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鎮西專欄】
親愛的老師,我把您對我的愛傳遞給了我的學生
——想念我的三位老師
原創作者|李鎮西(原四川省成都市武侯實驗中學校長)
本文為李鎮西校長原創,首發李鎮西校長個人微信公眾號「鎮西茶館-ID:zhenxichaguan」,校長傳媒獲得授權發布
一年一度的教師節又到了,我自然會想到我的老師們。
應該說,所有教過我的老師,都曾給過我心靈的滋養,並影響著我的成長。對此,我永遠銘記並感恩。
今天,我想著重說說我的小學楊顯英老師、高中張新儀老師和大學(讀博期間)朱永新老師對我的愛和教誨。
一
楊顯英老師是我的啟蒙老師。現在回想起來,她教我們的時候,不過20來歲,或者更年輕。無論在當時我的眼中,還是我現在回想起來,楊老師長得都不算漂亮。然而,幾十年過去了,在我的心中,楊老師的形象一直是那麼親切而鮮活。
記得有一篇課文叫《小貓釣魚》,好像說的是小貓釣魚時總想去捉蝴蝶,所以老釣不上魚,課文顯然是教育小朋友做事要專心。課文很有趣,更有趣的是楊老師講的時候不但模擬老貓小貓和蝴蝶的語氣,而且還手舞足蹈地模擬它們的動作。課文講完後,楊老師還把課文編成童話劇,找幾個同學扮演課文中的角色。我就有幸被楊老師指定為「演員」。我扮演的是小貓還是蝴蝶記不清了,記得清的是有一次楊老師給我戴小貓或蝴蝶造型的道具帽時說:「哎呀,李鎮西的頭這麼大,都戴不穩了!」我還記得正式演出時,楊老師在我臉上擦紅油彩時,她那溫暖的手掌撫弄著我的臉……
楊老師教我時,我的父親已經重病纏身,常常要在媽媽的陪伴下去省城看醫生。每當這時,我便被寄養在楊老師家裡―——其實,所謂的「家」,不過是楊老師的單身宿舍。楊老師的宿舍很狹窄,除了放一張桌子―——既是餐桌又是書桌、一個書櫃、一張單人床,屋子裡幾乎就沒有其他空間了。我住在楊老師家裡短則幾天,長則一個月兩個月。那時候,楊老師照顧我的生活可不是為了「創收」,按當時的風氣,學生因為種種困難住在老師家裡從來沒有「交費」一說。最大的報酬,就是每次我爸爸媽媽來接我時送給楊老師的糖果點心之類。
楊老師真是把我當作她的孩子了,要照顧我一日三餐,還要給我洗澡洗衣服。那時沒有電視更沒有電子遊戲,晚上在楊老師家裡,我和楊老師面對面地共用一個桌子,楊老師備課或批改作業,我做作業。做完作業後,便翻看楊老師書櫃裡我能夠讀得懂的書,記得《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連環畫就是在楊老師家裡看的。每天晚上,我都是和楊老師睡在一起。
後來,我父親還是去世了,當時,我剛滿九歲。那天我去學校上學時手臂上戴著青紗,楊老師看到後,走到我的面前,站了很久,一直看著我,沒有說一句話,最後輕輕嘆息一聲,用手摸了摸我的頭和臉。
不久聽說楊老師要調走了,全班同學都很捨不得離開楊老師,不少同學都哭了。我和幾個同學來到楊老師的宿舍,看著楊老師收拾行李。我們天真地問:「楊老師,你真的要走嗎?」楊老師轉過身,一一撫摸我們的頭,然後點了點頭。我又問:「楊老師,你要到什麼地方去呢?我們以後來看你。」楊老師笑了:「我要去的地方很遠很遠,說了你們也不知道的。」可是,我們都纏著楊老師,非要她說出她要去的地方不可。於是,楊老師很認真地回答我們:「寶雞。」
那是我第一次聽說「寶雞」這個地名,我當時真不知道這個「寶雞」在什麼地方,但是,從此以後,我便知道了中國有一個地方叫「寶雞」,因為寶雞有我的楊老師!
