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你好,上一講我們分享了蘇軾剛剛被貶到黃州時寫下的《卜算子》,那是一首充滿仙氣的作品,不過詞仙蘇軾可不是只有這一種氣質,他也有很接地氣的時候,而且當蘇軾接起地氣來,還真的是一個非常可愛的陽光大男孩,好像渾身都洋溢著熱愛生活的激情和動力。有趣的是蘇軾在黃州的四年多時間裡,有兩大傳聞都惹得蘇軾自己大笑不止,什麼樣的傳聞這麼好笑呢?一個傳聞說蘇軾逃跑了,另外一個傳聞的乾脆說蘇軾死了,怎麼這樣的傳聞是怎麼無中生有的呢?其實始作俑者還是蘇軾自己。今天,我們就來解讀蘇軾寫的一首《臨江仙》詞,這首詞就是引起其中一個傳聞的源頭,詞是這樣寫的:
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醉
宋代:蘇軾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
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這是一首極有情趣的小詞,上闋是敘事,講的就是蘇軾自己喝醉了酒,深更半夜回家,家人都已經熟睡了,把他一個人關在門外的故事。「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晚上蘇軾在東坡喝酒,估計是和朋友聊的太開心了,他的酒量本來就不大,一喝嗨了就容易醉,醒了酒再繼續喝,就這樣醒醒醉醉,灑局直到半夜三更才終於結束。東坡這個地方咱們以前介紹過,被貶黃州的第二年蘇軾就帶著家人在黃州東門外的一塊荒地上開墾耕種,並且將這塊地命名為東坡,還因此自號東坡居士,寫了東坡八首詩,來記錄他人生當中第一次幹農活的經歷。蘇東坡這個名號也是由此而來的。後來蘇軾又在東坡相鄰的一塊廢地上蓋了五間茅草房,房子蓋成的時候呢,正趕上春雪紛飛,於是蘇軾就把正中間的堂屋取名為雪堂,將親手寫成的東坡雪堂四個字的匾額掛在了門上。除了全家人居住的臨皋亭之外,雪堂雖然簡陋,可是這是蘇東坡看管田地,並且還經常和朋友聚會的重要所在,甚至時常還會有不遠千裡趕到黃州來看望追隨東坡的朋友,在雪堂裡一住就是好多天,東坡雪堂成了蘇軾在黃州的一個精神寄託。
舉個例子吧,蘇軾有個相交甚深的方外好友參寥子,參寥子就是僧人道潛字號參寥,參寥子是當時人對他的尊稱,烏臺詩案發生以後,蘇軾以前許多的親戚朋友,為了避嫌都跟他暫時斷絕了來往,蘇軾這個名字一度變成了一種忌諱,很多人避之唯恐不及。可是依然會有一些不信邪的真朋友,始終和蘇軾保持著密切的來往,例如參寥子。他一想到蘇軾遭到了如此的冤屈,流落黃州,心裡就一陣陣的疼啊,他覺得陪伴落難的蘇軾是他義不容辭的責任。於是在元豐六年的3月,東坡雪堂落成之後,參寥子也從千裡之外的杭州專程趕到了黃州,這份患難真情令蘇軾感動萬分。參寥子在雪堂一住就是一年多,陪伴蘇軾度過了人生當中最艱難的一段時光,因此對於黃州時期的蘇東坡來說,像「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這樣的狀況應該也是經常發生的。白天在東坡開荒種地,晚上在雪堂和好友相聚暢飲,一聊就聊到了半夜三更。「歸來仿佛三更」「仿佛」這個詞用得尤其可愛哦,活脫脫勾勒出一個醉態可掬的蘇軾,那個時候既沒有手錶,也沒有手機,不能夠隨時把握時間,半夜從野外回家的蘇軾在醉眼朦朧當中,只能判斷出一個大概的時間,那可能是三更天了吧,誰知道呢,反正肯定是很晚了。蘇東坡很可愛吧,還有更可愛的在後頭呢。當他醉醺醺道別朋友,晃晃悠悠回到臨皋亭的住處時家人都已經熟睡了。
「家童鼻息已雷鳴,」說實話呀,我酷愛這一句詞,實在是太可愛,太接地氣了,我們一般讀詞都會覺得詞很優美、含蓄,使用的意象往往都是經過詞人精心的選擇和修飾。美是我們對宋詞的整體印象,而且因為唐宋詩詞描寫女性居多,相關的意象都會傾向於柔美香豔,可是蘇軾偏偏不遵守詞體本色,把打鼾這種一點兒都不美的事兒,也寫到詞裡邊去了。據我所知,蘇軾可是第一個。蘇軾開了這個先河之後,後來的辛棄疾更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啊,寫他自己喝醉了酒,打鼾時氣似奔雷呀。看來像蘇軾辛棄疾這樣的詞壇,大家一般的規矩還真束縛不了他們。
