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秉德,周恩來侄女。1937年生於哈爾濱。1955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55年畢業於北京師範學校,任北京市朝陽區小學教師,後在朝陽區委宣傳部、西安工業局、貴州零六一基地工作。1974年起任北京市外貿局科長、處長。1988年調入華聲報社,任副社長。1994年任中新社副社長。1998年起任全國政協第九屆、第十屆委員,全國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委員。2008年退休。現為周恩來鄧穎超研究中心顧問、中國和平統一促進會常務理事。
家屬不能干擾他工作上的事
我這一輩子的工作都是服從組織分配。師範畢業後,我就沒有機會再去上大學了。1955年調到朝陽區委後參加了肅反,1957年後陸續參加「審幹」、「反右」和60年代初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其間還參與了密雲水庫建設。1961年10月,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開展後,我在朝陽區委宣傳部當幹事,做一些事務性的工作。後來,到了朝陽區金盞公社參加社會主義教育運動。
1965年,我丈夫沈人驊調到西安的部隊工作。當時,為了精簡北京城市人口,中央有個文件「夫婦雙方,如一方不在北京,另一方跟著調離北京」。看到這個文件後,我當即決定離開北京去西安。當時領導還跟我談話,我說:「你不用動員,我肯定執行中央的決定,但是我要生完孩子再走。」8月中旬生完孩子,10月底我就去了西安。伯父、伯母對我隨夫離京沒有半點幹預。臨走的時候,伯父問我帶不帶孩子,我說人生地不熟的先不帶了,他說:「還是帶著孩子走吧,在老人身邊容易嬌慣。你的孩子從小要嚴格教育,不能寵!」這是伯父在我離京時對我的交代。
到了西安,我在輕工局幹部科當了一名幹事。很快,「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在「文化大革命」開始前,我們局的領導開會研究過單位有哪些幹部較優秀,可做苗子培養,我做了會議記錄。運動開始後,局長、科長都跑了,矛頭就直接指向了我,說我是幹部科的,一定知道底細,讓我交代培養了哪些「黑苗子」。我對自己的組織紀律性要求還是很強的,堅持不說,他們就把我帶走,用大卡車拉到西北局關了三天。
1970年,老伴被部隊抽調去貴州「支左」,我帶著孩子也跟著去了,進了貴州遵義深山裡的軍工廠。根據林彪的指示,解放軍對軍工企業實行全面軍管,軍工企業要靠山、分散、進洞,家屬區和廠區的各個點都分散得很遠。基地在遵義城,我們工廠離遵義七十公裡。我在政治部負責,經常要到遵義開會。每次我去城裡開會,坐汽車去都要走上很遠的山路。
1973年軍管組從遵義撤出,第二年我老伴就接到了北京的調令。回北京後,我在北京首飾進出口公司工作,幹了10年。後來又先後任職於北京市外貿局、北京國際信託投資公司,工作地點離家越來越遠。我有一個朋友當時在國務院僑辦下屬的《華聲報》任社長兼總編,他跟我提到缺一個副社長,問我能不能去。這是我唯一一次自己聯繫的工作,1988年到《華聲報》擔任副社長。後我又到了中國新聞社擔任副社長,負責黨務、財務、行政、技術等部門工作,直到1998年離職。
