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字伯謙,工作於江蘇省人民檢察院。
小時候常聽我媽說,她的偶像是一個叫「杜丘」的日本男人。他是一名檢察官,來自一部叫《追捕》的電影,帥且正直。高考時,我媽幫我填報了法學專業,再後來又機緣湊巧地考進了檢察院。錄取的那天,我發現我媽特別開心。我突然想起來,她是不是覺得終於把兒子培養成了她的偶像——那個叫「杜丘」的檢察官。
一晃又11年過去了,最近有部日本電影上映,叫《檢察方的罪人》。日本檢察官?這個神秘的圖騰瞬間引起了我的興趣。帶著對日本檢察制度的好奇和同為「正義化身」的自豪感,我走進了電影院.
電影開頭是一位叫最上毅的資深檢察官在給一群新入職的檢察官上課。他剛毅、果敢、嫉惡如仇,不斷向新人強調正義的重要性,他說:「罪惡不會被雨水洗去」,希望初任檢察官們能夠用專業的檢控將犯罪繩之於法。
之後,最上毅接手了一起兇殺案,在追查線索時發現一名叫松倉的人涉嫌在30年前用殘忍手段殺害一個女孩,而這個女孩正是她久久不能釋懷的初戀女友由季。久遠的兇案早已超過了20年追訴時效,上天卻讓兇犯再次殺人並落入他的手中,真是天道輪迴啊!最上毅難掩興奮,心中充滿復仇的欲望。然而很快,所有證據都指向一個叫弓岡的人,兇手並不是松倉。他拒絕接受這個事實,他認為弓岡雖然該死,但不能因此阻礙松倉以死贖罪。所以他決定用私刑處死弓岡,再栽贓松倉,讓松倉在新案件中被判有罪,處以極刑。可惜,他所做的一切還是被他的助手衝野和橘沙發現了,三人陷入了不可調和的衝突。衝野和橘沙認為,以犯罪手段去爭取所謂的正義是極端的不正義。二人辭職並幫助松倉贏得了訴訟,松倉得以無罪釋放。無罪判決的當天,松倉像英雄一樣被律師們簇擁,載歌載舞,醜陋而魔幻。衝野不僅沒有反感,還向大律師邀功,以正義者自居。這又讓橘沙難以接受,於是二人也分道揚鑣。影片的最後,衝野去見最上毅,二人雖有師徒之情,但對待正義的理解還是南轅北轍,最終衝野說出了那句意味深長的話:「執著於自己正義的檢察官必定淪為罪人。」影片戛然而止。
走出影院,我腦中紛紛亂亂,因為其中還有很多其他的支線,比如日本軍國主義的陰影、政治聯姻的悲劇、司法腐敗等。但相比於這些宏大的命題,我更在乎的是影片想要表達怎樣的「檢察觀」。也即,檢察方在司法中要秉持一種怎樣的理念,檢察方的正義是什麼?
電影是誇張而具象化的,其實每一個角色都有特殊的象徵意義。初戀女孩由季,代表的是檢察官內心最柔軟之處;最上毅這個角色,代表的是以實體正義為終極追求的理念;衝野則代表以程序正義為根本,對事實本身可以無視的程序至上理念;橘沙這個打入檢察署內部的記者,則代表最廣大民眾對司法的樸素情感。另外,影片還設置了一個叫諏訪部的黑道人物。他深藏不露,無所不能,只要最上毅有所需,他必有所應。有趣的是,「諏訪」二字,中文意思就是「諮詢、密謀」。我想這個角色象徵的就是檢察官的「心魔」,那種可以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誘惑」。
如此看來,影片想要表達的中心思想就清晰明了了。那就是,如果檢察官為追求一案一事之正義而破壞法治,無異於親手犯罪甚至殺人,是最大的不正義。
有人說,正義不就是復仇嗎?檢察官代表國家為被害者復仇不正是設置檢察權的意義嗎?其實這種理念在2000年前就OUT了。古希臘神話中的「正義女神」(Goddess of Justice)叫朱斯提提亞,她身穿白袍,蒙著雙眼,面容平靜。左手提一秤,象徵公平,右手持一劍,象徵制裁。腳邊盤踞著一條蛇和一隻狗,分別代表仇恨和友情,二者都不許影響裁判。正義女神後來也被作為司法的象徵,無愛無恨,不偏不倚。而復仇女神厄裡尼厄斯(Vengeance)則是面目猙獰的形象。她服務於地獄,追捕並懲罰那些犯下嚴重罪行的人,象徵著仇恨和報復。所以,2000年前的古羅馬人就懂得,復仇並不代表正義,甚至一定程度上是正義的對立面,因為利用法律復仇是極端的不正義。有人說這是西方法治思想,其實中華法系也早已形成類似的思想。《尚書-大禹謨》中記載:「臨下以簡,御眾以寬;罰弗及嗣,賞延於世。宥過無大,刑故無小;罪疑惟輕,功疑惟重;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說的就是刑罰的目的在於調節社會關係,而不是簡單的等量報復。如果一個檢察官只求滿足自己心中的正義,那他只是一個將法律當成利刃的兇徒。如果一個檢察官只求程序正義無視百姓的疾苦,那他只是一架辦案流水線上的機器。檢察官要有底線思維,將實體正義和程序正義並重,才能掌握司法辦案的真正奧義。
今年年初最高人民檢察院檢察長張軍在談到檢察權時強調:「作為國家法律監督機關的人民檢察院,捍衛的是法律不折不扣的正確實施,實事求是、依法準確、客觀公正才是根本的價值追求。」「進入新時代,不放縱犯罪、不傷及無辜、罪責刑相適應必須是「三位一體」,應當並重。」檢察權、公訴權就是求刑權這種理念,早已被時代拋棄。
就拿追訴時效制度來說,影片中因為由季被殺案已過訴訟時效,追訴無門。最上毅選擇通過栽贓的方式讓松倉付出代價。但在我國,《刑法》第八十七條規定:「法定最高刑為無期徒刑、死刑的,如果二十年以後認為必須追訴的,須報請最高人民檢察院核准。」也就是說,雖然追訴期已過的區域是刑罰觸及的最遠邊界,但在我國,邊界的最深處有一扇小門,這扇門的守護者,就是最高人民檢察院。刑法把自己的底線交給了檢察機關,檢察機關能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對此,張軍檢察長強調:「追訴時效制度的立法本意是以不追訴為原則,以追訴為例外。」是啊,大凡武學宗師,不會輕易將絕學示人。一來絕招使出,傷筋動骨。二來絕招之所以是絕招就在於難得一見。如果懲治宵小也用絕招,那和街頭賣藝者又有何異。比喻雖不恰當,道理卻是一樣的。刑法的效力在於實施,在於被信仰。例外條款的威懾不在於用,而在於不輕易用。只有不輕易用才能維持刑法體系的完整,才能維護刑法原則的剛性。
達摩克利斯之劍可怖,不在於鋒利,而在於懸在頭頂。強秦之新法可敬,不在於嚴厲,而在於一諾千金。檢察機關是法律監督機關,是法律的守護者,沒有什麼比維護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維護社會公共利益,維護國家的大局更為重要。什麼是檢察方的正義?這就是新時代檢察機關所秉持的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