我們再回到蘇軾的詞上面來。「家童鼻息已雷鳴」這句詞至少透露出三層含義,家童睡得這麼死沉,死沉的,鼾聲如雷,首先再次印證了蘇軾「歸來仿佛三更」的時間判斷。其次也暗暗透露出東坡住所的簡陋,這房子隔音措施實在是太差了吧,屋裡人打鼾在屋外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啊。最後家童的鼾聲也襯託出了蘇軾的樂觀精神,你看這麼艱苦的日子,依然能被蘇軾過得有滋有味。蘇軾心大,所以他身邊的人一個個都會受到感染,心無城府,毫不在意,生活的艱難,還能過得這麼簡單,這麼輕鬆。
「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仗聽江聲。」被關在門外的蘇軾,一邊聽著家童雷鳴般的鼾聲,一邊敲著門,而且因為鼾聲太大,家裡其他的人在熟睡當中,也聽不到蘇軾的敲門聲。看來蘇軾,平時在雪堂留宿的情況,大概也時有發生,家裡人見他三更半夜還沒回家,估計他又在雪堂睡了吧,就沒有給他留門。而且蘇軾平時為人很寬厚,對家童估計也很寬鬆,主人還沒回家,家童不但不留門,反而自顧自睡得死沉死沉的,換了別的主人可能早就暴跳如雷了。可是蘇軾呢,不但不生氣,反而還覺得很有趣,他索性倚著竹杖,悠然的欣賞起夜色下籠罩的江景,聽著一陣一陣的濤聲,仿佛和家同打雷一樣的鼾聲,彼此呼應,此起彼伏。閉著眼睛想像一下吧,一個鬚髮飄飄的半百老人,拄著拐杖,佇立在蒼茫的夜色之中,江風江濤的聲音如同天籟般迴響在夜空之中,期間還夾雜著有節奏的巨大鼾聲,這是何等奇特的夜景啊。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仗聽江聲。」詞的上片寫到這裡,我們的眼前已經呈現出一個既瀟灑率性又十分接地氣的蘇東坡,不過蘇軾的詞,最重要的特點並不是有趣好玩,蘇軾其實是一個十分理性的人,他的詞最大的特點是能夠將講故事,發議論和抒發感情,這三個方面都結合到一起。別人寫詞大多是情景交融,而蘇軾的詞是情理交融。上闋將故事的背景簡單交代清楚之後,下闋就開始發議論了。別人回家被家人關在門外,可能只會單純的生氣,可是蘇軾被關在門外,卻能夠生發出一番人生的哲理:
「長恨此生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這一番人生哲理,是從莊子化用而來,在莊子《知北遊》當中講了一個故事:「舜問乎丞:"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 《莊子·庚桑楚》亦云:「全汝形,抱汝生,無使汝思慮營營。」莊子對道的闡釋啊,總是那麼玄妙。我簡單的解釋一下,大意就是,人的身體不是你自己的,而是天地所賦予的,只有「全形抱生」,忘記世間的功名利祿,從往來奔波的利益追逐當中超脫出來,隨緣自適,才能養護生命,成就生命的真正意義。可是這畢竟是道家的價值觀,蘇軾早年受到的是正統的儒家教育啊,胸懷濟世之志,他是懷著滿腔熱忱投身於政治理想的,一旦理想受挫,要讓他一下子從多年的理想追求當中,迅速的抽身出來,像莊子所說的那樣,完全忘懷世事,順應自然之道,養性全身,了無掛礙,這樣的話說起來很容易,做起來實在是太難、太難了。蘇軾是一個真誠的人,所以他不會空喊口號,而只是老老實實的承認「長恨此身非吾有,何時忘卻營營」。「長恨」這個詞實在是蘇軾對自我矛盾心態的真實解剖,但蘇軾畢竟是蘇軾,他和普通人不一樣的地方就在於,普通人面對內心的糾結和矛盾往往難以解脫,可蘇軾卻能夠將儒家,道家,佛家思想融會貫通。雖然一旦意識到自身的矛盾啊,他不會在矛盾當中糾結成一團亂麻,而是會用道家和佛家的理論,嘗試讓自己的精神擺脫困頓,回歸一種平靜和自然,「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
「夜闌風靜縠紋平。」這一句就是對前兩句心態矛盾的反思。當蘇軾佇立在江邊,隨著夜色越來越深,風漸漸停了下來,江上的波紋也平靜了下來。萬籟俱寂的夜晚,讓浮躁的心靈仿佛得到了溫柔的撫慰,也如同水面一樣的波瀾不興了。其實要我說,大自然的聲音哪裡說安靜就會馬上安靜下來呢?風聲濤聲,還有家童的鼾聲未必一下子就會從耳邊消失的一乾二淨嗎?我想應該不會。但我們常常說一句俗話,叫做心靜自然涼。,蘇軾此刻就應該是類似於這樣一種狀態,因為他自己的心安靜下來了,那麼他所看到的一切,所聽到的一切也就隨之平靜了下來,再也不會在內心掀起任何的波瀾。因此「夜闌風靜觳紋平」看上去只是突然插進來一句寫景的詞,但其實這句詞是用平靜下來的心態,消解了此前「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的矛盾,由長恨逐漸轉化為平靜,不正是蘇軾領悟到的更高的一種人生境界嗎?