幾十年來,雖然有人通過其他途徑了解了我的身份,但作為伯父的侄女,我從來沒依靠過他的關係為自己做過任何事情,包括為自己開脫。不過,的確也有人託我辦過事。我丈夫沈人驊是沈鈞儒的長孫,他父親沈謙兄妹五人,小姑姑沈譜是著名新聞人物範長江的夫人。「文化大革命」中範長江被關進了牛棚,我在一次出差回北京的時候,沈譜找到了我,說:「我們都是曾經在總理領導下工作的,範長江怎麼可能是『黑幫』 呢?你幫我帶個信給總理吧!」我說我知道伯父的規矩,家屬不能干擾他工作上的事情,我不敢帶。即使帶了,他能辦也不給辦,因為他反感這種做法。就這樣也沒為她帶信。後來我的這位姑父範長江在河南五七幹校的井裡被發現,人們都說他是自殺,但我姑姑不相信:一個星期以前範長江還讓家裡給換眼鏡、帶搪瓷盆的,怎麼可能會自殺呢?但是後來這件事也沒有搞清楚,最後毛主席給他平反了。對此,我也感到非常愧疚,但沒有辦法,我太了解伯父了。
伯父和我告別
在我的記憶裡,伯父總是特別匆忙,走路快,吃飯快,難得能跟我們好好聊天。伯父經常通宵達旦地工作,伯母怎麼去喊他,他也不動,經常是一直到大清早還不肯休息。有時伯母想了個辦法,凌晨六七點的時候,把我6歲的妹妹秉宜叫起來,紮好小辮子,到伯父辦公室,拉拉伯父的衣角,要他一起去公園看花。因為伯父的辦公室大人不可以隨便進去,讓小孩子去就好辦了。對小孩子他也說不明白,只好跟著她一起走。出門一看,伯母在外面站著,車子、衛士都準備好了,一看就是我伯母布置的。這樣,就一起去中山公園走走、看看白色的芍藥花。回去後,伯父就利用上午的時間睡幾個小時。
為了伯父的健康,有時候伯母會派「任務」給我們,讓孩子們到二門去迎接伯父回家,這樣他就可以下車和我們一起走上幾百米路,活動活動筋骨。 伯父閒暇的時間很少,難得有空,除了跳跳舞,偶爾也打打桌球。但打球也不大方便,因為他的右臂殘疾。1939年在延安騎馬受傷後,當時延安治療得並不好,無法正常工作。後來伯母陪著他去了莫斯科,醫生說其實是可以完全治好的,但需要一年的時間。伯父就不同意,說越短時間越好,你只要給我治得不影響工作生活就行。就這樣進行了基本治療,後來雖然大體不影響生活,但還是會有些不方便,握手的時候會疼。有一次他去訪問亞非14國,回來後跟我說:「我像孫猴子一樣的,一下走了十萬八千裡,這都沒有問題,但是握手握得叫我受不了。因為人家都很熱情,我也得熱情回應,結果手都疼得好厲害!」
1956春海棠花開時留影
1974年我從西安調回北京,一開始還沒有安排工作的時候,也時常去看望伯父。那時候,眼見著伯父每天還是忙,比原來顯得更加瘦削、憔悴,白頭髮越來越多,老年斑也長出來了。我並沒有多想,不知道他病得很嚴重。當時他的病是嚴格保密的,對我也沒有說,就是怕我控制不住情緒,在外面有所流露。
1974年5月31日,伯母給我打電話,說伯父約我去西花廳吃飯。我像往常一樣興衝衝地跑過去,但那天一見到伯父便覺得他跟往常不一樣。平常他都是衣冠整齊的,隨時準備外出工作。但那天卻穿著睡衣睡褲。飯桌上我們就閒聊家常,伯父還隨手送給我兩張他和伯母在大寨的照片。伯父說:「你也看出來了,我現在很瘦,是有點病,明天要住院了。以後我們見面就少了,你要把孩子培養好,教育好。」我一聽,還高興地說:「您平時那麼忙,總是沒有時間休養,現在能下決心去住院了,身體調養好,就又能好好工作了!」 當時,我沒明白,伯伯給我這兩張照片,其實是留個紀念的含義。因為他以前也有時候給我一些東西,像手錶、毛主席語錄等,這次我也沒特別當回事兒。第二天,6月1日,伯父就住進了醫院。他前一天約我去家裡吃飯其實就是告別,我是後來才體會到的。
失去最後一次見面的機會
1975年9月7日,周恩來在解放軍305醫院病房最後一次會見外賓時留下的一張照片。
1975年5月12日下午,我接到伯父以前的保健護士王力的電話後,趕到北京醫院她家。沒想到她哭成個淚人,說:「總理有病,可能比較嚴重。昨天總理說要去看個病人,我們幾個身邊工作過的醫生、護士在醫院與他見面。我們好長時間沒見到總理了,特別高興。可是走著聊天中他突然問了一句『你說我還能活一年嗎?』當時大家都愣住了。他有病,應積極治療,帶這種情緒會影響治療效果的。秉德,我們想來想去只有你了,你設法去見見你伯父,好好勸勸他。」
