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對面寫來」,就是詩人在抒發對遠方親友深摯的思念之情時,別出心裁地變換了描寫的角度,避開了直而顯地寫自己之思,卻去描摹所思之人正在熱切地思念自己。這種表現想像中的對方對自己的思念,比那些單純寫自己本身的思念更翻進了一層,化直而顯為婉而深,辭情悽婉蕩動,筆法曲折空靈,頗具藝術感染力。
「對面寫來」手法在《詩經》中已肇其端,如《豳風·東山》:
寫久戍徵戰的一名士兵在返家途中渴望見到親人的思緒。第三章集中寫他對故鄉妻子的思念,卻將筆墨轉寫妻子對他的思念。在這位士兵的幻覺中,仿佛看到了妻子此刻正在焦灼地思念著自己的情景——鸛鶴在家門口的土堆上鳴叫,妻子卻在屋裡長籲短嘆、焦躁不安。抒情主人公從內心發出呼喚——快把屋子拾掇好,打掃乾淨,我很快就要到家了!對面寫來的藝術手法體現出詩人(或抒情主人公)思憶親友的心理軌跡。這種生活際遇、心理感受既是典型的、又帶有普遍性,因此很容易撥動讀者的心弦,引起強烈的共鳴。
唐人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
詩的高明之處,在於第三、四兩句。詩人設想:今天是重陽佳節,遠在故鄉的兄弟們在登高遍插茱萸時,必然會因「少一人」而惆悵吧?一定會惦記著「遠在異鄉為異客」的自己吧?從對方落筆,從此處遙想彼地,以對方之思映襯自己之思,更顯情致婉曲,深邃動人。這種手法在唐詩中較為多見,如:
出遊獨處之人在寒食節,會想到諸弟在故鄉聯袂出遊的踏青之樂;羈旅客居之人在月光朗照之下,會想到故園親友們也在惦念著自己;天涯遊子在冬至之夜,會想到此時此刻家人也會念叨著自己。這種內心感受是人之常情,常令具有同樣經歷的讀者與之共鳴。
有些詩人把同一時間而處在異地的親友之間互相憶念的意象並列擺出,創構出相映相生的藝術畫面,如:
家人見月望我歸,正是道上思家時。(王建《行見月》)誰料江邊懷我夜,正當池畔思君時。(白居易《江樓月》)在中天一輪明月的輝映下,雙方相思相憶之情同樣深摯。詩人神馳千裡,把相隔天涯的雙方思憶之情狀組合在同一意象的畫面之中。雖然關山迢遞,空間迥遠,但對方相憶的神態卻近在咫尺,如在目前。杜甫名作《月夜》: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
——詩人設想在今夜明月的照耀下,遠在鄜州的妻子可能又失眠了,她正憑欄望月,思念牽掛著羈留長安,音訊杳然的自己。妻子那「香霧雲鬢溼,清輝玉臂寒」的形象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詩人望月思家,卻寫妻子見月思己;明明是長安之月,卻寫「今夜鄜州月」,這種「對面寫來」的高妙手法為許家詩評家所稱道。
宋代詞壇,「對面寫來」更為當行本色。如歐陽修《踏莎行·候館梅殘》:
天涯遊子在行色匆匆的徵途上,卻從對方著想落筆,推想到居家妻子此刻必定是登樓望遠,感傷惆悵而柔腸寸斷、玉箸雙流的。然後,又蕩開一筆,內心中關切地勸慰妻子:別再登樓憑欄遠眺了吧,那樣只會「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這種手法把遊子思婦之間纏綿繾綣的伉儷之情烘託得濃烈深沉。
運用這種「對面寫來」的手法去描摹「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把抽象的思念之情化為具體可感的藝術形象,就更加生動感人。另外,不直言個人之思,而通過摹寫想像之中對方對自己的思念,則更婉約含蓄,耐人尋味。
借景言情是古代詩詞重要的表現手法之一。以樂景寫喜,以哀景寫悲,乃是常情常理。如宋人徐元傑《湖上》:
西湖溫馨和樂的景象正表現出遊人歡樂酣暢的心情。又如唐人李益《夜上受降城聞笛》:
邊陲荒涼的夜色、悽清的笛聲與徵人望鄉思歸之情融洽為一。以上二例是以樂景寫喜、以悲景寫哀的通常寫法。
