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像大山一樣思考》是臺灣環保達人徐銘謙《地圖上最美的問號》一書的大陸版。銘謙是自然之友的老朋友,幫助我們開展了「無痕山林」、手工步道等培訓。她目前致力於臺灣的「環島千裡步道」和步道義工制度建設,其發起人黃武雄同時也是臺灣教育改革運動的先驅,是我敬仰的前輩。他的教育著作《學校在窗外》、《臺灣教育的重建》也有大陸版。教育改革和環境保護,也是我的兩個主要工作領域。作為自然之友的理事長,欣然為此書作序,已是三年前的事了。
銘謙這本書的原名《地圖上最美的問號》,副標題是「尋找夢幻步道的旅程」。這是一部很難歸類的奇書。起初以為是「步道達人」登山越野、行走世界的札記,打開才知道它介紹的是美國第一條國家步道阿帕拉契山徑的自然、歷史和文化。它漸漸變成了一本工具書,事無巨細地教授「步道工法」,如何清理舊道和開闢新路、如何修繕棧橋山屋、生態廁所,架設木橋等等,出現了步驟一二三。與此同時,來自不同行業、不同經歷的步道義工的音容舉止栩栩如生地再現。當她沉浸在大自然中,以及為是否需要砍斷一個樹根而百般猶豫時,出現了梭羅的《瓦爾登湖》、利奧波德《沙鄉年鑑》那樣清澈的哲學沉思。與梭羅不同的是,銘謙並不是坐在湖邊用心為大自然代言;而是以手代步,用「手作步道」的實踐一米一米地探索、彌合人與自然正在斷裂的聯繫。
以道路、山徑為媒介認識和構建人與自然的關係,是一個我們陌生的視角。在過去,路是無需思考的,自然中的「人跡」就是人走出來的路,例如著名的茶馬古道、絲綢之路,它們與大山渾然一體,成為那個時代人與自然關係的見證。當人類不僅擁有斧頭、而且擁有油鋸、推土機,從而獲得了曾經只有上帝才擁有的對大自然的生殺之權時,這一切發生了逆轉。19世紀以來工業文明對自然的直接侵蝕,是荒野成為消費主義的稀缺資源,鐵路、汽車將越來越多「逃離工業文明」的城市人引入鄉野,出現了登山、越野和露營活動,以及露營拖車——利奧波德視為「所有庸俗事物中最庸俗者」。「大公路主義」的濫觴,使密布的公路成為大地的傷痕,機械和裝備源源不斷地進入更加偏遠的荒野,尋找新的幽靜美景。
在這一背景下,便不難理解阿帕拉契山徑的革命性價值。這條1921年啟動、1937年全線連通,長達3456公裡、貫穿東岸14個州、橫跨美加的國家步道,是一條完全無鋪面的自然步道,沿著與大工業和機械化相悖的方向,恢復了人與土地的傳統關係。在個過程中,出現了生態登山、土地倫理、無痕山林之類全新的理念。
順著銘謙的腳步,我們與銘謙一起學習像大山一樣思考。手作步道的意義如同自然農法,「通過親手、緩慢的過程,有助於了解一個地方物種和環境、人與自然之間的關係,通過雙手與自然生命的接觸,恢復對地球上美麗的事物的敏感與溫柔,通過不斷實作的過程去認識屬於它們的哲學:一棵樹、一條河流、一隻飛鳥、一條遊魚、甚至一塊石頭」。這一切的結果,是當我們進入自然時,「我們就會更為小心。」 「尊重野生動植物」作為「無痕山林」的七大原則之一,就是因為自然山林是它們的家,「我們去到人家家裡,就要保持做客人的禮貌。」