我一聽也哭了,騎著自行車就去了西花廳,向伯母要求去醫院看伯父。伯父住院快一年了,之前我幾次要去看伯父,都被伯母攔下了,說中央有規定,家人只有伯母可以去,其他人如果要去的話需要中央批准。我想自己一個平頭老百姓,怎麼敢驚動中央呢,就作罷了。但這次,我堅持要去。伯母又一次阻攔了神情激動的我,但為了讓我勸說伯父積極配合治療,便撥通病房的電話要我與伯父好好談談。電話中,伯父的聲音還是那麼親切、從容,詢問我的工作、我父母的情況。我一再打斷他的噓寒問暖,說要糾正他的一句錯話。「只是開個玩笑,有什麼?」他依然是輕鬆地回答。我急了:「這玩笑也不應講,我們聽了心裡受不了,全國人民聽了心裡都受不了,我們沒有你不行!」
「你是共產黨員,是唯物主義者,人總是有那麼一天的。說那話也的確沒什麼,想開點,好嘛?」電話中的伯父,語氣時而嚴肅,時而緩和。
通話前後持續了半個多小時,誰也說服不了誰,我只好說:「我不忍多佔你的時間,千萬請注意休養好,配合治療,不可再有那樣的情緒,不然會影響治療效果的。如果不想呆在醫院裡,就回家住,或到南方走走,散散心,好不好?」他說:「我現在是溫室裡的花朵了,離不開這個環境了。」放下電話前,我一再懇求、勸告伯父甩掉思想負擔,保重身體。
5月20號中午,我接到伯母的電話:「秉德啊,我告訴你,你不是想看伯伯嗎,他今天下午要回西花廳,你有機會回來看看,好不好?」當時我正在上班,就請了假,騎自行車從阜外大街一直騎到西花廳。
一年沒見面,伯父瘦得厲害,整個人像一個衣服架子。伯父身邊的秘書、醫務人員有些人也來了,我們看到他都很高興,一塊聊聊天。他這次出來是要去看一個人,只是路過家裡回來看看。我就說:「伯伯,我跟你一塊照張相吧。」伯父說:「你看今天有這麼多人在這兒,咱們改天吧。」
後來不到一個月,6月15日,伯母又打電話說今天伯父又要回來了,我們可以到西花廳看他。我住在西郊,當時是禮拜天,我正在給我老伴兒一個幾十年沒見面的老同學做飯。我想,不到一個月他又可以回家了,以後回家的機會肯定還會有,因此我想下次去吧,就沒去。沒想到這成了我終生最悔恨的事。我再也沒有見過伯父!我弟弟秉華去了,他是我們姐弟六人中最後見到伯父的人。
伯父走了
周恩來和鄧穎超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個春秋的西花廳
伯父是1976年1月8日上午走的。我1月4日去上海出差,臨走前還往西花廳打電話,沒有人接。我想伯母又去醫院了吧,反正我五六天就回來了。沒有想到,1月9日清晨6點半,在上海和平飯店廣播中我聽到了伯父去世的消息。「轟」地一下子,我差點倒下!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有這樣一個事實……其實8號中午我伯母就讓秘書第一個通知我,但是我不在北京,就告訴了我愛人沈人驊,讓他趕緊通知我和在京親屬。
和我一同出差的同事們趕緊陪我上街去買黑紗,想辦法給我買飛機票,當天我就趕回了北京。
一到北京,我就趕到西花廳。本來我還想著伯母會傷心得不得了,可能會躺在床上,我該怎麼安慰她。但一進門,看見她就站在客廳裡等我,見了面我抱著她就哭,但是她老人家真是堅強,自己不哭,反而勸我說:「秉德,要堅強啊,不哭,不哭!我們要化悲痛為力量。」再三勸我不要哭……我更是受不了。
1月10日,我們一起去參加告別儀式。那天很冷,我當時沒有穿大衣,戴著圍巾、手套。到告別室門外,我突然感到戴手套、圍巾是對伯父不恭,我就把手套、圍巾都脫下來,顧不得地面有多髒,往下一扔,走了進去。我打頭,弟弟妹妹,還有叔伯哥哥嫂嫂,一一跟伯父做最後的告別。在那個小小的告別室裡,我見到了伯伯,他的面龐削瘦極了……我心裡悲痛不已!