從此,我再也沒見過楊老師,幾十年來沒有聽到關於楊老師的半點音訊。
連照片都沒有留下一張。但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我依然想念我的楊老師——想起她給我的臉上抹油彩,她柔和的手掌好像依然還在我臉上摩挲著;想起她嘆息著撫摸我的頭,她沉重的聲音好像依然還在我耳邊迴響著;想起和楊老師睡在一張床上的情景,她那母親般的氣息至今還溫暖著我的心……
二
張新儀老師是我高中的班主任,教物理。
張老師一直非常欣賞並信任我,對我很好。其實張老師並不是只對我一個人好,她真誠而平等地愛著每一個學生,也絕不容忍有學生不尊重別人。
所以雖然我的學習優秀,物理成績很好,但一向欣賞我的張老師卻絕不因此而遷就我的錯誤。
我曾為了取笑班上一位年齡較大的農村同學,在他桌子上赫然寫下一行毛筆字:「祝你安度晚年!」張老師知道後異常憤怒,當著全班指著我的鼻子勃然大怒道:「李鎮西!你簡直被我慣壞了!你憑什麼看不起農村同學?你以為你是城裡人就了不起了……」我伏在桌上痛哭不已。
太不給我面子了,太傷我自尊心了!以後幾天我都不理張老師。過了好久,我自覺慚愧,面對張老師,鼓起勇氣喊了一聲:「張老師……」
「怎麼?還是要理我啊?」從此張老師不再提起此事。
張老師雖然是女教師,但非常爽快利落,絕不拖泥帶水,甚至連「苦口婆心」和「語重心長」都很少,更不會像有的老師那樣,學生犯了錯誤便長時間「談心」,還一個勁兒地追問:「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當時是怎麼想的?動機是什麼?」孩子犯錯,很多時候是糊裡糊塗做了就做了,哪會想那麼多?張老師也從不讓犯錯學生請家長。這就是張老師的風格。
後來我大學畢業,成了一名中學語文教師,依然常常去看張老師。有時候碰上張老師正在批改物理作業,便要我幫她批改作業——在她心目中,我還是「物理尖子」,其實那時我的物理知識已經忘得差不多了。
在張老師心目中,所有學生都是她的驕傲。
幾年前我們高中同學搞聚會。中午吃飯時,大家給張老師敬酒,有同學指著我說:「李鎮西是張老師最得意的學生。」張老師馬上糾正:「不,每個學生都讓我得意!」
同為教師,我深知這句話所蘊含的意義:唯有視每一個學生都為「得意」的老師,才是真正而純粹的教育者。
那次參加聚會是我開車接送張老師的。往返四個小時車程,我一邊開車一邊和張老師聊天。她說:「我從1963年大學畢業開始教書,一直到2007年,從22歲到66歲,整整44年,教過兩年俄語,後來一直教物理,一直當班主任,一天都沒有離開過講臺。那天女兒問我,這一輩子最開心的日子是什麼時候?我說,還是我當老師和學生在一起的時候最開心。學生總是那麼單純可愛,只有和學生在一起,才會真正快樂。」
我問張老師:「那你教了一輩子書,有沒有學生恨過你呢?」
張老師想了想,說:「嗯,有的。一個學生比較貪玩,我就去家訪過他的家長,這個學生對我就不高興。後來參加工作了,在醫院工作,見到我都不理我。」
這是唯一一個長大後對張老師還耿耿於懷的學生,但張老師顯然沒有半點錯。我說:「你去家訪是為他好,對他負責,可能他以為你是告他的狀。現在好多老師都不家訪了。」
張老師卻並不認為自己去家訪有多麼「高尚」,說:「以前,老師家訪是常規工作。」
過了一會兒,張老師問我:「李鎮西,你教書這麼多年,對學生說過假話或做過什麼假沒有?」我回憶著,心想要說一點違心的話都沒說過是不可能的,我正要回答,張老師卻主動說:「我做過假。有一個學生來叫我給她開初中畢業證明。她讀書時因為成績不好,並沒有拿到畢業證。但工作後因為什麼原因,需要一個初中畢業的證明。我想了想,還是給她寫了一個證明,拿到學校教務處蓋章。我知道這是作假,但人家都已經工作,這個東西也許對她有好處。」