當然,創造或毀滅都是自然的一部分,並非絕對的是非分明,共同構成了自然的完整和穩定。圍繞步道石階修建,關於步道倫理的張力和衝突,「自然派」的價值是「儘可能減少對自然環境的影響」;而「工法派」則強調「提供安全和舒適的步道」。「會思考的石階」的意見是這樣的:在持續的維護下,工法與設施應當越來越簡單。由此,阿帕拉契山徑最終成為「荒野的步道」,而非只是「穿越荒野的步道」。在石階背後,更為深刻的是關於山徑功能的認識:是建築一條滿足自我挑戰的「全程行者」需要的「無人山徑」,還是讓人民重新體驗在土地上生活與合作、「重返土地」的鄉野運動?事實上,阿帕拉齊契山徑通往的不是隱逸避世之路,而是以自然為紐帶,將不同的人群和社區相互連結,從而使人類作為一個物種和諧地融入自然。手作步道修復的不僅是人與大地的關係,它還完成了另外一個回歸:戶外活動不只是在野外睡覺,也可以是在大自然和土地中的勞作,從而還原了工業革命之前勞動的價值。
作為國際步道的優秀典範,阿帕拉契山徑有很多傳奇。最驚人的是它「沒有商業介入的光榮傳統」,完全靠義工和社區組織修建管理,是「地球上由義工完成的最偉大的工程」。以東部的登山協會為基礎組成的「阿帕拉契山徑協會」成為一個管理平臺,負責協調全線經過的7座國家森林、6座國家公園、超過60個州立公園和森林、超過30個地方步道俱樂部。其中建立於1934年的大煙山國家公園創下了「公民集資買地」贈與政府成立國家公園的首例:慈善家洛克菲勒二世捐資500萬美元,號召公眾集資1200萬美元,買下了52萬英畝山地,將瀕臨過度商業開發的大煙山區保護下來。協會在總部之外設有4個區域辦公室和6個直屬步道工作隊,形成完全由民間主導的工作體系。「步道志工團」的義工來自各行各業,包括大學和中小學教師、醫生、護士、警察、律師、麵包師、銀行職員、學生、退伍軍人、退休者等等,他們利用「步道假期」,年復一年地維護和修繕步道。
故事還在腳下延續。從山徑歸來,銘謙走上新的旅程,致力於臺灣的「環島千裡步道」和步道義工制度建設。這一「夢幻步道」的發起人是臺灣教育改革和社會運動的先驅黃武雄。在臺灣這個人口稠密的地區,環島步道建設的意義,用黃武雄的話說,從扭轉商業開發的思維,喚起民眾保護現存美景而言,是「大地倫理運動」;從自下而上自主勘查、規劃,重新認識家園周遭的美好故事而言,是「鄉土文化運動」;從主張人與自行車的自然路權,爭取安全行走的空間而言,是「人本交通運動」。本質上,從社群連結和社會建設的角度而言,這場修復人與自然關係的工程,也是一場重建人與人之間聯繫的「共同體運動」。
今天,內地的大城市已經開始建設具有環境理念的郊野公園、人工溼地、供步行和自行車騎行的綠道;但大山深處和荒野之中的道路仍在我們的視野之外。新興的旅遊時尚、巨大的人口規模和肆無忌憚的商業化力量,正在對最後的自然形成空前的壓力。我們聽慣了深山中推土機開路的咆哮,習慣了千篇一律、花崗巖和水泥鋪就的步道,不再爭論在崇山峻岭建索道和修電梯。看見銘謙帶來的百年山徑的故事和千裡步道的思考,自然有撥雲見日、相見恨晚的驚喜。
故事延續到了北京。早在幾年前,自然之友就與臺灣的NGO合作,在中國大陸開展「無痕山林」的建設。2011年,自然之友志願者參與了臺灣「千裡步道協會」組織的「手作步道工作假期」活動。2014年7月,徐銘謙老師來京開展了《步道學》培訓。這種以了解在地環境為起點,以「手作」為學習與體驗的載體,結合對社區的人文關懷開展的環境教育,令人腦洞大開。自然之友的志願者調研了北京周邊古道,以新的視角重新認識這些古道及其歷史背景,形成專業的調研報告。
就這樣,當銘謙修復阿帕拉契百年山徑的記載,成為一本融合自然哲學、土地倫理的心路之旅和關於步道的百科全書之時;她又在追逐和成就千裡步道的新夢。她書寫和實踐的,是地球人共同的夢想和傳奇——以手作和步行的力量!
2014-2-26