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技術平民化趨勢降低了技術應用的門檻,但同樣帶來許多問題。2019年基因編輯技術引發廣泛爭論,讓我們認識到技術濫用的風險。對基因編輯的擔憂和恐懼,一方面是因為技術本身的不成熟與危險性,亦是因為整個社會對於基因問題的態度尚處於一個模糊地帶。如本文作者所說,當我們在討論技術倫理的時候,所涉及的並不僅僅是技術本身。技術被打上了社會文化的烙印,也只有將其放進社會文化的語境中才能理解。
這是「2020大哉問」系列文章的第1篇。
作者 | 李子 喬治亞理工大學科學、技術與社會研究博士候選人
2018年底,「瘋狂科學家」賀建奎通過基因編輯技術改造人類胚胎並讓兩個嬰兒得以出生一事,使許多人陷入了震驚。業內人士對這場疑點重重的實驗大加批判,認為其極大違背了當下的科研倫理,各個環節的執行均有巨大的問題。而在2019年6月,俄羅斯科學家丹尼斯·雷布裡科夫也宣布了他的「基因編輯嬰兒」計劃,同樣震驚了世界。圍繞這兩次事件的爭論,讓「基因編輯」——特指 CRISPR 這個在生物工程領域前途無量的技術——走入了大眾輿論場。
何為「基因編輯」?它編輯的究竟是什麼?它是不是所謂的「人造人」或是「設計嬰兒」(designer baby)?以後人們是否可以按照自我意願,選擇並改變基因,製造出「超級人類」?如果是這樣的話,它無疑挑戰了許多人的倫理底線,成為了一個危險的「黑科技」。但另一方面,基因編輯技術的發展和流行,又能從根源上排除基因風險、攻克遺傳病,也是未來醫療技術發展的重要前景。
在一些人看來,解決方式似乎很簡單:鼓勵好的用途,禁止壞的用途,不就可以了?
實際上,問題遠不止那麼容易。隨著技術的加速發展,以及醫療產業與資本的關注,我們終將迎來基因編輯技術走向「大眾化」的一天。而大眾對於「好壞」的判斷,根植於社會文化中,並會作用於技術的發展。我們討論技術倫理的時候,所涉及的遠不僅僅是技術本身。
倫理的技術,還是技術的倫理?
一個技術誕生在實驗室的時候,是無法預料其處於社會環境中的「倫理」的。例如,「基因測序」在誕生之時,還是一種造價昂貴的技術,研究人員耗費數十億美元,才破譯了人類基因圖譜的「天書」。而不到20年的時間,測序晶片更新換代,成本已經大大降低,全基因組測序已經降到了1千美元以內。
圖片來源:豆瓣 《普羅米修斯 》劇照
讀懂人類的基因,對於我們來說意味著什麼?從健康層面上,人類的確更加了解自己了,諸如癌症治療、風險篩查乃至病毒識別等領域,測序技術已經無處不在。但是,基因測序技術在「平民化」、消費級的市場端,衍生出了各種各樣的面貌。市面上流行的消費級基因組測序,只測人們「最關心」的少量位點,價格僅在幾百元人民幣不等。在美國,對於自己「祖源」的追溯成為了消費級基因檢測產品中的一個大潮流。一個人面對測序的態度,從最初的好奇開始(「我的祖先是從哪裡來的?」),發展到對自己身份的拷問(「我居然有10%的非裔美國人血統?」),這些話題,在美國「人種大熔爐」的語境裡,引發了一場族群認同和種族間關係的探討。
另外一個問題也值得玩味:基因測序的服務,會將自己和親屬聯繫起來。這原本是一個促銷的手段,鼓勵大家去「安利」自己的親友做測序。然而,這個技術設計,卻無意間揭開了許多家庭原本潛藏著的秘密——孩子是收養的,私生的,捐精或者代孕的……「平民化」之後的測序技術,無意間撼動了這些家庭建立在生物血緣關係上的倫理基礎,對於每個家庭,也無異於一場風暴。
這些社會和倫理的後果,或許不是技術本身能夠左右的。而技術的倫理,亦需要放到社會的語境中去消化。
荷蘭技術哲學家保羅·維爾比克(Paul Verbeek)曾經用超聲影像技術做例子,闡述了技術所帶來的倫理爭論。這一技術可以在出生以前就讓人們看到胎兒的樣子,也能讓醫務工作者提前判斷胎兒是否有畸形或者先天缺陷。這讓母親能夠決定,將有缺陷的胎兒在足月前終止妊娠(即墮胎),或者利用超聲充分判斷墮胎的風險並實施。