我說:「您這個『作假』充滿愛心,是為您的這個學生著想。我中學時因故失學,也是我父親的一個當校長的朋友給我開了一個假的轉學證明,使我得以繼續學習。不然,我後來不可能考上大學。所以,那次『作假』,改變了我的命運。」
「當老師的,最根本的還是要愛學生。」張老師這句樸素的話,也是貫穿她教育生涯的靈魂。
張老師教書的確特別棒,所有學生都喜歡聽她的課,她能夠把物理講出趣味和魅力,當年我就是因此迷上物理的。我至今還保留著當年張老師給我批改過的物理作業本。她當班主任,那是真的愛每一個學生,絕無半點功利,更不勢利。可是,張老師卻不是特級教師,也沒當過任何學校的行政職務。她最高的「職務」,就是班主任。
記得有一次我問過她:「張老師,您怎麼不是特級教師呢?好多特級教師還不如您呢!」
她說:「我母親從小就告訴我,知足常樂。我從不與人爭,所以一直很滿足。學生們對我都很好,但我從不在乎學生們是否對我『記情』,畢業後是不是要來看我。他們來看我也好,不來看我也好,我都認真教書,因為這是我的工作。教師的一切都是為了學生,而不是為了『上面』。一個老師好不好,最終應該由學生來評價。」
「長大後我就成了你。」張老師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我當老師,正是自覺不自覺把張老師當做標杆。像她那樣愛學生,像她那樣胸襟豁達,像她那樣善良寬容,像她那樣以教學藝術贏得學生的心,像她那樣尊重每一個人……一句話,像她那樣真誠熱愛自己的事業和學生,做一個平凡而幸福的老師。
三
當我艱難地考上(因為英語,我第一次沒考上)朱永新老師的博士研究生時,已經42歲了。
朱老師當然在學問上給了我很多指點,正是他在我面前打開教學哲學的大門,一下拓寬了我的教育視野。但他對我最大的影響,還是做人。
朱老師常常告誡我們:「要學會做學問,首先要學會做人,而做人首先要學會與人相處,要與人為善,要豁達大度,要以德報怨,你最終才能有所成就。」朱老師的豁達大度是所有的同學和同事都很佩服的,他做教務處長的時候雖然把蘇州大學教務處建設成為全國最好的大學教務處,受到教育部的表彰,但是有人不理解他、不支持他,甚至還打擊他,但是他不但沒有與這些人發生過衝突,反而這些人最終成為了他的好朋友。
曾經有一個網友給我說,朱老師在網上給他留下的最深印象,是他博大的胸襟,無論有人衝著朱老師貼出怎樣「大不敬」的帖子,朱老師從來都是呵呵一笑而已,從不往心上去。其實,和朱老師零距離接觸,我早就感受到他博大的胸襟了。作為博導,他這種胸襟體現為虛心聽取他人的不同意見,包括向學生學習。
我敬重朱老師,但決不盲從。他多次說我把他拉進了網絡,呵呵,這是我「不聽他的話「的一個典型例子,也是「他聽我的話」的一個有趣故事。他曾經在一篇文章中寫到我時,還專門說到這事兒——
李鎮西特別喜歡網絡。經常在課堂上說起「網事」。我曾當面「批評」他,不要像中學生那樣沉迷網絡!但是,他依然我行我素。更有意思的是,有一天,他和曉駿、衛星等竟然密謀把我拉下了水,拖進了網。他們說,著名學者都有自己的網站,朱老師當然應該有!就這樣,去年六月,我們的網站開張了。
朱老師就是這樣,哪怕是學生的意見,只要他認為對,就虛心採納;從不因所謂「老師的尊嚴」「博導的面子」而固執己見,真正是虛懷若谷!他這也是在用自己的行動教我們如何在做學問中做人,或者說如何在做人中做學問。
他曾經親口對我說:「只有大胸襟,才能做大事業!」
