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爾文《物種起源》昨日迎來發行150年
英國為紀念《物種起源》出版150周年和達爾文誕辰200周年發行的郵票
150年前的11月24日,達爾文《物種起源》第一版發行,共1250冊,當日便銷售一空。也就是從這一天開始,進化論逐漸撼動整個世界——誰也不會想到,正是這一生物學的理論,意外地對中國近代思想史乃至中國現實產生巨大影響,且至今不絕。
事實上,達爾文自己始終反對把進化論用於社會思想學領域,直到臨終時他也沒有發現有什麼理由可以把進化論用於哲學。他在1878年評價這種做法時說:「這是一個極其愚蠢的觀念。」反思進化論在中國的種種,一直以來多的是稱讚其鼓勵變革的思想解放作用,然而對於其在社會思潮方面的負面影響卻甚少有人提及。
在今天一些學者看來,進化論當時在中國的有效傳播代表著一種中國古老的歷史循環論讓位於進步史觀,它當時更多地預示著一個新的軸心時代的到來。然而,面對當下,我們又該如何反思進化論呢?
抗戰後,從書齋轉入現實的廢名在考察中國鄉村教育實踐後曾以批判的眼光看待被進化論所改變的世界,他認為「真理不是進化」;在他看來,把進化論這種生物學學說引入社會人文界其實對中國傳統文化形成了極大的破壞,並使得沉醉於「進步」與「進化」這些名詞中的國人日益功利化與「機器化」。
東方早報記者 江村 石劍峰
進化論——150年前發表的一種生物學說與線性時間觀,在古老的中國文化語境裡到底會遭遇些什麼呢?而當下,又該如何對進化論反思呢?
科學與社會
兩種層面的進化論
從生物科學層面而言,從進化論提出之日起,雖然質疑一直不斷,最後的結局似乎是達爾文佔了上風。達爾文的進化理論,從生物與環境相互作用的觀點出發,認為生物的變異、遺傳和自然選擇作用能導致生物的適應性改變,此外,還包括自然選擇說與漸變論等,即物種是通過微小的優勢變異逐漸改進的。然而,達爾文的進化論過分強調了生物進化的漸變性;他深信「自然界無跳躍」,用「中間類型絕滅」和「化石記錄不全」來解釋古生物資料所顯示的跳躍性進化。他的這種觀點近年正越來越受到間斷平衡論者和新災變論者的批評。
然而從非生物科學層面而言,進化論卻一直存在著一個曲解的過程——這就是社會人文領域。其表現一方面是西方宗教界的誤解,直到1996年,羅馬教皇約翰·保羅二世才首次公開表示:「信仰並不反對生物進化論」;「新知識使人們承認,進化論不僅僅是一種假設。」但直到現在,美國一些在宗教上比較保守的州還禁止在中學講授達爾文的進化論。
一個事實是,《物種起源》問世以來,許多重大的社會道德進步觀念,都努力從達爾文那裡尋求依據。
進化論的法則甚至曾經被解釋為勝利屬於最強者,它是社會進步的必要條件。然而,達爾文自己卻始終反對把進化論用於社會學領域,直到臨終時他也沒有發現有什麼理由可以把進化論用於哲學。他在1878年評價這種做法時說:「這是一個極其愚蠢的觀念。」
中國的進化論
與達爾文沒有關係
近代中國在向西方學習的過程中,進化論一度被捧至至高無上的地位。
目前可知的《天演論》是我國最早介紹進化論的讀物,1898年由嚴復用文言文翻譯出版。《天演論》譯自赫胥黎介紹達爾文思想的《進化論與倫理學》,而非《物種起源》的原作。嚴復翻譯此書加了許多注釋與評論,而其目的顯然是社會學理由更多於生物學的愛好。在《天演論》中,嚴復接受了斯賓塞「適者生存」的口號,且加上了「物競天擇,優勝劣敗」這八個字。然而,一個事實是,赫胥黎堅定地維護生物達爾文主義、反對社會達爾文主義,並認為人類社會不同於自然界,不適用進化競爭的規則,而嚴復在翻譯時把這些內容全部刪去了。
達爾文在中國的誤讀由此開始。
《天演論》出版後,風靡中國思想界。梁啓超因之宣講「進化者天地之公例也」;而一位名叫胡洪梓的安徽人也因之取「適者生存」之意改名為胡適;五四時期,陳獨秀則進一步發揮:「進化論者之言曰:吾人之心,乃動物的感覺之繼續。強大之族,人性獸性同時發展……」
一些研究者認為,從中文對「evolution」一詞的翻譯上看,也存在著誤讀。「進化」一詞來自日譯,在中文中包含了「進步」的含義,容易讓人望文生義,以為生物的改變,一定是朝「進步」的方向而去。而達爾文自己曾說:「說一個物種比另一個物種高級是很荒謬的……」他不認為所有的進化都必然朝著「進步的傾向」——而大多數中國公眾對進化論的理解卻與此恰恰相反。
事實上,最早在中國介紹進化論的嚴復在晚年對進化論發生了巨大變化,在看到西方功利文化的惡果後,他那日益認識到中國保持「國種特性」的重要,進而開始從學習西方轉而向中國傳統文化尋求答案,遺囑中更是提出:「須知中國不滅,舊法可損益,必不可叛」。
曾與熊十力多次辨駁的廢名1930年代在其名作《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後》這樣寫道:「其實大家都不是研究生物學,何以斷章取義便認為是天經地義呢?這個天經地義便是一切都是進化的,後來的是對的。」