出來後,我們回到了車裡。伯母派人悄悄叫我和老六秉建過去,讓我們倆和伯父的遺體最後合了一張影。
第二天傍晚,我們乘車跟著隊伍一起,走過十裡長街送伯父靈柩去八寶山。1月15日大會堂的追悼會,我們也都參加。但伯母告訴我們,她已經交待好了,我們親屬參加所有的活動,但不拍任何照片,不做任何報導。對此,我們都習慣了,覺得很正常。
我伯母去世前,留了兩份遺囑。對公家的遺囑中說明,不要搶救、不開追悼會、不保留骨灰等。內部留遺囑的內容只寫給六個人,有中央辦公廳主任楊德中,原總理辦公室主任李琦,她的兩個秘書趙煒和高振普,還有一個醫生張佐良,再就是我,我是唯一一個親屬。這個遺囑也是讓大家不要搶救,外地的親戚晚輩不要影響正常工作來北京弔唁,骨灰不保留,還有遺物的分配等。當初我伯父也是這樣要求的。
周家人在伯父伯母的教育下,都不願出頭露面,都很低調。很多場合都是這樣,都已成習慣了。伯母百年的時候,我在政協組織了一個座談會,請了和她生前有接觸的同志和一些老革命的後代,一起緬懷、紀念。在與劉延東等領導照相的時候,我們家的人,我的弟弟妹妹,包括第三代都站到了邊上或最後,只有我被拉著坐在了第一排。
永遠是能親近的總理
在中國老百姓心中,伯父是全國人民「最親愛的總理」,深受愛戴。對於他的親民愛民,事例當然不勝枚舉。我印象深刻的有這麼幾件事:
1962年,伯父到鐵嶺考察工作,他曾坐在農民家門口的臺階上、在田地裡與老百姓聊天。走在田裡,他還不時提醒身邊的人別踩了青苗。他蹲在地裡與老鄉聊天的一張照片還保留了下來。我後來去鐵嶺,聽當地人講到,當年他和一個中年農婦聊天時,那個老鄉卻把腳埋起來了。原來農民為了省鞋,夏天光著腳在地裡幹活。這天總理忽然來了,她覺得自己光著腳很不好意思,所以趕快把腳埋在土裡。她那時是蹲著種莊稼,總理就蹲著與她談話。那時根本沒有事先的安排或布置,周總理的親民是非常自然的,他很投入地走進人民的生活。
1962年6月,周恩來在鐵嶺農村考察工作。
1966年3月8日,邢臺發生了一場很大的地震。伯父在對相關救災工作進行了布置安排以後,第二天一早,在餘震未停的情況下馬上坐直升機飛到了震中白家寨村。到了村子後,挨家挨戶考察災情,還開了一個千人大會,鼓勵大家生產自救,重建家園。伯父站在一個簡陋的木箱子上跟大家講話,剛講了幾句,發現老百姓是衝著風的方向,他自己是背著風的。他馬上轉過去,到老百姓的背後和大家講話,老百姓就跟著調過頭來。當時的幹部說:「不行,總理你那樣是喝著風的,你還是到這邊來講。」伯父說:「你想一想,成百上千的人背風合理,還是我一個人背風合理?當然是那麼多老百姓背風,比我一個人背風合理得多。」他從來不把自己看作一位高官,處處覺得自己和老百姓是平等的。他跟老百姓是融為一體的,老百姓也視他為知心的朋友,他永遠在我們的身邊,沒有離開我們,我們永遠都能記住他。他太多這樣的形象了,不是做給別人看的,不是說出來的,是實實在在地做出來的,他的行為給大家留下了太多深刻的記憶。
現在,只要是當年伯父去過的地方,我只要有機會都儘量去走一走,想去那裡實地看看,追尋伯父當年的足跡。2006年,我們幾個兄弟姐妹去了一趟白家寨村。村裡一位老漢是當時的支部書記,還是掛著白頭巾,跟我們哭著訴說當時的情景。他說:「當時我們碰到這麼大的災難,房倒屋塌了,人也死了不少,都覺得沒法活了,想出去要飯,或者有的乾脆就不想活了,因為親人都不在了,我們自己還活著幹什麼?在非常無助、非常絕望的時候,總理來了,告訴我們要重建家園,我們要振奮精神,要自力更生。還給我們帶來一些救災物品,把我們組織起來,鼓勵我們一定要振作起來,一定要把自己的家鄉建設好。這樣,我們才得到了挽救,我們才能夠振作精神。」
周恩來和青年朋友們坐在一起
觀其一生,我覺得伯父的所作所為是從13歲立下的志向指引了他,他一生都在踐行「為中華之崛起」,不光是讀書。我感到他是為中華之崛起而生,為中華之崛起而逝,他一輩子都是這樣做的。這樣的精神,值得我們後輩代代傳承,值得我們全國人民代代傳承!(文章來源 中共北京市委黨史研究室編:《不僅是血緣的傳承——聽父輩講那過去的事》,中共黨史出版社2013年版,第38-4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