的健康十分掛念,這當然是由於我對他在話劇《茶館》、《推銷員之死》以及《圍城》等影視劇中的風採仰慕所致。然而幾個月之後,我便欣喜地得知,在本報文化部和北京音樂廳合辦的除夕夜「唐宋名篇朗誦會」上,病中的英老先生表示願參加此次演出,幸運的是,我是負責報導此次活動的記者之一。
據說,那是他病重之後第一次的公開亮相,但由於老先生身體的原因,那次活動我們並沒有去打擾採訪他。我只記得在後臺看見他的身影,那樣的枯瘦讓我心驚。他一身筆挺的西服,步履緩慢,但卻不讓人攙扶,堅持自己走上舞臺。他一上臺,臺下立刻鴉雀無聲。他朗誦的是李叔同的《送別》,不長,中途他卻停頓了一段時間———對於他虛弱的身體來說,走上舞臺表演真像是拼盡力氣。
此後幾年雖然鮮有他的消息,但我總是想,這是他身體安好的表現吧,我並沒有想過,作為記者,一定要採訪他。然而去年5月份,在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即將訪華演出《威尼斯商人》的發布會上,英若誠先生不僅出席亮相,還與記者們大談戲劇。看到老先生精神健旺的樣子,我不由得問演出主辦方:如何把老先生請出來的?他的病好了?對方說:「沒有,老先生對這臺演出很感興趣,從醫院裡出來參加發布會的。他對戲劇活動特別熱心,也特別願說,要不給你安排一個他的專訪?」我問:「可以嗎?」對方說:「估計沒問題。」
採訪約在了英若誠住院的協和醫院,進病房之前我被叮囑,別讓老先生說太多話。等到我進了病房,立刻對自己的來訪感到歉疚:老先生半臥在病床之上,正在輸液。想起他在發布會上的談笑風生,我開口便問:「您現在身體是不是好多了?」他看了我一眼,舉起自己插著管子的手說:「你看這樣,像好嗎?」
那一天我再次體會到這個了不起的藝術家對舞臺和戲劇的深深迷戀,他一談起戲劇便滔滔不絕,眼中充滿了光彩。他說起戲劇的雋永和電視的粗糙,提到了劇作家決定劇院的風格和受歡迎的程度,說起他對眼下戲劇界一些問題的擔憂,談到他希望自己工作過很長時間的北京人藝能像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一樣長盛不衰。他的觀點獨到、精闢,語言相當乾淨清晰,讓我覺得像上了一堂精彩的戲劇課。其間他幾次因說話費神而喘息,旁邊的人和我都欲終止談話,都被他擺手阻止了。我不忍向他提問題,以免打擾他太多,但他卻以自己的博聞強記告訴我戲劇世界諸多我不了解的精彩。結果那天我沒能遵守事前得到的囑咐,我的到訪讓他說了很多話,讓他累得直喘氣,也讓他激動了。但走出醫院時,我在心裡對自己說,這對我個人來說,或許是一生中的重要一課,無論是因為作為記者採訪到他,還是因為自己對戲劇的熱愛。
後來,儘管那時候老先生並沒有因新聞事件成為新聞人物,但那天我的採訪仍以《病中英若誠健談戲劇》為題發在了文娛新聞版上,因為我們都認為,病中的他能這樣和我們暢談戲劇,便是那些因他的經典演出而感動的人們願意看到的最好消息。
然而現在他走了,他是今天新聞事件的主角,卻告訴我們他已離去不再回頭。餘下的,是他一生的精彩。(記者姜薇、王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