這一番頓悟似乎讓蘇軾豁然開朗了,宇宙之博大,天地之浩渺,自然之永恆,和它們相比,人是何其渺小,人生又何其短暫,又何必糾結於人世間的種種紛擾起伏呢?於是如何解決平時困擾自己的長恨答案呢?就自然而然明了了,那就是最後兩句:「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解脫困擾的途徑原來就在眼前,一葉扁舟消失在茫茫江海之中,讓渺小的生命融入廣闊的宇宙,讓博大的自然來包容化解生命的困境,這難道不應該是生命的原生形態嗎?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一首臨江仙,從敘事到抒情,從抒情到議論,從議論到頓悟。這既是蘇軾至性至情的真實流露,也是感性的蘇軾和理性的蘇軾,在碰撞當中升華出一個更加超然、更加智慧的蘇軾。不過在這個特殊的夜晚,蘇軾自己是幡然醒悟了,可他沒有想到的是,不是每個人都能夠領悟到他所領悟的那個境界。因為就在第二天,這首小詞就像長了翅膀一樣傳開了,並且伴隨著詞的廣為傳唱,一個傳奇的故事也被傳的滿天飛。因為此當中有「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的句子,於是大家都說昨天晚上蘇東坡寫了這首詞之後,把帽子一摘掛在江邊,他吹著口哨,撐著一艘小船,飄然遠逝了。當地的知州徐君猷聽說以後大吃一驚,害怕的不得了。那徐市長害怕什麼呢?你想想看啊,蘇軾是被貶謫到他屬下的一個犯官,雖然他們平時關係很好,而且徐市長對蘇軾一家還頗為關照,可會不會平時就是因為對他太寬鬆了,是我給你自由,過了火才讓你犯下這樣的大錯。徐市長身負看管朝廷罪臣的職責,可是這麼惹眼的蘇軾居然就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跑了,讓他怎麼向朝廷交代呢?徐市長著急的立刻趕到蘇軾在臨皋亭的家裡去看個究竟,一推門就聽到了蘇軾雷鳴般的鼾聲,他宿醉未醒,睡得正香著呢。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原本只是蘇東坡對於人生的一次偶然頓悟,沒想到居然引起這麼大的恐慌,從抽象的人生哲理一下子被拉回到了具體的行為選擇,這還真是讓人啼笑皆非呀。無獨有偶啊,這次是瘋傳說是逃跑了,還有一次更可笑。在元豐六年,也就是1083年4月11日,曾鞏去世,曾鞏和蘇軾一樣,名列唐宋八大家之一,而且和蘇軾還是同年進士,都是歐陽修的高足。讓人沒想到的是,曾鞏的去世,居然又讓人聯想到了遠在黃州的蘇軾,於是人們紛紛就傳說蘇軾和曾鞏同一天也去世了。恰巧那段時間的蘇軾呢,還確實生了病,他得的是紅眼病,杜門謝客有一段日子了,這樣一來,這個消息就更像是真的啊,蘇軾的好朋友範振當時在許昌,聽說之後大哭不止,立刻讓兒子趕緊準備派人去弔唁慰問蘇軾的家人,範的兒子,看老爹這麼傷心,只好緩緩的勸說父親,這個消息還沒有證實,這樣直接上門弔唁,怕是不太妥吧。您看是不是先寫封信過去問候一下,如果消息確實您再去弔唁還不遲啊。反正平靜下來一想兒子說的在理呀,於是呢他修書一封派人送到黃州,蘇軾打開信一看笑得那個前仰後合呀。這個消息一傳十,十傳百,不僅遠方的朋友深受震動,連宋神宗都聽說了,於是呢皇帝就向正在身邊的大臣打聽,大臣就回答說外面是有這樣的傳聞,但是還沒有證實消息的真假。正準備吃飯的神宗一聽連聲嘆息,說,人才難得啊,人才難得啊,於是神宗皇帝碗筷一放,再也沒有吃飯的胃口了,神色之間的非常的傷感。當然了,這樣的誤會一而再的發生,其實從另外一個側面反映了蘇軾影響力之大。甚至據說因為這個事件還提醒了神宗人才難得,於是神宗就產生了要再次啟用蘇軾的想法。就在第二年,也就是元豐七年3月,神宗下旨讓蘇軾調至汝州,也就是到了離京城更加近一點的地方,那這就是要重新提拔蘇軾的一個信號了,蘇軾的命運即將迎來再一次的改變。
讓我們再來品讀這首反映了蘇軾對人生的頓悟和引起那麼多誤會的《臨江仙》。
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醉
宋代:蘇軾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
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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