那麼,超聲影像技術是否促進了墮胎行為的推廣呢?它是否會因為這個倫理爭議而被保守勢力所反對呢?恰恰相反,保守勢力認為,父母在提前「看」到了胎兒之後,更能夠將胎兒作為一個獨立的「人類」來看待,或者發展出母親和胎兒之間的感知與聯繫。事實也證明,有一些母親原本選擇墮胎,卻在看到超聲影像之後放棄了墮胎的念想。維爾比克認為,談論技術的倫理並不是技術本身的倫理,而是技術的發展為倫理判斷打開了新的空間,讓人們不得不在新的「現實」中面對倫理的抉擇。超聲技術本身並不承擔倫理的判斷,而是它在不同的文化和社會群體中,刻畫了被這些文化和社會所詮釋的現實,而這些現實,才是倫理需要爭辯的地帶。
同樣的,基因編輯技術本身並不能被判定為善抑或是惡。這並不等於簡單的技術中立論,也並不是將技術僅僅視為工具看待。技術的倫理,需要將技術放進它所依賴而生的社會環境中,去分析技術的形態,以及技術如何「指向」(intentionality)人們的道德與倫理判斷。
基因編輯的優生學隱喻
我們可以做一個思維遊戲:假如基因編輯技術誕生在上世紀30年代的納粹德國,會呈現怎樣的面貌、產生怎樣的社會後果?在納粹德國的統治之下,這個技術會朝什麼方向發展?它和納粹德國治下的生物學、醫學、社會學等學科,會如何相互形塑?
這並不是說「技術無辜」、一切都只取決於使用者自身的善惡;而是人之善惡,會直接作用於技術的發展,以及技術發展之下的倫理抉擇。在一個強調「優生學」的社會,基因的「優劣」必然會被提升到一個十分重要的地位。基因檢測和編輯的技術,會成為一個判定並篩選「優劣」的技術;人的基因被編輯的技術所「翻譯」出來的內容,必定會是一系列有著層級、高低並且藐視多樣性的詞彙,因而也必然會讓人們做出所謂「優勝劣汰」的道德選擇。
圖片來源:豆瓣 《普羅米修斯 》劇照
任何一個技術,都帶著這個社會文化的烙印。在一個基因決定論的文化環境下,你沒辦法說類似於基因編輯的某項技術是中立的、僅僅是用來治病的。因為它身上將會不可避免地印上決定論的印記,並被駛向對基因的「優化」之上——就像你很難在一個崇尚暴力的社會裡為大規模殺傷性武器辯護一般。
實際上,我們現在對於基因編輯的恐懼與懷疑,相比起一神的宗教社會對於「創造」的違背,更多是對於人人「生而平等」信條的違背。究其原因,這種矛盾依舊是某種「基因決定論」支配下對於天賦的推崇與重視。太多東西被我們視作是由基因決定的——個性、智力、樣貌、健康程度甚至道德,生而賦予的「基因」成為了我們個人身份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任何對基因的「篡改」,究竟是為了提升健康福祉還是消除疾病隱患,抑或是為了修改自身變得「強大」,這其間的界限是相當模糊的。
你「願意」被編輯麼?
不過,「基因決定論」也僅僅是社會文化中的一個位面。已經有相當多的人拋棄了決定論的觀念,也有技術倫理學家認為,基因和環境對於人的生存發展扮演著同等重要的角色。一個基因再「優秀」的人,如果沒有良好的家庭環境和教養,依然有可能一事無成。而現有的神經科學研究也支持,人的大腦可塑性十分強大,後天的環境會對腦神經元的發展產生決定性的影響,甚至會反映到生理層面上。例如,若是從小處在高壓環境下,成年後精神疾病的風險會大大提高。
那麼,我們能夠將基因編輯和後天環境的改變(如教育等手段)等同嗎?這會涉及到另外一個問題:如果一個人在出生之前就被「編輯」了基因,那麼這個人對這件事情是毫無自主權力的;而教育和家庭的作用,孩子是作為一個能動的主體,多多少少參與進其中。如果一對父母決定編輯掉自己孩子(當然,在基因編輯的語境下應該還是胚胎)的基因,那麼這個孩子相當於在出生前就受到了「掌控」。這件事情,在倫理道德上是正確的嗎?它是否和後天的幹涉存在本質區別?