詩詞中有一種以樂景寫哀情的手法,即利用心境的哀愁與美景的矛盾,來渲染和烘託內心不快的情緒,使抒情更委婉,更深邃。王夫之《姜齋詩話》:「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請看中唐詩人賈至被貶為嶽州(今湖南岳陽)司馬時寫的《春思》:
詩人在美好的春光中,自身遭讒受貶的愁怨卻難以排遣而與日俱增。詩中極力描繪春光的妍麗:春草嫩綠,柳色鵝黃,桃紅李白,花枝披離,生機盎然。可是,良辰美景卻無法消除內心的深愁苦恨。「東風」「春日」卻成為添愁惹恨的觸媒。再請看杜甫《登樓》的前兩聯:
暮春時分,詩人登樓憑眺,目極千裡,俯視江流,仰觀山色,念天下多難,戰亂頻仍,心潮澎湃,感慨深沉。詩的開頭,「花近高樓傷客心」,春滿大地,樓前花枝爛漫,原是可喜可悅的賞心樂事,但詩人反覺繁花撩愁,觸目傷心,似與情理相悖。首句突兀而來,奇崛獨特,與其《春望》「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為同一機杼,既「以樂景寫哀,倍增其哀」的表現手法。
美麗的春光不僅無法吸引詩人去欣賞,反而引起傷感與愁怨。這種表現手法相當多見,再如杜甫的《送路六侍御入朝》:
這裡的「不分」猶言「嫌惡」,「生憎」猶言「最憎」。桃紅似錦,柳絮如綿的劍南春色卻使詩人憎惡。另如:
淚眼生憎好天色,離腸偏觸病心情。(陳克《贈別詩》)這裡指出了「淚眼」與「好天色」之間的矛盾,心情不好,面對美景良辰也不會持欣賞的態度。劉禹錫《竹枝詞》:「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也是樂景與哀情的交織:桃花盛開,春水潺湲,但抒情主人公卻愁腸百結,痴情少女偏偏遇上了負心漢;男子的愛情如紅花易謝,而姑娘的愁苦卻似春水東流,綿長無限。
溫庭筠有一首《客愁詩》:
這首小詩頗有哲理意味,寫出了春風柳色這個樂景與飽經離亂的遊子複雜的愁情之間的矛盾,以及由這個矛盾產生的特殊的心理。王夫之關於詩歌創作的「情」與「景」的關係有一段很深刻論述:「情景雖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哀樂之觸,榮悴之迎,互藏其宅。天情物理,可哀而可樂,用之無窮,流而不滯;窮且滯者不知爾。」這裡說:哀情悴景、樂情榮景可以互藏於其對立面中,哀情榮景、樂情悴景亦可以互藏於其對立面中。這種藝術構思論,較之歷代詩論家所展示的樂情與樂景、哀情與哀景的簡單構思論,更合於辯證法,更有其深度與力度。
杜甫名作《登嶽陽樓》的頷聯「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寫景大氣磅礴,沉雄壯闊,寫出洞庭氣概。而其頸聯「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抒情則寫個人身世之落寞悽涼。兩聯由壯闊的樂景突然過渡到狹窄的愁情,詩境全然不同。浦起龍《讀杜心解》認為:「不闊則狹處不苦,能狹則闊境愈空。」其實,除了這種映襯對比之外,這首詩成功地使用了樂景寫哀的表現手法,所以王夫之評曰:「『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乍讀之若雄豪,然而適與頸聯『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相為融浹。」杜甫這首詩的尾聯,從個人身世之悲哀,轉入對國家危難的深長憂慮:「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憂憤更為深沉,胸襟更感博大,氣象更加壯闊。因此,這首杜詩能獨標高格,與範仲淹《嶽陽樓記》聯袂成為嶽陽樓詩文的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