華師大人文學院高瑞泉教授認為,進化論在中國發生與遭遇的一切,都是在「達爾文與中國」的名義下的爭論,其實與達爾文本人沒有關係。對此有一種解釋是,以進化論的傳播為標誌,中國古老的歷史循環論讓位於進步史觀,它與其他現代性觀念的互相配置,註定了短時間內中國要經歷一種思想的躍遷,它所造成的大動蕩,似乎預示著彼時一個新的軸心時代的到來。
專家觀點 不能設想, 沒有進化論現代中國何等模樣高瑞泉 (華東師範大學人文學院院長)
二十世紀最初的幾十年中,凡是寫點文章的人,幾乎必定以某種方式談論達爾文和進化論。在這一獨特的文化現象之後,是中國人的觀念世界的深刻變化:達爾文以及達爾文進化論傳播中沉積下的「進步」觀念,影響了整個二十世紀中國思想。我們現在完全不能設想,如果沒有進化論,現代中國是何等模樣。他(達爾文)搭乘「小獵犬號」做遠洋考察時並沒有踏上中國的土地,在他做出「進化論」的科學發現以後,恐怕並沒有料到他的理論在中國會引出如此軒然大波。
在此以前,歐洲人經過漫長的思想準備,包括神學所具備的某種進步論因素、十八世紀啟蒙運動和十九世紀科學與社會生活的進展,已經漸次造成了進化論的背景。達爾文不過是使得這種思想第一次具備了科學的形態。作為科學的進化論在歐洲的直接敵人是上帝(上帝造人說),達爾文不是異教徒、不是無神論者。據說,達爾文後來對社會上關於進化論的爭論一概不予回應,然而,他是否想過,按照他的進化論,假如我們只是猿猴的近親,與所有的現存生命一樣,只是生存競爭、自然選擇的結果,那麼上帝與我們還有何關係?——《物種起源》難道不是尼採「上帝已死」的先聲?雖然現在到處都是宗教拯救人類現代性危機的呼聲,但是上帝能不能復活,依然是個問題。從這個意義上說,達爾文對西方基督教世界的衝擊,絲毫不比在中國的世俗影響更低。
宗教問題上,達爾文始終是懷疑論者陳蓉霞 (上海師範大學哲學系教授)
以《物種起源》的版本來說,各種中譯本均按原書第6版譯出。原因不難理解,既然第6版是達爾文生前修訂的最後一版,理該最能反映達爾文的成熟思想。但西方學者在重新系統研究了達爾文的著作之後,卻認為,第1版才是最有價值的。理由是,正是在第1版中,達爾文毫無顧忌地表達了自己的思想。然而,當《物種起源》問世之後,卻招來諸多質疑和反駁,達爾文不得不修正自己的觀點,但這些修正在今天看來卻不幸是一種倒退,反而是達爾文的原始觀點更可取。
自然選擇理論與宗教的衝突更是不言而喻。因而在第2版中,達爾文加入「本書所提出的觀點為什麼會震動任何人的宗教感情,我看不出有什麼好的理由。」達爾文反覆強調的是,他看不出有任何理由可以表明「所有這些法則都是由一個全知的、預見了每一未來事物及其結果的創造者特為某種目的而設計出來的」。
因此有必要強調的是,在宗教問題上,達爾文始終是一個懷疑論者,不過在《物種起源》最後一段膾炙人口的總結中,「認為生命及其若干能力原來是由"造物主"吹入到少數類型或一個類型中去的,並且認為在這個行星按照引力的既定法則繼續運行的時候,最美麗的和最奇異的無限類型從如此簡單的開始,過去曾經發生了而且現在還在發生著;這種觀點是極其壯麗的。」其中的「造物主」正是在後來才加入的。儘管這一增加並不意味著達爾文接受了有神論,他完全有可能是在自然神論的意義上使用造物主這一概念,亦即神也許與宇宙秩序的形成有關,但與人間事務卻毫無糾葛,正如18世紀的啟蒙學者或當代的愛因斯坦也正是在此意義上認同神的存在一樣;但這一認同卻或多或少是一種妥協或退讓,至少表明達爾文不想讓自己在公開場合完全與宗教劃清界限。
◎ 《物種起源》中西版本《物種起源》(the Origin of Species)原名《物種起源論》(On the OriginofSpecies)。
1859年11月24日星期四,《物種起源論》出版,首印1250本,售價15先令,不久即告售罄。第2版的3000本在次年1月7日很快印好。除了大量更正,也針對宗教界的反對在結語中加入了「造物主」等字句。在達爾文生前,《物種起源》共出過6個版本。1861年的第3版特別添加了一段導言《關於最近針對〈物種起源論〉的意見的歷史素描》。而1869年的第5版中第一次出現了「適者生存」(survivalofthefittest)的字句,這是由哲學家赫伯特·斯賓塞在1864年的《生物學原理》中首先提出的。達爾文在1872年的第6版《物種起源論》中,首次使用了「進化」(evolution)一詞,並特意增加了「對於自然選擇學說的各種各樣的異議」一章,收錄了反對的觀點。此版《物種起源論》正式更名為《物種起源》。
中文版的《物種起源》最早是由馬君武翻譯的,其1920年的文言文譯本《物種原始》在中華書局出版;魯迅的弟弟周建人等人的譯本1954年由三聯書店出版;1955年有科學出版社的謝蘊貞譯本;最新的一個是在2005年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舒德幹譯本。中譯本的底本都是1872年出版的第6版《物種起源》。日本科學史專家八杉龍一曾對《物種起源》的6個版本逐字逐句地進行比對,從第1版到第6版,他一共找到了975處變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