正如前文所說,基因編輯技術本身的存在,並不涉及到倫理判斷,而是技術為相應的倫理判斷創造了條件,讓人們將技術拿到某一個社會文化中進行裁決。基因編輯技術,將未來小孩的「自主性」(agency)擺到案板之上,任由父母進行選擇,而選擇行為是否存在倫理問題,也遠不是非黑即白的。
例如,現有的試管嬰兒技術(IVF)允許父母從數個受精卵裡面「選擇」質量比較好的一個進行移植。這種選擇是否算是「對自主性的裁決」?甚至說女性根據自己的意願,在精子庫裡選擇未來孩子父親的身體特徵(例如頭髮顏色、眼睛顏色、身高等等),這算不算是「人工選擇」?這些選擇和基因編輯當中的「選擇」,是否可以同日而語?如果是的話,分界線應該劃在哪裡?
在不同的文化中,對於一個人「自主性」的裁量也是不同的。我們可以想見的是,在一個家長制佔主導的文化中,父母會更加願意操縱自己小孩的命運,為她/他決定人生的前途,他們或許也會更加接受自己小孩的基因可以在出生之前就被操控。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下,基因的「選擇」與「優化」或許會被抬高到一定地步,擁有更加廣泛的市場——也更加存在被濫用的可能。
因此,審視基因編輯技術,除了審視技術本身的倫理後果之外,也需要審視在什麼樣的社會環境下會有怎樣的倫理判斷——比起技術本身,技術被詮釋的面貌或許更加耐人尋味。
我們應該透過技術看見什麼?
同樣的,透過技術的隱喻,我們勢必要看到技術之下的真實,以及被技術所左右的個體。在技術樂觀主義的驅使下,人們往往會忽略任何一個具體的技術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忽略真實的個體在技術車輪下的命運。
實際上,CRISPR 技術目前仍然處於非常初級的發展階段。它相當於是把細菌的「免疫系統」當做「剪刀」,剪斷外源DNA的特定片段;而這把剪刀目前的精度和可操控性是十分局限的。就好比一把不趁手的刀,拿去剪什麼、剪哪裡,目前還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剪到手——這或許是當下的倫理最需要考慮的事情。無論如何,被賀建奎們所「編輯」的嬰兒是無辜的。在他們手中的技術,並不是倫理道德的選擇,而是名利和冒險的驅使。或者說,在一個畸形的學術環境中誕生的技術,社會與文化上的考量通常會屈居於具體的利益,毫無疑問,這必定會產生各種各樣的倫理問題。這種尚不成熟的技術,在技術樂觀主義的驅使下,必然會使更多的個體淪為受害者。
技術帶來的倫理判斷,並不能和技術本身所處的社會與文化的位置分開。社會文化會左右一項技術的發展,而社會文化帶來的對技術的隱喻,自然而然地會放大一些問題,掩蓋另一些問題。我們對於技術的判斷,對於技術前景的分析,必須要釐清其發展的節理,並思考「我們需要從技術中獲取怎樣的社會」。我們想要一個以基因判定優劣的社會,還是一個尊重多樣性、尊重個人發展、重視後天環境的社會?我們想要一個技術與社會協同發展的社會,還是被技術及其背後的權力和資本所驅動、無所不用其極的社會?
畢竟,在未來,我們不可避免地會與技術更加深入地結合,我們的生命亦將會與技術相互嵌入。我們會依賴於各種各樣的技術,去延伸我們的感官,去為我們詮釋這個世界,並讓我們做出各種各樣的選擇。在拷問一個技術是否道德的時候,我們或許應該自我審問,我們所處的社會環境,以及在這種環境中對於技術的理解——基因編輯,對於我們意味著什麼?我們的文化、我們的社會怎麼看待基因?怎麼看待人和基因之間的關係?只有釐清了這些問題,我們才能正視技術真正的角色,才能更好地與「後人類」時代被技術所形塑的自我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