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給大家的》 李 山(著) 東方出版社出版
經典重讀 提到《詩經》,人們總會覺得這是一個古老玩意兒,離我們好幾千年,字句艱深,與我們今日並不相干。好像除了在給孩子起名字時抱佛腳翻一翻,找幾個字面好看的句子望文生義組合一番之外,再難有打交道的地方。字詞的訓詁、微言大義的闡發,那是專業學者的事情,怎麼能說得上是「大家的詩經」呢? 其實不然。《詩經》裡藏著我們這個民族很大一部分的「精神家底」,它的內容及神韻,是我們從未離開過的。且不說至今仍耳熟能詳並見於日常引用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等名句,就是我們熟悉的唐詩宋詞中也有不少借鑑、化用《詩經》的地方。我們今日愛用桃花比喻美人,常用「走了桃花運」來打趣戀愛中的小年輕。而唐代崔護的《題都城南莊》,也誇偶然見到的小女孩青春勃勃,面貌如桃花一樣紅潤動人,「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這一句自是實景,但他當時也一定想到了《詩經》中送女兒出嫁時歌詠的《周南·桃夭》一篇,「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不然,他為什麼在第二年會再次前來,徒留惆悵地說「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呢?「夭夭」可解釋作「屈伸貌」,早春料峭,春風中開滿桃花的樹枝在擺動、顫抖,花的顏色又紅得「灼灼」,仿佛光線與空氣都變得火爆而熱烈,這是多麼動人的場景,用來描寫女孩子出嫁時綻放出來的燦爛笑容與喜慶氛圍,又是多麼恰切與充滿希望的祝福。 《詩》三百,其中所涉周人貴族之禮儀、四時農事之安排或許離我們今日已遠,但其中流露的先民對自然的審美,對人與人之間關係的關懷,折射出的人情世故,卻無不熨帖我們的生活,並能有所裨益於當下。「《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可見《詩經》從來都是為大家所常讀的讀物。然而「詩無達詁」,如何解得通,解得妙,解得活,解得真摯感人,卻很考驗解詩人的功力,也很能見解詩人的性情。 在我看來,李山老師的這本新書就稱得上是放下身段來聊天的典範。展卷而讀,從三墳五典到地方小調,旁徵博引,嬉笑怒罵,通透不迂,有情有理,講《詩經》,也可以當古代文化史,尤其是周人「禮樂」文化簡史來讀。 博喻是想像力的體現,常被視為衡量作家才華的標誌之一。如蘇軾《百步洪》,形容一段百餘步長的激流,「有如兔走鷹隼落,駿馬下注千丈坡。斷弦離柱箭脫手,飛電過隙珠翻荷」,炫技之餘卻無不妥帖,令人擊節稱讚。而好的講解,也要善取譬喻,旁徵博引,並非為逞才使氣,而是方便法門,讓人會心。如此書中對《邶風·凱風》的解讀,從孟子到漢章帝到陶淵明再到聞一多,隨手拈來,妙趣橫生,讓人對詩旨更好地理解。再比如講《鄭風·風雨》時,宕開一筆,從雞鳴想到狗叫,講起了唐代劉長卿的《逢雪宿芙蓉山主人》,又以 《南史·袁湛傳》中的趣事結束,點出了《詩經》表達技巧高妙之外對我們人格塑造的影響之大。至於對《周南·關雎》《周南·漢廣》《秦風·蒹葭》等篇的解讀,雖一家之言,卻因考證的底子厚,對詩讀得熟極,又有真正的生命體驗在,時時能給人驚喜,與他說對參、解惑釋疑的同時,讓人油然而生親近。對名篇《豳風·七月》的解讀,固然承繼前人,對其中名物一一介紹,展示了一年之中淳樸的、五彩繽紛的先民農耕世界。作者在此之外又大加發揮,從孔夫子到錢鍾書,再到英國的馬林諾夫斯基,於歡呼「萬壽無疆」的酒宴狂歡中看到了永遠延續美好生活的祝福與願景,向我們展現了生活辛勞之外先民們自信、踏實與堅實的品質,落腳在「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格調。「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作者卻是以他宏闊的理論想像與對生活眷眷的深情,向我們呼告他從中讀出的,「在舞場踏著快節奏的步伐嘣嚓嚓嘣嚓嚓跳舞」般的動感與「人在天地間生存的大韻律」。「周原膴膴,堇荼如飴」,豐沃的土地上有艱苦的勞作,也蘊含著生活的希望。而藝術通著造化,詩所能動人心志,搖蕩性情,甚至形諸舞詠,正在此人天交接、兩得相見之中。 薛 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