所以,每當我因一些瑣碎的是非而感到鬱悶時,我總會想到這句話,並問自己:「如果朱老師遇到這樣的情況,他會怎麼做?」這麼一想一問,我的心胸一下豁然開朗,一切都顯得微不足道了。
朱老師和學生相處,充滿一種非常自然的民主和平等氣息。在朱老師的課堂上,我每每會忘記他是老師,因為他總是以商量的口吻與我們四個博士生一起平等地探討。
朱老師上課,多數時候是笑眯眯地與我們聊天。一上課,他往往總是這樣開頭:「我們今天來討論一下……」於是他便拋出個話題:「師生關係」、「教育公平」、「教育民主」等等,然後他便叫我們各自聊聊自己的想法。「你說呢?」「你的看法如何?」「嗯,很好!還有沒有補充?」……這是他授課的常用語。等到他發言時,往往這樣開頭:「我是這樣看這個問題的……」「我們可不可以這樣來看這個問題……」他的話並不多,但往往畫龍點睛,於樸素曉暢中流淌出深刻,而又絕不阻擋我們思維的飛翔,更無居高臨下的「學術威嚴」。就在這樣寬鬆和諧而又不乏思想碰撞的氛圍中,我們每每在「山重水複疑無路」之際進入「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境地。
三年中,朱老師對博士生的態度總是那麼寬容,哪怕他不同意我們的觀點,也不輕易批評,而是以商量的口吻予以引導。
記得有一次上課,朱老師談到杜威的「兒童中心主義」,我表示不同意,當即和朱老師爭論起來:「我以前一直以為杜威是兒童中心主義,但最近看了杜威的著作,我感到他雖然在教育的具體過程中提倡充分尊重兒童的興趣,但從根本上說,他還是社會本位,而不是兒童本位。他的整個教育目的都是服從於社會的。」
朱老師聽完了我的話,沒有表示贊同或反對,而是依然微笑著說:「嗯,這個問題當然還可以討論。不過,我建議你多讀一些他的著作,然後再做結論,這樣是不是要好些呢?」
後來我按朱老師說的,更廣泛地讀了一些杜威的書,於是在我的博士論文中有這樣一段——
有人以杜威提倡「兒童中心主義」為理由,認為其教育目的觀是「個人本位」,也有人以杜威主張「實用主義」為理由,認為其教育目的觀是「社會本位」。事實上,在杜威那裡,兒童是教育的出發點,社會是教育的歸宿點,正像兩點之間形成一條直線一般,在教育出發點的兒童和教育歸宿點的社會之間,形成了教育歷程。由此我們看到,個人與社會的統一或者說個人的生長與社會的改造的統一,正是杜威所思考並追求的教育目的。
朱老師可能已經忘記了那次「爭論」,但我忘不了——正是那次他看似淡淡的幾句話,把我的思考引向了深入,最後對杜威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在朱老師身邊讀博的日子裡,我們經常談起中國教育存在的種種問題,也憂心忡忡。但朱老師說:「中國教育並不缺乏批判者,但重要的是,應該怎麼做?」他的意思是,建設比批判更重要,或者說,建設是更深刻也更徹底的批判。從那時候起,「新教育實驗」已經在他心裡萌發,直到後來生機勃勃於中國大地。
因為追隨朱老師,我後來的教育進入了一個更高的境界。
四
我當了一輩子老師,應該說,我幾十年的教育都自覺不自覺地打上了我的老師的烙印。
楊老師對學生的呵護與關心,張老師視每一個學生為驕傲,朱老師博大的胸襟和他平等民主的師生關係……都直接體現於我的教育實踐中。
如果沒有這些老師,我可能也會當一名老師,但不一定是好老師;因為有了楊老師、張老師、朱老師等許多教過我的老師的影響,我才成為了一名好老師。
是的,現在我退休了,我可以毫無愧色地說:「我是一名好老師!」
因為,我把我的老師給我的愛,傳遞給了我的學生。
2020年9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